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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16章 莲华色女 ...

  •   出了金陵,段怫与青衣毒尊不再耽搁,一路赶往杭州,只是沿途只觉得气氛沉滞怪异,空气中带着一种莫名的张力,仿佛一触即发。穿乡过镇时尚且不觉得,可是越接近杭州府,这种感觉便越发的明显,到了杭州城外,已经让人想忽视都难了。
      守城一身素服,腰里还扎着一跟白麻布腰带,手里缨枪上的红缨子,以蓝缨子代之。出入百姓亦是一身素服,人人脸上表情凝重。
      段怫与青衣毒尊对视一眼,心下都是一惊。
      这分明是举国服丧啊。
      段怫忙下车拦住一位出成的老大娘,上前探问。
      “大娘,城里这是——”
      “小伙子,侬佛晓得啊?”
      老大娘操着一口吴音,好在段怫走南闯北的,总算听得懂,便摇头道:“不知道。”
      老大娘压低了声音,指了指他们一行,“奈顶好去换忒衣裳。”
      左右看了看,老大娘用更低的声音说:“皇上薨忒了。”
      段怫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
      皇上薨了?那不就是——那个人——死了?
      怎么会?那个人,不是才过了三十寿诞?难道——是沈幽爵?为了逼迫他来给无情解毒,不惜刺杀帝王?万不可能的啊!若他死了,还有谁能真正解得开无情身上的毒?沈幽爵再不理智,也不会杀死他啊。
      “怎么会?”他喃喃自问。
      “奈佛相信?吾格老太婆也佛相信,可是皇榜都贴出来哉。”老大娘指了指城门口。
      段怫赶紧谢过老大娘,回到车边,把灰色外袍上的织锦腰带取下来,另换了一根粗部绳子,又将脚上的软羊皮靴子换成黑面布鞋,给青衣毒尊使了个眼色,让他把驴车先牵得离城门远一些,自己走到城门边上,仔细观看那张皇榜。
      皇帝薨逝,闻丧次日,文武百官素服行奉慰礼。在京文武百官于闻丧之次日清晨,素服诣右顺门外,具丧服入临,临毕,素服行奉慰礼,三日而止。在京文武百官及听除等官,人给布一匹,自制丧服。文武官员皆服斩衰,自成服日为始,二十七日而除,仍素服。至百日始服浅淡颜色衣服。在外文武官丧服,与在京官同。闻讣日于公厅成服,三日而除。军民男女皆素服三日。自闻讣日为始,在京禁屠宰四十九日,在外三日。停音乐祭祀百日,停嫁娶官一百日、军民一月。上册谥祭告太庙。发引,文武百官具丧服诣朝阳门外奉辞。神主还京,文武百官素服迎于朝阳门外。回宫百官行奉慰礼。卒哭行拊庙礼。百日辍朝,祭告几筵殿。百官素服黑角带,诣中右门行奉慰礼,命妇诣几筵殿祭奠。凡遇时节及忌日,东宫亲王祭几筵殿,及诣陵拜祭。小祥,上素服乌犀带,辍朝三日。是日清晨,诣几筵殿行祭奠礼。东宫、亲王,诣陵拜祭。京城禁音乐三日,禁屠宰三日。百官前期斋戒,至日素服黑角带,诣后右门进香,毕,行奉慰礼。东宫、亲王熟布练冠九取,去首绖,负版辟领衰,如朝见上及受百官启见,青服、乌纱帽黑角带。皇孙熟布冠七取,去首绖,负版辟领衰。皇妃、皇太子妃、王妃、公主及皇孙女,熟布盖头,去腰绖。宗室、驸马,服齐衰三年,练冠,去首绖。大祥,奉安神主于奉先殿,预期斋戒告庙,百官陪礼毕,行奉慰礼。各王国,禁屠宰三日,停音乐三日。
      皇榜写得复杂,段怫看下来,却发现上面并没有写明皇上因何而死。
      此事大大的蹊跷,可是段怫一时也说不上蹊跷在哪里,只能先回到马车边上。
      “阿怫,怎么了?”车里的无情隐约只觉得外头肃静得吓人,听见段怫脚步声回了来,便轻轻问。
      “小月……皇上薨了。”段怫润了润嘴唇,还是将这个消息,说了出来。
      “皇上……薨了?”无情轻轻反问,又似自问。“怎么会呢?”
