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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15章 人事两非(下) ...

  •   驴车瘦马,停停走走,这一日悠悠前行,进了金陵地界。
      停下驴车,无情下得车来,看着官道路旁矗立着的界石,心中感慨万千。
      这里是她的家乡,是她成长的地方,多少笑与泪,分别与重逢,都在这里上演。一别经年,她回来了,却是以这样的情形。
      “小月……”近乡情怯可是?段怫想说什么,终是化成一声叹息。
      无情倒笑了,回过头来,看着三人。
      “我前次回来,是在去年冬至,晓和罗陪着我,回来祭祖。去一品居吃饭的时候,老许还在一品居里说书。想不到一年不到的光景,已经物事两非,连老许,都已经退隐山林,不问世事,不知所踪。而我……”无情看见三人极力掩饰的哀伤,粉舌一吐,“也换了三个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人物当跟班,算不算得是更上一层楼呢?”
      “若你喜欢,只怕皇帝老子都肯跟着你走。”段怫玩笑,说完,众人却是一阵默然。
      是啊,若她喜欢,皇帝老子,只怕都肯跟她走。
      “呵呵,那可不好,岂不是要落一个祸国妖姬的骂名?还是不要的好。”无情笑了一笑,笑声如雪落,那么轻,落在心上,却把心都融化了。“有你们三人陪我辗转奔波,已经是我的罪过了。”
      “那你要如何请罪?”段怫接口问,把刚才那阵默然揭过去。
      “请三位大侠去一品居喝一壶好酒如何?”
      “可以喝酒,但不可以过量。”青衣毒尊适时地煞风景。
      “六儿最坏,总泼冷水。”无情几乎要顿足。一品居的酒,是金陵城里,除出月冷山庄和襄王府最好的。想到月冷山庄与襄王府,无情心下不禁一阵黯然。总算冉惟与司空脱身而去,不枉她一番计量。
      “他们都宠着你,总要有人拿着棒子敲打你一下。反正已经被你恨了,也不差这一回。”青衣毒尊笑着说。那笑容之下的苦涩,只有他自己知道。
      “六儿!”无情看着青衣毒尊,却无可反驳,
      “我们赶路罢,若错过宿头,就要露宿野外了。如今夜冷,对身体不好。”沈幽爵出言,以免时间耽搁太久。
      无情朝青衣毒尊皱了皱鼻子,转身上车去了。
      上得车来,落下车帘后,无情脸上俏皮的表情,一点点褪去,只余下满眼的无奈。
      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的身体,他们也知道。只是,他们不想她难过,尽力让她高兴,约好了般,有人哄她,有人气她,有人在中间当和事佬。
      他们,原都是江湖上振臂一呼,可以引得万人响应的英雄呵,却为了她,甘心当马夫随从,插科打诨,只为博她一笑。
      可是她,已经,去日无多。
      墨慎加在她身上的虞美人的总量,足以教三五个内功不够深厚的人当场暴毙,她没有死,是因为当日她身上尚有悬丝蛊,牵制了虞美人。如今悬丝蛊既去,那虞美人毒已入了五脏六肺,不过是在拖时日罢了。
      她清楚,他们一样清楚。
      她不想教他们看见她最后的死状,她只想纵马江湖,快意逍遥,待支撑不住了,便找一处无人山林,搭一间茅庐,每日坐看云起,静静迎接死亡来临。
      可是,他们要陪着她。
      她今生,却已无力偿还这些情义。
      而来世,今生苦,如何还要来世?