      是呵,怎么会呢?这是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还要不要进城?如今城里戒备一定严过往日。”段怫怕这是一个陷阱。
      无情在车中沉吟片刻,最后逸出一声叹息。
      “自然要进,无论如何,我要的答案,都在杭州城里。”
      “那好,我们进城。”只要是无情的希望,龙潭虎穴,他也义无返顾。
      青衣毒尊只是淡淡挑眉,那个男人,会这么轻易的死去么?
      验牌进城之后,三人在杭州城中的蓬莱客栈住下,因为他们同沈幽爵约好了,无论事成与否,都在蓬莱客栈碰头。
      住进客栈之后,段怫在客栈里淡淡看了一看,并未发现沈幽爵与那人的行迹,心中的担忧又甚一重。
      客栈大堂上,往日说书唱曲推杯换盏的热闹景象,自是看不见了,过客匆匆,都有些紧张。皇上登基也不过三年,年纪尚轻,怎么没一点征兆就薨了呢?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也不是全无征兆,不然早前怎么会突然立了安乐王世子为储君呢?”有客人小声同人议论。“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正当壮年,却无子嗣,倒要立一个亲王的儿子当太子,这本来就不合规矩,竟然也没有大臣出来反对。想必那时候就已经不行了吧。”
      “皇上虽然手段残虐了些,但百姓生活总算还太平安康,地方官吏再怎么横行霸道,想到上头的那位,动作也多少会小一点。现今皇上竟去了,太子尚小,若是朝政落在佞臣手中,老百姓的日子只怕要不好过了。”
      “是啊,是啊。”
      段怫皱眉,如果这样,无情还能安心纵马江湖,悠然自得么?
      回到房里,无情已经先睡下了,少林紫阳丹果是天下奇珍,一粒服下,一柱香的工夫,无情体内奔涌乱蹿的抵死缠绵之毒便已被压制平复下去,无情的体力也有所回升,一日中倒有大半日是可以自己行走的。
      “外头情况如何?”青衣毒尊守在无情床边,并不顾男女之防。
      段怫在桌边的凳子上坐下,倒了一杯菊花茶,一口饮尽,斟酌了一下,才道:
      “皇榜象是真的,从满成百姓和官吏兵勇都着素服看,这皇榜才张了不出三日。”
      “会是沈兄所为么?”青衣毒尊问,心里却是不信的。以沈幽爵的为人,为了无情的安危,决不会让那人死在他的手上,断绝了无情唯一的生路。
      那么——这之中出了什么差池?
      “我不知道,所以,我准备动用十方阎罗殿的力量。”段怫沉声说。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无情的事情要紧。
      “需要我做什么?”青衣毒尊不想坐等消息。
      “照顾好无情,不要让无情的身体进一步恶化,这样我才能放心地去打探消息。”
      青衣毒尊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好,我这就去探听消息,小月就交给保护了。”段怫说完,忽然笑了笑,无情从来都把别人保护得很好,可是轮到她自己,她总是不懂得珍惜自己。
      青衣毒尊也露出一线微笑,在明镜湖的那场爆发,可把所有人都骇着了,怕连无情自己都会意外吧?她是那样一个淡定从容的女子,却使出那样激烈的手段来。
      望着床上沉稳的睡脸,两人心情不由得沉重下来。
      段怫来到客栈二进的院子里,撮唇呼哨,尖锐的哨音直上九霄。
      没过多久,一抹黑影,迅猛地由上而下,扑了过来,然后蓦地收势,落在了段怫的肩膀上。
      “阿大,又要辛苦你了。”段怫摸了摸肩上大隼油亮滑顺的羽毛,之袖笼里取出小小一只竹筒,小指粗幼长短,表面纂刻有奇特铭纹,以炭笔在素纸上写下:动用全力,探察皇上死因。然后卷成细细小小的纸条,塞进竹筒中,系在阿大翼下。
      这竹筒上的铭文,是十方阎罗殿主事南方增长天毗琉达卡的意思,在十方阎罗殿里,只有主事者才拥有这样的竹筒,每人的铭文都各不相同,代表一方天王。
      以此竹筒传书本身,就意味着事情的严重。
      现在虽然应该让十方阎罗殿低调行事,以免落进圈套,可是,事涉无情,他管不了那许多。当初他提议建立十方阎罗殿,就是想搜罗天下消息为己用,而再也不想看见自己所爱,所关心,所敬重的人,因为消息闭塞,被人伤害,而他却救之不及。主事,有些事,终不免心有余而力不足呵。
      “去吧,阿大。”段怫肩微微一动,大隼顺势冲天而上,飞上九霄。
      但愿,一切没有朝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

      傍晚时,无情醒来,胃口颇好,进了一碗玉米薄粥和一点珍珠蛤蜊饭。那珍珠蛤蜊饭很是新奇,以蛤蜊汆水,取蛤蜊肉洗净剁碎,将蛤蜊肉末儿加猪肉茸,鸡蛋液,芡粉和一些细盐,搅拌得上了劲,再填回蛤蜊壳中,裹上糯米,上锅蒸熟,味道鲜香嫩糯,使人食指大动。
      吃罢晚饭,无情精神不错,轻轻段怫和青衣毒尊说,“我想出去走走。”
      “如今城中戒备森严,官府生怕帝丧期间,城中出什么乱子,所以宵禁提前,入夜之后,外头几乎看不见什么人。你到哪里去呢?”