      到了宿头,在乡野小栈要了四间客房,他们把无情安置在中间,三人住在左右房里,保护无情。
      到了半夜,段怫与沈幽爵内力深厚,几乎同时听见响动,连衣服也顾不得披,便趿履飞身出房。
      院中的景象,竟叫两人痴立无语。
      乡村野店,本就过客稀少,店里的老板伙计早已经熄灯歇下。客栈的院子里有一口井,井水映月月照人。
      无情就穿着一身中衣站在月色之下,秋山风劲,吹得她衣袂猎猎做响,长发翻飞。她仰面站在月光中,仿佛沐浴在一片银色的世界里,手里执着一根金黄色的麦秸。
      初时只是静立着,似欲乘风而去,倏忽便如青云微动,手中麦秸一挑,舞了起来。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凌乱,惹残烟。凄然,望江关,飞云黯淡夕阳闲。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水潺湲。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
      这原是宋朝大词人柳永一首描写羁旅行役的词,景色尤为凄凉,意境幽愁。可是无情以麦秸为剑,舞动间却洒脱不羁,轻灵雅达。手中的那节麦秸,竟然丝毫不逊于当年她手里的一柄柔光软剑。在月色下,白衣乌发,赤足翩跹,直似仙人落下凡尘。
      沈幽爵痴立片刻,忽然抽出腰间天蚕银丝腰带,一点足尖,飞入那片月色中。
      一根麦秸,一条腰带,金黄银白,交织辉映,剑招珠联璧合,仿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段怫在一旁抚掌长吟。
      “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绿,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 帝离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烹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念名利、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一首词罢,男子醇厚的声音渐渐低沉,终至化成秋夜里阵阵凉风。
      有击掌声,一下又一下。
      青衣毒尊不知何时也已经醒了,站在客栈门廊之下,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无情与沈幽爵各挽一个剑花,收了势。
      沈幽爵气息绵长,仿佛不曾有此一舞,无情却已是额上薄汗沁出,脸色苍白,微微喘息不止。
      三人脸颜色俱是一变。
      以无情的内力,这样一场剑舞,决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可是,内力一催,被段苦苦压制在一点的虞美人,便汹涌着,似要往身体各处扑卷而去。
      青衣毒尊再顾不得旁人,脚尖一点,逸至无情身边,抄起无情的左右手腕,深深切脉。不禁脸色变了数变。
      想不到,下药的人,竟如此歹毒!
      那虞美人里,竟还掺了抵死缠绵!
      无情悬丝蛊解除之后,从未用过内力,所以也无人觉察。可是今夜无情心血来潮,在月下舞剑,催动内力,也将虞美人里的另一重毒——抵死缠绵——引了出来。
      此毒以人血为引,若只是常人,也就罢了,断不至于要了性命。可若是身怀深厚内力者,每驱动一次内劲,那毒就缠绵入骨一分,紧紧缠绕进血脉当中,使人气虚体若,不胜劳苦。若要解毒,就必须每日服用下毒者的血。若不服下以血做引的解药,无情便会一日虚弱过一日,终至不能自由行动,只能卧在床上,维持最基本的呼吸。不死,却也不能纵马江湖。普天之下,除了下毒之人,决无他人可以解之。是比虞美人还要歹毒的毒药。不是因为毒——此药决不伤人性命——而是因为,下毒之人,要无情永生不能离开他的左近,即使他死了,无情也永远不能忘记他带给她的这一切:抵死缠绵,至死方休。
      这世上,竟然有如此疯狂之人!
      无情承受的苦难还不够多么?
      为什么还要让她再遭受这样的折磨?!
      “尊者,究竟怎样了?”沈幽爵焦急地问。无情近来气色已经大好,咳嗽得也不似一开始那么剧烈,胃口也比前一阵子好,怎么会又虚弱至此?仅仅是一支剑舞的工夫?
      “……”青衣毒尊闭上眼睛,救她不得,他竟然救她不得!要他这一身毒术,又有何用?!
      “先扶无情进去罢,我们从长计议。”段怫强自镇定,现在必须有人保持冷静,若连他都乱了阵脚,无情岂非再无生路?
      “我累了,想睡了,你们也都歇息罢,明日还要赶路。”无情被扶上床后,轻轻对三人道。六儿的绝望,青祗的焦急,阿怫的强做镇定,她都看见了。
      墨慎,你把我们,把所有人,都带上了这条绝望的不归路,你自己呢?你自己可看见了希望?还是,同我们一起,在绝望中,越陷越深?
      无情闭上眼睛,再不说话。
      沈幽爵不知道这中间究竟出了什么差池,他只知道,他看见了破灭,梦想的破灭。
      心间痛着,却说不出任何劝慰的话语,他所能做的,只是退出无情的房间,留给她一室静谧。
      他们能为她做的,是这么微不足道呵。
      段怫也退了出来,站在走廊上,捏紧了拳头,痛到无法呼吸。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可以保护自己所爱的人,可是,仍然如此的无助,面对无情承受的痛苦,束手无策。
      青衣毒尊随后出来,小心地替无情关上门。
      三人都没有回房,而是倚在无情门外的栏杆上。
      举头望月,辉月无声。
      茫然四顾,寂寞清秋。
      “我去将那人抓来,替无情解得!”终于,青衣毒尊低声说,声音冷冷的,不见一丝往日里的笑意,直如地狱里无尽的寒冰,带着肃杀之气。
      “不,尊者留下,无情身边需要你。我去。”沈幽爵定定地看着青衣毒尊和段怫。“段兄了解无情,深知无情的喜恶;尊者精通医毒,可以救无情于危难……”而我,除了一身武艺,一腔深情,对无情,别无助益。
      现在的他,甚至连调动蓬莱幽境的势力,都要顾及到蓬莱的千家万户。如今,他只是他自己,不是蓬莱旧主,不是幽冥爵爷,只是他自己罢了。
      这样的他,更适合做这样的事。
      卑鄙也好,奔波也好,艰险也好,只要能令无情眼里那属于梦想的明光再次亮起,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去做,无怨无尤。
      “沈兄……”段怫心知沈幽爵说得没错,这样安排是最好的。原来,他只是觉得无情选择了沈幽爵,只是认同无情的选择罢了。可是,现在,他胸中充满了敬意,对这个男人以及他为无情所做的一切。
      他尚且放不下,自己的父母家国,可是,眼前这个男人却放下了,为了无情。
      “我这就动身。”沈幽爵长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一切,就拜托沈兄了。”
      “无情,就请二位多费心了。”沈幽爵背朝着两人,没有人看见他眼里的决绝。
      次日无情醒来的时候,一车二马,已经变成了一车一马。
      无情没有问沈幽爵去了哪里,去做什么。
      她昨夜催动内力,才发现被压制在身体里的虞美人中,还有一味如影随形的毒药。这药,不教人死,只教人绝望。
      她也渐渐绝望,难道,她注定要与那人,纠缠不止,至死方休么?
      无情的沉静,让守在车外的两人心中焦急,又无法可解。
      只是沈幽爵能尽快地,将所有这些事的肇事者,从京城带来。

      墨慎算着日子。
      无情离开他,仔细想来,竟然已经有两个月之久了。
      已经那么久了呵。
      久得仿佛已经一生一世。
      那些他所爱的人,离开他,都已经很久了。
      他的寂寞无处排解,只能一点一点,消魂蚀骨。
      “憬昃心中可会怨朕?”他低头问身边的孩童。
      那孩童正在批阅奏折,闻言,微微一愣。
      怨么?多少是有一些的罢?
      把他从母亲的怀里,硬生生地抱走,因为他要继承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帝位,因为他要学习帝王之术,因为他要胸怀天下,不能留恋母亲温暖的怀抱,不能。
      可是,这半月以来,跟在这寂寞帝王的身边,他看见一个君王的果断与冷静,残忍与冷酷。要天下安泰,四海昌平,有时候,是要牺牲一些人的。连高高在上的帝王本人,也是被牺牲了的。牺牲了爱恨情仇,只为了国泰民安。
      这样一想,怨却又少了许多。
      同这个笑容邪肆,却身影寂寥的帝王相比,他的那些愤懑怨怼,只是小孩子的不甘罢了。
      “会,但是不影响憬昃对皇上的敬重。”小小孩童沉稳地说。
      墨慎笑了,这样好的一孩子,真可惜,不是他与无情的。
      他与无情……想到无情,又是一丝怅惘黯然,始终是有些黯然的。他们永远,也不能拥有孩子,他亲手,切断了这条血脉,不是不遗憾的。
      即使她恨,他也要她留在身边。
      憬昃悄悄伸手,握住墨慎的大手。
      每当他这样笑的时候,眼睛里总透着无边的,无尽的凄恻。他是帝王,他从来不说,可是,连他这样一个小孩子,都能看得见,那么深重,那么痛苦的凄恻。
      墨慎感觉到孩子手心的温度,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憬昃的头顶,他还小,尚梳总角,并未束冠,手心里的发软软的,柔软了他的心。
      墨慎蹲下身来。
      “憬昃,自古君王多寂寞。身为皇帝,其实有很多常人所不知的无奈。君王不能错,一错,就是千里杀伐,遍地饿殍。君王不能有情,有情,就有弱点。君王也不可无情,无情,便昏庸无道。朕不是一个好皇帝,因为朕的一生,都在追逐一个不属于自己的梦。为了这个梦,朕已经一错再错。可是,朕不悔呢。憬昃以后,也不要后悔。做了决定,就不可以后悔。无论多么痛苦,都要承担。这不但是帝王,也是一个男子汉应有的担当。”
      小小孩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不明白为什么已经一错再错,却还不后悔呢?