      “我想去销金窟看看。”无情笑眯眯地,大有你不陪我去,我自己也会去的意味。
      段怫和青衣毒尊交换视线,自知道身中虞美人之外,还中了抵死缠绵,若无解药,或恐后半生只能卧床不起时,无情的态度有了奇异的变化。变得有些任性。
      那种任性,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任性,一但祭出来,他们谁也拦不住。一如回月冷山庄祭祀月老庄主和她的母亲,一如现在。
      最后两人只是笑着答应。
      无论如何,他们不能让无情独自前去。

      入夜的杭州城,没有了繁华热闹,歌舞升平,一片冷清,让人有些不习惯。路上行人寥寥,难得有人经过,也是行色匆匆。反倒衬得悠悠行来的老驴车格外怪异。好在并没有人注意他们。
      老驴车慢慢地经过灵隐寺,经过西子湖畔楼外楼,来在了临安道上的销金窟门外。
      无情对于销金窟这座外观精致典雅,外有朱漆大门,青墙碧瓦,内有池塘水榭,小桥幽径,假山怪石,屋宇错落,明秀如画,清雅若诗的园林被大火烧毁一事,始终有些耿耿于怀。虽然老板优释傩当初将销金窟交给她时曾说过,倘若真经营不下去,结束它便罢这样的话,可是,真的眼睁睁看着它在夜色中化为一片火海的无力感,和让那些以销金窟为生为家的女子失去依傍的歉疚感,却一直都压在无情的心间。
      她,连累了多少人呵。
      可是眼前,那被祝融无情焚毁的销金窟,却完全不似记忆中的那片废墟。
      就在销金窟的原址上,矗立起了一座高楼。那是一座重檐多角、十字脊歇山顶的华美建筑。楼高三层,楼体四面皆出抱厦,周围有游廊,深架斗拱,精巧秀丽,檐角飞翘,翼如鸟飞,生气盎然,俏丽异常。临街一面的底层檐下挂着一面匾额,上书:琼楼玉宇。
      一切答案,会在里头罢?
      无情心中十分淡定,苦禅大师说得对,假做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她是关心则乱了。
      因为帝王服丧,禁音乐祭祀百日,往日车水马龙的临安道今夜显得十分冷清萧条,茶楼酒肆、秦楼楚馆无不关门闭户,人声杳无,竟仿佛是一条死街。
      无情望着琼楼玉宇,看着那楼上雕花茜纱窗后隐约摇曳的烛光,知道所有的答案,都将会在今夜揭晓。
      早晚,都要面对吧?即使,多少已经知道,这决不是她想面对的。
      无情隐然太息,一撩衣摆,猫腰下车。
      脚下的青石路不过丈许,于无情,却是天涯似漫长。
      无论里间的人,是谁,她的心,都会被狠狠刺痛,一如当年春知对她的背叛带给她的痛。只是当年,身为月无情,她不能哭,不能倒。有太多人的人生,肩负在她的身上。
      现在呢?现在的她,会如何?