      身后有一阵风,冷冷地,带着无情而透明的杀气,袭了过来。
      憬昃睁大了眼睛,张了张嘴,想喊,却被身前的帝王以手,轻轻掩住了嘴。
      “去,去把朕放在西暖阁寝宫枕边的檀木鎏金盒取出来,让陆公公把欧阳丞相,镇国公,安乐王以及九门提督京畿迅雷营总校头沈君徊一并请来,等四人到齐,再当着他们的面,把盒子打开。”
      小小憬昃动了动嘴唇,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墨慎温和地笑了,那种真正的,没有一丝杂质的温和,复又摸了摸憬昃的头顶。
      “什么也不要问,什么也不要说,快去。”
      憬昃深深看了一眼对面那个玄色邪冷的男子,最后又望了一眼自己身前温和笑着的帝王,深吸一口气,转身,毫不犹豫地往乾清宫方向奔去。
      墨慎目送孩子身影跑得远了,才站起来,回身,面对凌厉杀气的主人。
      秋夜的冷风在两人间,盘旋而过。
      “终于来了,蓬莱的沈幽爵,亦或,朕该叫你卿祺?”

      “小月,我们到了。”金陵栖霞山脚下,一辆驴车缓缓地停了下来,赶车的棕肤男子跳下车,长手掀起烟霞色的车帘子,对里头卧着的女子说。
      女子慢慢支起身来,向外望了一眼。
      着眼处,是并不十分高峻的栖霞山,时值深秋,清幽怡净的山上,枫林似火,漫山红遍。山道幽长静谧,只有秋蛩鸣唱,山鸟啾啾。
      女子眼里浮现出怀念的笑纹来。
      “阿怫,扶我下来。”她想让自己脚踏实地地踩在这片让自己日思夜想,魂牵梦绕的土地上。这里是她的家乡,无论她去得多远,飞得多高,累了倦了的时候,都让她想回来的地方。
      段怫伸出双手,握住她一点点消瘦下来的腰肢,把她抱下车来。她的体力在迅速地流失,即使躺卧在车里,颠簸久了,也气促喘息不已。他们碍着她的身体,三天的路程,竟整整走了十天。
      她体力虽不济,精神却是好的,每日里总是笑眯眯的,行至风景优美处,轻吟浅唱,看不见一丝的阴霾。
      青衣毒尊也翻身下马,自衣袖里摸出一只岫玉雕凤凰展翅的小瓶,自里头倒出一粒丸药来,递给她。
      无情看着躺在青衣毒尊白净手心里的幽碧色丸药,笑着央求。
      “六儿,可不可以少吃一顿?”这碧落断肠丸,其实亦是一味毒药,只是以毒攻毒,吊着她的气血,让她可以看见这美丽的日出日落,满山枫红。
      青衣毒尊摇了摇头,很轻,却很坚定。
      无情仍笑,也不强求,伸手捻起那用碧落木叶和以天山雪莲叶晒干碾成粉末,配上断肠草汁犀角粉制成的药丸,万金难求一粒,却被她当成佐餐的糖丸般,每日服用。
      丸药吃进嘴里,有冷冷的香,涩涩的苦,含在舌下,以涎唾一点点化了,慢慢咽下肚去。
      他们这样为着她,她不能云淡风轻地让他们放弃了罢,由它去罢。
      “我想去寺里还愿。”她仰头望着栖霞山深处,少时她曾在栖霞寺中许下一个愿望,如今这个愿望,算是实现了但半,于愿已足。她可以去还愿了。
      段怫点了点头,与青衣毒尊一左一右挽着无情的手臂,慢慢沿着山路往上走,就放老驴瘦马在山脚下悠闲吃草。
      拾阶而上,两旁林茂山深,石峻泉清,景色极为迷人。
      无情走得累了,就在山路旁的石头上坐一会,歇息片刻,饮一杯山泉水,待缓过乏来,再继续往上走。
      段怫与青衣毒尊在无情不注意的时候,悄悄交换眼神。
      无情是那么骄傲的女子,要她放下她的骄傲,被人扶着上山,想必不是那么好受的事,她竟然也就笑着,任人扶着,并不抱怨什么,只是以眼睛,贪婪地看取美丽得几乎勾魂摄魄的景色。
      无情,在积极地,过每一天,却,仿佛,已经放弃了希望。
      “再往上走,是栖霞名胜明镜湖呢。”无情有薄薄的汗意,取出绣着一弯弦月的素绢帕抹了抹额上的汗,“少时与儇一起跑来,看见山上樵家少年,脱得只剩一条亵裤跳进湖里泅水,晒得黝黑的皮肤在碧绿青透的湖水里若隐若现,似一条矫健游龙。儇只看了两眼,就羞臊得再不肯看,我却是羡慕得目不转睛。若生为男儿身,我一定也会跳下去,无所顾忌地畅游一番。可惜,我始终是一个女孩子,是月冷山庄月初晴的女儿,我身上有太多的责任与束缚,不能轻易放下。所以,我在栖霞寺里,对着四大天王中的东方持国天许下了心愿。若得一日,放下身份责任,只想优游于江湖,别无所求。”
      无情脸上的笑容徐淡,可是看在段怫与青衣毒尊眼里,却是揪心地疼。
      那样洒脱飞扬的女子,许下如此心愿,如今,竟然要去还愿了么?她的愿望,还远远未曾实现啊!
      “走罢,我歇得差不多了,再不走上去,晚上就下不了山了。”无情却拄着一旁的石头站起身来,看了看远天,“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鸟儿都归林了呢。”
      三人继续往半山走去,远远已看见一片湖光潋滟,映着晚霞,瑰丽如火般,平静幽然。湖边有九曲桥与湖心亭相衔,倒影微动,亦幻亦真。
      “此间风景甚美,过去坐一会儿罢。”段怫和青衣毒尊几乎同时说。
      无情点头,这里有她儿时的回忆,那时她还小,不用覆面,也没几个人知道她就是月初晴的女儿,她和倾儇还有春知,夏晓,秋悉仍是不识情愁滋味的孩童,相伴着上山来玩儿,后头有一叔远远跟着保护着。如今却已人事皆非。
      还未走近九曲桥,风中已经隐隐有杀伐之气飘散而来。
      段怫警觉地将无情护在了身后,青衣毒尊更是指尖轻动,只待有亡命之徒稍有不轨,就以毒药送其上路。为了无情,他可以破戒杀人,可以违背不杀生的誓言,只为了无情。
      傍晚的山风送来了“喈喈”怪笑,一群黑衣蒙面大汉各自操着兵器,缓缓地自枫林里走了出来,将无情三人围在当中。
      看见无情苍白病弱的样子,为首的大汉嘿嘿一笑。
      “我道是个什么样国色天香的小娘皮,把人家儿子害得茶饭不思,对家里人不管不顾的,原来不过是个病歪歪的丑女人。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的,也能教男人抛家弃子?还有两个俊俏哥儿陪着游山玩水,啧啧!”
      “许是够风流呢?让男人一尝难忘,死也快活!”后头有身形猥琐的男人暧昧地笑。
      那男人话音落地,忽然只听得喉间“咯咯”做响,然后就见他自己猛地扼住咽喉,死命地抓挠,最后倒在地上翻滚,仿佛想把喉咙里的什么东西抓出来,直挠得血肉模糊,倏忽两腿蹬了几蹬,便再不动弹。分明已经没有了气息。
      “……”无情冷眼看着这一幕,没有太多同情。若换了从前,那人顶多不过是会被痛斥,吃些皮肉之苦,尚能保住性命。可是现在,阿怫与六儿胸中有满腔愤怒,不知往何处发泄,正好那他出气。
      为首的壮汉一见情形不对,忙大喝:“兄弟们,莫同伊罗嗦,赶紧取那小娘皮首级!”
      段怫将藏在袖中的一对短剑抽出,一路过关验牌,身负长刃太过招摇,所以一直只是藏着短剑,如今遇见这等情形,短兵相接,多了凶险,却也无妨。
      青衣毒尊则一振衣袖,已经有一蓬毒粉撒向空气中。这毒只教人失去力气,不能再参与打斗,却不伤人性命,与刚才他惩戒猥琐男子的毒大不相同。他们的目的只是脱身,不在伤人。
      却不料倒下一批蒙面人,枫林里竟然又跃出一批,比头一拨武艺更精湛,下手更狠毒,分明是不置无情于死地不罢休的意思。且,青衣毒尊用毒,那些人竟然也用毒,而且是沾之则皮肉溃烂见血封喉的毒药,用暴雨梨花针打出来,也不管面前的是不是自己的同伴,已同归于尽的架势。
      无情慢慢的,自段怫的保护范围里走出来,一点点走向打斗的中心。
      “无情儿!”段怫眼角余光看见无情的举动睚皉欲裂。“回来,无情儿!”