      无情竟不得而知。
      无情一步一步,走到楼前,伸手轻推那两扇以上好楠木徽雕着吉祥飞天图纹的大门,大门竟未落锁,经手一触,无声地向内滑开。
      “小月——”段怫怕里头有埋伏,想伸手拉住无情,无情却轻轻摇头。既然在开封时,此间主人说会在一处等她,决不躲避,端看她找不找得到,那么,里头的人,肯定早已经在等她了。
      门内,当无情踏足进去的刹那,无数盏幽蓝琉璃灯,依次亮起。
      连无情都不免觉得惊讶,想了一想,便笑了。
      想来是这门口地板下头,藏了机关消息,一旦有人踏在上头,便触动了机关,灯便亮了。真是精巧绝妙的设计。
      段怫与青衣毒尊只是警戒地护在无情左右,并没有太过注意楼内的装饰。
      无情,却深深为之吸引。
      楼内以幽蓝琉璃为主要装饰,隔间、花窗、阑干,都镶嵌着这种幽冷的蓝色琉璃,琉璃中仿佛水色流动,又仿佛浮云凝结,教人惊叹此间主人的巧思。楼内墙上,绘着色彩鲜明,笔触细腻,人物丰满的壁画。画中人物婀娜写实,饱满丰腴,晶莹而妩媚。
      无情看着壁画,只消一眼,已知其中故事。
      这整楼墙上的壁画,讲的,是一个女子的故事,这名女子,叫——莲华色。
      传说在弥沙塞律里,有一个美丽的少女莲华色,十六岁成亲,生下一个女儿。但莲华色因窥破了母亲同她的丈夫私通,悲痛欲绝。悲伤的莲华色,舍不得女儿,却又无法忍受丈夫同母亲之间日渐明目张胆的苟且,终于离家出走。流落在外的莲华色,为了生活下去,只能又与一位商人结为夫妻,日子过得还算平静。想不到十年后,她的丈夫从弥沙塞律买了一个十几岁的女孩为妾。纸包不住火,这件事还是被莲华色知道了,她瞒着丈夫偷偷去看那个新纳的小妾,想不到那个女孩子却正是她和前夫所生的女儿。莲华色对两度□□之事深感痛心,便离家出走。这一次,为了生活,她当了妓女。
      堕落风尘的莲华色,为了生存,什么事都肯做。一次,她受外道的买嘱,要用美色破坏目犍连尊者的戒行。
      目犍连对她说:“可怜的女人,你的身体已污秽不堪,现在为了一点钱,又昧着良心想来诱惑我。你这样只有在污泥里越陷越深。”
      莲华色说:“尊者,你既然知道我的来意,我也不瞒你。我确实想用美色征服你的神通,我的罪孽深重。我也想向善,可是世间的一切叫人太灰心。我想我是不能得救了。”说着她哭起来。
      目犍连安慰她说:“你不要灰心,不管你过去的罪孽多重,我的老师佛陀一定能救你的。”
      莲华色听了之后,来到佛陀面前,向佛陀忏悔,要求佛陀伸出援救之手,救救她,让她能出家追随佛陀。佛答应了。
      于是莲华色发奋用功修行,心向善良,修持日益精进,终于证德阿罗汉果,成为“神通第一”的比丘尼。
      无情幽幽轻叹,原来是你么?
      莲华色。
      楼上有人娇笑,仿佛飞天,飘然而下,落在无情的面前。
      来人穿着一身缙衣,赤足,踝上系着金镯,上头有小小的铃铛,每当走动,就会发出好听的玎玲声。额心镶着紫色宝石,在幽蓝的光线下,闪烁着妖异而美丽的光芒。她乌黑头发微微卷曲,脸上是娇憨的笑容,眼神也天真无比,仿佛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
      无情微笑,心里却是痛的。
      “莲华色,我应该该叫你西方广目天毗流博萨,亦或是——琼楼玉宇主人?”
      莲华色“咯咯”娇笑,“哎呀,小姐,无论我的身份是什么,可我永远是小姐的莲华色啊。”
      深目高鼻的莲华色一点没有面对无情时身份被拆穿的尴尬,笑得朗落。
      无情闭了闭眼,心中有被钝器拉扯的闷痛。
      她从来,都没有象现在这样,希望自己未曾生为月无情。
      若她只是小户人家的女儿,亦或只是一个武师的孩子,与左邻右舍家的淘伴一同长大,平凡地嫁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是否就不会经受这种遭人背叛的痛?
      仿佛看懂了无情脸上那种痛彻心扉的表情,莲华色又笑了。
      “小姐,高处不胜寒,可是?既然生而为月无情,就一生一世都脱不掉那层众人加在身上的光环。可惜,那光环之于小姐,更似枷锁罢?”
      无情看着这个始终心思难懂的女孩子,等待她的下文。
      “小姐眼中的光环,却是千万女子趋之若骛的追求呢。”莲华色睇了扶着无情手臂的段怫和青衣毒尊,“小姐一定累了吧?不如坐下来听个故事,如何?”
      不知恁的,看见无情这样弱不胜衣的样子,莲华色却怎样也没有胜利的快感。
      指着不远处的波斯地毯,莲华色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无情确是累了,身心俱疲。
      她只是想脱去一身荣贵,放下那个尊显无比的身份,从此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为什么,总是有人,要把她羁绊在红尘里?