      她现在不能妄动真气,否则便与自杀无异。
      青衣毒尊也看见了,可是却被几个黑衣蒙面人纠缠住,那几个人皆是使毒的高手,一时他竟然不能脱身,只能遥遥地唤她。“无情,别过来!”
      无情听见两人的呼喊,却只是微笑。
      她已经被他们保护了太久,一路上都似一个享受呵护与关爱的公主,而他们也仿佛忘记了,她——是月无情!
      她将手负在背后,慢慢地将内力贯注于全身。穿在她身上的玄色素襟长衣直似迎风长帆,扑喇喇鼓动,周身仿佛有一层看不见的气场,那些刺往她身上的兵器、暗器,还没有接近她,已经被一股无形的力给震了开去。而那些洒向她的毒粉毒药,则在她周身尺许的地方,“嗤嗤”做响地,化成青烟,蒸发在空气当中。
      随着她慢慢地向前行走,所有试图近身的人,都被一种巨大的,难以抵挡的真气,冲击得飞了开去,功力深厚些的,口吐鲜血晕死过去;内力浅薄些的,竟已是气绝身亡。
      “少林寺大乘宗净月功!”有人见多识广,认出了这门功夫,面色已经变得惨绿。“她是月无情!她是月无情!”
      无情听见了,停下脚步,转身望向此人,唇边有一丝奇异的笑纹,扎在一起的辫子已经在运劲时散开了,飞舞飘散,“难得,还有人认识我。”
      那人见无情往他的方向转来,吓得浑身簌簌发抖。
      “姑奶奶饶命!姑奶奶饶命!小的也是三年前曾经有幸参与过月冷山庄选婿,知道姑奶奶是少林寺无尘大师的弟子……”
      无情点点头,是,确有其事。那年洛长天揭穿了一叔的身份,道破了他是无尘大师的真相,在场的确有很多人。
      “小的不知是您,若知道,借给小的十个胆,小的也不敢前来送死!”那人索性跪在地上,一径地磕头。其他一息尚存的杀手听说这个长得有些丑的病女,竟然是传说中天仙化人的月无情,纷纷弃刃奔逃。
      无情周身真气不减,只是杀意渐渐淡了,微笑着对跪在地上的蒙面人说:“我不杀你,你且回去,告诉你的主子,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她真的一心想死,我也不介意亲去取她性命。”
      “是是是!小的一定转告!”那人如蒙大赦,磕了几个响头,连滚带爬地走了。
      明镜湖边,蒙面杀手一下走可个精光,只余一地尸首,和面色如玉,浑身真气流转的无情,以及呆怔的段怫和青衣毒尊。
      等确信那些杀手已经走得不见踪影了,无情才倏忽卸去一身内力,蓦然软倒下来。
      “无情儿!”段怫与青衣毒尊同时飞扑过来,一起接住了无情。
      “无情!你……这个傻瓜!”青衣毒尊轻轻撩开落在无情颊边的发丝,那长长的乌发间,竟然已经有了银丝。“我死便死了,你何苦妄动真气?”
      他没有内劲,只会轻功,除了用毒,什么也不会,若他死了,无情也不用再担心他拿教规处处钳制她,可是——这个傻瓜——
      段怫只是闭上眼睛,再不忍看。
      无情面如金纸,气若游丝,一路上毒尊以毒攻毒,强行替她吊着的那口真气,被她催动净月功时,全数用尽,此时已是油尽灯枯之相。
      无情却笑起来。
      “阿怫,六儿,我是月无情呢。月无情何时躲在人后,要人保护过?若要我眼睁睁看你们为我而死,那才是我今生最大的遗憾,不可饶恕。”无情笑得咳起来,“看来,是不能去还愿了。”
      “我们这就下山去,去金陵城里找最好的大夫,即使要翻开金陵城的地皮,也会找到能医你的神医……”段怫抱着无情的头,心痛如绞。
      无情摇头。即使师傅在,也不能解她身上的毒。
      师傅自己,精通医毒,还不是身中剧毒,无法根除,落下了旧疾?
      “无情你撑着些,沈幽爵就快回来了,一定会带着那人一起来!”青衣毒尊伸手抹去无情额上的冷汗,“求你,无情,求你,撑下去!”