      坐在波斯地毯上,莲华色拍了拍手,便有侍女悄无声息地送上以金镂玉杯盛着的美酒,以碎冰镇着,带着沁人心脾的凉爽。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形容得多好,如此良辰如此夜,只有葡萄美酒,才能让人忘却烦恼,听一些久远的故事。”莲华色娇俏深刻的五官在幽蓝的光线下更形深邃,唇边有笑,眼中却是无边无际的暗阖,这一刻,她看上去神秘而遥远。
      无情取过一杯,凑近唇边,微啜一口,那沁凉的酒液滑过咽喉,将她胸口的闷痛平息了一些。
      段怫和青衣毒尊却没有心情饮酒,他们只担心无情的身体,捱不捱得过去。少林紫阳丹再珍奇,也不过保得一时性命,五粒紫阳丹用尽,五十日一过,无情已经耗弱的身体,将无以为继。他们的愿望,不过是让无情快乐地过剩下的每一天,宠着无情,纵容着无情,看她偶尔任性撒娇,看她偶尔俏皮耍赖,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莲华色笑若银铃。
      “在鼎鼎大名的南诏世子蛮苗大法师唯一的真传弟子和连神鬼见了都要奔逃的青衣毒尊面前,我是不会傻到在酒中下毒的。且,这酒,小姐喝了,能开胃健脾,通筋活络,滋补延年,有极大的好处。”
      无情长眉微挑,似笑非笑,这个莲华色,此时竟还有闲情逸致,介绍这酒的好处?阿怫和六儿恨不能就地将她正法,她倒也稳如泰山。
      这是向你学的啊,小姐。莲华色回以一笑。
      无情安抚地拍了拍段怫与青衣毒尊的手,示意两人放松。
      既然来了,莲华色又一副久候大驾的意味,那么,不妨坐下来,安心听故事罢。
      “师傅有没有对小姐说起过我的来历?”莲华色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漫不经心似地问。
      无情摇头。“师傅从不语人是非,无论对错,皆由心生,亦由心定。”
      莲华色侧过头,看起来有些郁郁。
      “难道笃定我最后狠不下心?”嘴里低声咕哝。
      无情有些好笑地看着莲华色脸上郁闷不甘的表情,这才是她认识的莲华色呵。
      “无论如何,要从头说了。”啧,这么又臭又长的故事,要讲好久的,她却不擅长讲故事,“从前……”
      连段怫与青衣毒尊都忍不住露出笑意。莲华色或者未曾意识到,她脸上此时的表情,就像一个在和大人闹别扭的孩子。
      莲华色瞪了瞪明媚的大眼,胜利感遁于无形,更多的是不甘。
      “……从前,有个大户人家妾室生的女儿,姿色不凡,但是和那些拥有丰厚嫁妆的正室所出的女儿们相比,她所能嫁的,只是一些比贫穷的农民稍微富有一些的佃户。妾室的女儿很不甘心,凭她的美丽,即使嫁给国王,也不过分。”说到这里,莲华色撇了撇丰润的嘴唇。蠢女人,只想嫁个好人,就算是心满意足了,真是蠢不可及!
      见无情三人微笑注目于她,莲华色喝了一口酒,继续说:“这时,一个消息给她黯淡的人生前景,带来了一线转机。那个国家信奉的国教,在许多年前,有一个长老的座下侍女,因是女子之身,无法有更精进的修为,又不甘心守着信徒供奉的大批钱财宝物,却只能看不能挥霍。就偷走了三件教中神圣法器、几卷秘籍和一大批的金银财宝,远遁到一个没有人能找到她的地方,破了僧规戒律,结婚生子。靠着偷来的财富,她还在定居的地方,建起了寺庙,供奉他原来信仰的神,还广收信徒,并让信徒交纳无数的奇珍异宝美男壮汉,供她亵玩。为了达到控制信众的目的,她还使用了教中禁用的杀生祭祀、裸衣乱交这些古老之术。”
      说到这里,莲华色停下来,歇了一口气,望着无情。
      无情、段怫与青衣毒尊三人都点头,以示明了。
      莲华色说的,正是三年前,他们在月冷山庄一举剿灭的玄幸宫的前身。故事里的女子,则正是易玄幸的祖先——易牟恋,一个贪婪荒淫又充满野心的女人。
      只是,他们仍不明白,这件事与莲华色对无情设下如此陷阱,有什么关系?
      见三人明了她在说的故事,莲华色又喝了一口酒,接下去就是有关她的部分了。
      “那个国家的国教在这时面临着分裂,因为代表着至贤至尚至律的三件法器很久以前就失窃了,信徒中有很多人觉得国教已经无法得到信任了。国王就颁布了旨意,如果教中有人,能找回那三件失去的法器,那么这个人就可以真正将国教掌握在手中,也就掌握了一笔巨大的财富。
      “妾室的女儿一听到这个消息,就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她跑去对当时的大长老说,她愿意将生命奉献给教派,愿意随寻找法器的队伍一起出发。如果找到了法器,她不要权利和财富,她只想留在大长老的身边,侍奉一辈子,终生不嫁。在那个国家,教派的大长老,是权利仅次与国王,甚至是可以与国王平起平做的人。大长老觉得这个姿色不凡的女人有利用价值,就宠幸了她,并告诉她,找到了法器,要不露声色,一路上一个一个地把队伍里的人除掉。”莲华色暗暗翻了个白眼,稍微聪明点的女人都知道那个大长老是在利用人,可惜,这个蠢女人却没有发现这一点。
      无情摇头,贪欲使人看不见真相。
      “这个女人就随着队伍出发了,走了一个月,她发现自己怀孕了,是大长老的孩子。她不想打掉这个孩子,她觉得这是一个筹码。所以她勾引了队伍里的一个男人,让那个男人糊里糊涂的,就当上了父亲,她就在寻找的法器的途中,生下了一对孪生姐弟。”
      无情这时已经明白,莲华色现在所说的,是她母亲的故事,故事里的孪生儿,就是莲华色和慈。
      “他们一路寻找,有人生病死去,有人奈不住寂寞劳苦,就在一个地方找个妻子,定居下来,再不往前寻找。只有那个女人,执着地不肯放弃。而那个男人,因为喜欢她,所以一切都听她的。他们带着两个孩子,以经商为名,去了很多地方,找了又找,终于得到线索,说那三件法器最后现身的地方,可能是中原,所以他们带着两个已经懂事的孩子,想到中原来。只是还没等她翻过大雪山,她已经病得支持不下去了。临终前,她把早熟懂事的女儿叫到床边,对女儿说起了她的身世,告诉了她身世的秘密,并要女儿向她发誓,一定要找到那三件法器。她临死的时候,嘴里念念不忘地叨咕,要嫁个好人就好了,不用这样辛苦。”
      莲华色冷淡的声音里有隐然的怜悯。那个女人,是她的母亲,毕生只想找到那三件法器,然后回去享受荣华富贵。她永远也没有想到,她会死在寻找法器的路上。
      “那个女儿知道了身世的秘密,痛苦极了,而她的孪生弟弟因为不知道这一切,所以只是哀伤了一阵子,就又生龙活虎,调皮捣蛋了。女儿却背负着这个秘密,痛恨虚荣的母亲,可怜不知情的父亲,烦恼着没有光明的未来。后来,他们在康巴边境遇见了突厥马匪,父亲为了保护两个孩子,也被杀死了。”
      无情看着莲华色,胸中是淡淡的酸涩。后头的事,她约略知道一些。是师傅救了莲华色和慈,把他们带回金陵,教他们习武强身。师傅想必,是看出了这两个孩子身世坎坷,命运多桀罢?
      “我一直都很羡慕你呢,小姐。”莲华色突然一扫语气里的低回,笑眯眯地无情说。
      无情有些无奈,这个莲华色,讲话跳跃得真快。
      淡淡挑眉,等待莲华色的下文。
      “小姐的身世一样是个谜,可是天下却没有人在乎,所有人都疼爱着小姐,宠着小姐,保护着小姐。虽然有那么大一个山庄的重担压在小姐身上,但是有很多人都在暗中帮着小姐,南诏世子,北方巨擘欧阳劫,龙踞山庄龙佐栖,还有许多江湖前辈,为了你们母女,隐姓埋名,在山庄里,方便照顾。让小姐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在江湖上闯荡游历。小姐无须艰难挣扎,就已经是名动四方的佳人。而我呢?背负着身世之秘,为了让自己的弟弟过上好日子,察言观色,曲意奉承,让你信任我,照顾我们姐弟。你可知道我心中是怎么的滋味?我那时有些明白,为什么母亲执意要嫁个好人家,即使不能嫁给一国之君,终生不嫁的侍奉一个僧侣,也不肯嫁给一个没钱没势的佃农了。可是——为什么要嫁人?如果我自己能拥有权势财富,我为什么还要嫁给一个很可能三妻四妾,全不把我放在眼里心里的男人?小姐不知道我那时候有多么敬佩你,可以用那种冷然不惧的眼神睥睨天下男子,说出只有能胜过你的人,才有资格当你的夫婿。我看着那样的小姐,突然脑海一片空明,仿佛看见了真正的神人,超凡脱俗,遗世独立。隐忍了那么久,寻找了那么久,我突然有了真正的目标与动力。我要成为象小姐有的人,可以自己选择自己的人生,绝对不要别人来左右。从那一天起,我发誓不会让母亲的悲剧在我身上重演,我要青云直上,俯瞰众生。”
      无情听了,哑然苦笑。就是这样么?就因为这个原因,莲华色就设计使她落入墨慎的手中么?