      无情闭上眼睛,唇边有笑。
      “好,我撑下去。”
      “我们带你下山。”
      “好,下山。
      夜风中传来男子一声焦急过一声的呼唤,以及,女子强打精神的应对。

      月冷山庄的废墟之上,一个老者佝偻着背脊,拄着拐杖,静静等待,等得仿佛化身一块长石。
      远远的,他昏花的老眼看见一辆老驴拉着的车驾全速向此间奔来,后头还跟着一匹瘦马,亦是全速而来。
      会是她吗?会是她吗?会象他说得那样吗?老者在心中急迫地问。他多么希望来的人,不是她,他给他的锦囊,无须用到呵。
      转眼那辆驴车,那匹瘦马,已经来到近前。
      车把势先一步跳下车来,然后撩开车帘,车厢中散出淡淡的药味儿。
      一只素手,搭在车把势深色皮肤的手上。那只素手,莹白如玉,纤细修长,似若春葱,未染豆蔻,竟让人移不开眼去,暗暗想这样的一双手的主人,将会是怎样的美貌无双。
      可是车上女子猫腰下得车来,微微抬头,望向山庄被枫红包围着的废墟,露出一张平淡似水的脸来,脸上带着一些病容。说一些,已是粉饰之词,分明是病入膏肓之相。
      瘦马上的青衣男子也翻身下马,上前搀扶她。
      她朝左右笑笑,倦意入骨的笑容,却将那张看起来平凡寡淡的脸染亮成秋山中一抹绚丽的明光,美丽得近乎惨烈。
      老者佝偻的脊背,因为叹息,仿佛更弯了。
      终于,还是来了。
      捏紧手心里的锦囊,老者静待三人走近。
      段怫有些慎戒地看着站在一片焦土中的老者,不解其眼中的激动与怅然。
      青衣毒尊倒不以为意,无情以外的人,从来,都不在他眼中。
      倒是无情,慨然微笑,想不到,竟然在此间,见到故人。
      “许先生,别来无恙?”
      那老者激动得有些颤抖,想往前迈一步,终还是克制住了。
      他怕吓走了她。
      “小姐竟然还记得老许,老许……”老许有些哽咽,大小姐,您的女儿,比您吃的苦还深还重,可是,你们月家的女儿,何曾对不起任何人?他当年遭人追杀,受伤落魄,几乎命丧黄泉,多得当时还是月大小姐的月初晴出手相救,送医送药,最后还将他安置在了一品居里,告诉他大隐隐于市,有时市井之地,是最好的藏身之所。他把她的话听进去了,就在一品居里安下身来,一呆便是二十五年,看着大小姐由一个无忧少女,变成一个忧伤的女人,看着小小姐一点点长大,看着月冷山庄化成废墟。因为大小姐说过,象他这样的消息贩子,只有旁观,才能眼目清正,不偏不倚,也才能活得长久。
      可是这一次,他不能再旁观下去了。
      看见废墟深处的一座草庐,无情意外地淡淡挑眉。
      “原来许先生在此结庐而居。”因为担心有心人在此等候,三年来,她刻意地避开,从未踏足山庄范围,连遣人前来探听消息都不曾。不料,许先生竟在这里住了下来。
      “老许自去年在一品居里看见小姐,便已打算就此告老还乡,再不问世事,只是,临出城时,被人拦了下来。”老许看着无情,想在这张脸上找到一丝昔日熟悉的模样,却,除了那眉眼,再无半点往昔笑貌。
      无情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笑了笑。
      “许先生应是知道的,我若顶着自己的那张脸行走江湖,早晚是要引起轩然大波的。”
      老许布满皱纹的脸上也泛起一丝微笑。他当然是知道的。月无情的真颜那是眉如远山之翠黛,眸似寒潭之清幽,唇若夏花之红滟,凝肤欺霜赛雪,骨肉均亭,态浓意远淑且真。衬着一贯决没有半点花哨点缀的素衣,清艳而冷魅,飘逸而神秘,让人不敢逼视。更何况,只要有眼睛的,都会从那张脸上,看见前武林盟主的影子——无情与江盟主的二少爷思月公子江冽,像得仿佛是一对龙凤双生子。只是,眼前这张脸也——
      “丑么?”无情笑呵呵地问,不以为意。
      老许摇头,倒不是丑,只是同无情原来的容貌比起来,反差太大,倒显得现在的脸容难以入眼。若只是初见,倒不失是一张清秀平淡的脸,同天下大多女子一样。
      是西域奇匠鬼斧神工亲手做的面具吧?薄而透气,连汗水都可以透出来,隐约仿佛能看见皮肤下头淡青色的血管和脉动,即使是碰到水或者油脂膏子,都不会融化脱色,真切的就如同天生一般。
      无情点头,许先生果然见多识广。没有人问过她,这张脸究竟如何会变成这样,想必也没有人介意她的脸会变成怎样,毕竟天下见过她真颜的人,少之又少。日子久了,有时连她自己都会忘记,她曾经拥有一张绝世容颜。
      “小月,累不累,要不要坐一会儿?”段怫从车上取出一张干净的羊毛毡子,铺在一块残垣之上。
      无情顺势坐下,她确实累了,常常只能躺着,站不久,也坐不久。
      老许悚然一惊,想起自己等在此间的目的,连忙拄着拐杖向前走了两步。
      看见青衣毒尊戒备的样子,便又站住了,只是伸出手来。
      老许的掌心里躺着一只锦囊,秀着“卍”字纹。
      “老许总算不负所托,可以当面将这个锦囊交给小姐。”老许的手微微颤抖着。
      受人所托?无情极为疑惑。会是谁,算准了她会回来此间?
      青衣毒尊却飞身过来取过老许手心里的锦囊,又似青鸿般回到无情身边。
      这“卍”字纹,看着好生眼熟,掂了掂,里头分量不重。
      青衣毒尊将锦囊递到无情手边。
      无情解开锦囊,倒出里头的东西,在场所有人,都暗自一怔。
      那是五粒蜡封的丸药,还有一张仔细折叠好的纸条。
      无情缓缓展开纸条,一字一句看完,眼里流露出错综复杂的情绪来。
      “老许既已完成所托,可以下山,真正从此不问世事了。”老许也是一个奇人,那么关心无情,却不问无情的来处去处,径自拄拐,蹒跚下山去了。
      无情看着这个老者的背影,由衷地敬佩。浮云一别,想必是再无重逢之期了。
      有些感慨,有些伤怀,无情收回视线,将手中的纸条递给青衣毒尊。
      那是一张素笺,以梵文写就。
      无情吾徒如晤:为师远游,不便与你相见,亦希望此信不必交至汝手。若你已展信,说明劫难已成。为师将五粒紫魂丹留交于汝,望能助你暂渡此劫。不必寻为师下落,此间因缘已了,为师可去也。另,若无我尊者在汝身旁,可令其褫夺汝长老之职。珍重,无情。
      青衣毒尊眯了眯眼,传说优罗难能堪破过去未来,且长生不老,自接任长老之位时起,已过去了一千年。他因为自接任无我尊者之日起,便无缘亲见其人,便是来到中原,进了月冷山庄,也未尝一见。是以对传闻的可信度十分怀疑。
      可是,今日一见此信,那些传说,倒有几分可信。至少,能堪破过去未来一说,确是不假。
      去年便已经写下此信,交予那位许先生,呵呵,所有的一切,却是今年清明时,才刚开始发生。
      将素笺交还给无情,青衣毒尊捻起一粒蜡丸,唇边有朗然笑纹。
      “段兄,无情有救了。”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教段怫闻言跳起来。
      “什么?真的么?这是什么?”
      “少林紫魂丹。”无情轻声说,声音被风吹散,几不可闻。
      可是段怫还是听见了。
      “紫魂丹?紫魂丹?!紫魂丹!”段怫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看了看无情,又看了看青衣毒尊,见两人脸上都是那种复杂的,近乎悲喜交加的表情,才猛地相信了这个事实。
      只见段怫冲向一直对他冷淡有礼的青衣毒尊,扎实地一把抱住了,狠狠捶打对方的肩背。“无情有救了!无情有救了!”
      倏忽又放开青衣毒尊,逸到无情身边,握住无情的双手,紧紧的。
      “听见了么?无情,你有救了!”
      无情微笑着,眼角有水光,心中百味杂陈。
      伤的是,师傅说因缘已了,想是今生无缘再见了。
      喜的是,有少林紫阳丹,无论多么重伤的伤,多么烈的毒,只要一息尚存,服一粒,即可保住心脉,延命一旬。这是天下奇珍,连大内都未得一粒,少林寺药库里,只怕也不出三粒,师傅——竟替她得到五粒。五粒,已可延命五十日。
      “阿怫,六儿,先陪我进去,祭拜母亲好么?”母亲若泉下有知,一定会微笑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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