      莲华色漂亮的眉毛高高扬起,“小姐不以为然么?小姐了解当我知道你要借着玄幸宫烧庄的机会,让人以为你已经被大火烧死,使自己从此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时,我的心中是多么震惊多么愤怒么?我母亲拼尽了全力,连尊严和贞洁都不惜出卖,想要得到的;我那么执着,不停地追赶,不停地奋斗,视为榜样,想要成为和超越的,我尊敬又嫉妒着的小姐,就这样,毫不留恋地,说放下就放下,从此再不理世事,你能明白我心中的愤怒吗?因为那些对小姐而言都是唾手可得的,所以就可以这么轻易地放弃,那么我一直以来的努力,算什么?我一直以来的执着算什么?小姐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不能理解。小姐不会明白我心中的失落和愤懑!小姐必须回到那至高无上的地方去!我不允许小姐就这么寂寞无闻地成为一则江湖传说!我要小姐始终是那个一凤一凰,幽冥无双的月无情!”
      莲华色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几乎已经是嘶喊了。
      无情突然很想上前去抱住这个激动的女孩子,象一个姐姐,象一个朋友。
      她从来不知道,莲华色心中藏着那么多秘密。
      她一直都觉得,如果别人不说,那么她就不问。
      也许,是她忽略了这个女孩子深心中的渴望。
      渴望被承认,渴望安全感,渴望……
      “小姐不用拿这种怜悯的眼神看我。莲华色知道人微言轻,不可能劝得动小姐,所以莲华色想了个主意。小姐要走,要纵马江湖,莲华色不拦着,我给小姐一点时间,感受一下江湖险恶,人情冷暖,然后我要小姐不得不回来。我在小姐不理十方阎罗殿事务这两年,建立琼楼玉宇阁。天下有许多象我这样命运的女子,哭诉无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把她们招至门下,教她们修习各色胡舞,那是我故世的母亲最擅长的,我教她们利用自己的所长,抓住男人的身心,就象我的母亲那样。可是,我告诉她们,只有财富才是最真实可爱的,男人,只是我们达到目的的踏板。我和销金窟的主人不同,她不过是收留一些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女子,教她们不至于沦落到最不堪的地步。而我,却是要那些女子,心甘情愿地拿自己的身体灵魂来换取日后的高人一等。
      “我阁里的女子,可以充当探子,可以充当杀手,可以充当线人,可以充当诱饵,只要能令她们获益,什么事都可以做。她们自愿如此,我从未逼迫过她们。渐渐有些名声在外。许多人捧着大把大把的真金白银来求我,替他们办事。这种高高在上,可以左右他人生活甚至性命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我已经有足够的金钱与权利,可以将计划布置周密,付诸实施。”莲华色喝了一酒,很是得意地笑。
      “是你给了优释傩金银珠宝,将婵娟交托于她?”听到这里,无情多少理出些头绪来。
      莲华色听了,又是“咯咯”一笑。“是,也不是。的确是我将婵娟和银钱托于优释傩的——那也是一个十分爱钱的女子呢——不过,钱却是皇太后出的。啊——现在应该称为太皇太后了罢?她托人来说,想替儿子把心上人给找回来,愿意为此付出巨额的钱款,不料正中下怀。我还同她要回了易玄幸抄给她的秘籍抄本。然后我发出消息,说月无情清明之夜会在销金窟现身。那些男人得不到你,所以对你念念不忘的大有人在,果然一一被引了来。而小姐,为了怕自己好不容易救他们脱身的襄王和司空先生还有原来山庄里那些不知道内情的人落入陷阱,果然也来了。多好,现在,小姐回来了,天下人都知道月无情回来了!”
      “可是,因为你,无情中了天下至毒虞美人和抵死缠绵。”青衣毒尊冷冷地说,即使是身为毒中之尊的他,也不能解除无情身上的痛苦。
      莲华色一愣,旋即飞身落在无情面前,拉起无情的手腕,伸出食指中指无名指,切看无情的脉象,脸色随即变了数变。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小姐医毒皆精,怎么会中毒?那个人那么重视小姐,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小姐中毒?”
      “你的手下难道没有告诉你,当时无情为了掩饰身份,所以身上并无内力,所以被人下了药,掳了去?”青衣毒尊仍是冷冷的,清秀的脸上有山雨欲来的阴霾。如果可以,他多么想在无情面前毒杀这个女人,可是,无情会伤心罢?
      “可是……可是……”莲华色又换切无情的另外一只手腕,脸色更加灰败,“怎会如此?”
      “因为就是那人下的毒。”无情伸手摸了摸莲华色失去血色的脸蛋。“他比你狠,莲华,他为了留住一个人,不惜用禁药将之束缚在身边。生死相随。”
      这也是始终,无情无法恨那个人个原因。
      想留住自己在意的人,没有错。
      他只是用错了方法。
      莲华色这时几乎要哭出来了。她只是想把小姐找回来,让小姐重新站上那个荣耀的顶峰,她没有想过要小姐死,从来没有想过。
      她只是——她只是喜欢看着小姐意气风发,运筹帷幄,指挥若定的绝世风华,那种耀眼夺目的华光,令人不敢逼视。
      她喜欢那样的小姐,那是她的目标呵。
      可是,就是她,亲手把她敬重的小姐推上了这痛苦的境地。
      无情看着莲华色泫然欲泣的眼,轻声叹息。
      “莲华,你的智机,决不比我逊色,甚至,已然超过了我。你只是一直都没有好好被人爱过。你将我和师傅看成了人生的全部。是我们不好,没有考虑你的感受,让你失去了心灵的依傍,使你走上歧路。”
      无情抚着莲华色的头顶,安抚这个自从出生,就没有真正被关心拥抱过的孩子。
      她突然觉得这一切,不过是命运的一场玩笑,只为了考验他们,爱得够不够坚强。
      她是欣慰的,莲华色继承了师傅的智慧机敏,只是还少了淡定自若,假以时日,莲华色绝对会青出于蓝。只是莲华色作为琼楼玉宇的主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连累无辜也在所不惜,无情却断不能接受。
      “莲华,布施者获福,慈心者无怨,为善者消恶,离欲者无恼,若行如此行,不久般涅槃。你的怨恨,我懂了。你的罪业,你懂了么?”
      轻轻抚摸在莲华色头顶的手,倏忽扬起落下,轻拍了拍莲华色的额头。
      “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回头才是岸,去去莫迟疑。还不悟么,莲华色。”
      青衣毒尊默不作声,段怫则笑望着眼前的一切。
      莲华色被蓦然一击,先是一怔,而后仿佛由顶至踵,一片通明。
      她和那个人一样,都用错了方法。
      所以,那个人,留不住小姐。
      她,则,无须留住小姐。
      那是小姐选择的,她只要祝福便好。
      无情微笑,嘉许地点头。
      在这个孩子往歧路上越走越远之前,及时,点醒她,便是她又在红尘走一遭的因缘果报罢?
      所有的苦累,都只是为了这一刻的功德圆满。
      那么,倘使就此去了,她也可以问心无愧,了无遗憾了罢。
      可以同外祖及娘亲,在泉下相会了。
      “阿怫,六儿,我累了……想睡一会儿……”无情声音里带笑,却渐悄渐没。
      “小姐!”莲华色伸手想要抱住无情软下来的身体,却被青衣毒尊先一步,将无情揽在了怀中。
      青衣毒尊捏住无情的下颌,迫使无情张开嘴,往里送进一颗紫阳丹。
      段怫则坐在无情身后,伸出双手,置于无情心脉,缓缓输送真气,帮助紫阳丹的药力,在体内循环一个大周天。
      这是唯一可以令无情体内的至毒被暂时压制的办法,可是每让真气在体内循环一个大周天,也让曾经被以金针镇穴和以毒攻毒之法,抑制在体内的残毒,汹涌体内一周。是一柄双刃剑。
      “小姐……我干了什么呵……小姐……”莲华色捂住口唇,终于落下泪来。
      “……我来迟了么……”有一管低沉嘶哑的声音,在他们身后问。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第16章 莲华色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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