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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12.

      程祎总是这样,不分场合地我行我素,曾经我也是这样——我要做我自己,我只有我自己——而现在看来,只会令人陷入难堪。

      程祎扫视着台下,徐历年沈珏扯住他的膀子,却扯不住他冲下来的趋势,从台上看,台下一片黑暗,一时找不见特定的人。我顾不上还剩大半杯的柠檬红茶和诧异的冷杉,悄悄滑落座椅,老鼠一样溜着边儿,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走,心里默念“别看见我别看见我”,然而就差几步之遥,简樊几近癫狂地冲上来,大呼小叫:“师哥!!是不是叫你!!师哥——褚野!!褚——呜呜!”

      大概是冷杉捂住了他的嘴。我绝望地跑了起来,就好像门外就是天堂。突兀的逃窜让程祎锁定了我,程祎喊着保安“拦住他!”,保安以为我是小偷,围了上来,我只好停在原地,门触手可及,我却无法抬手推开。

      我转过身,任凭保安抓住我,力道很大,拽得我胳膊快掉了。所有人的视线对准了我,像一道道审判的光,我的身体战栗起来,我暴怒地挣扎着、喘息着,我很害怕。

      我怒视简樊,仇恨而冰冷,如果不是他,我早已完成了逃避。他有些傻眼,呆在原地,微微张着嘴,下一刻,冷杉把他挡在了身后,然后冲我说了什么,我看到他的口型,是在道歉。我僵硬着移开目光,我知道这一切和他们没有关系。

      巨大的阴影笼罩住我,我没有勇气抬起头,程祎拍了拍我的脸,叫保安将我放开,他心平气和地一偏头,说:“走吧,跟我上去。”

      我苦笑一声:“你今天叫我来,就是来逼我的?”

      “怎么就是逼你了?当初你一句话没留下拍拍屁股说走就走,你他妈逛窑子呢——”

      “程祎你别逼我。”

      “操/你妈褚小野,你少他妈不知好歹!我告诉你,今儿是咱们最后一天,你必须得让我心里痛快了,完你爱他妈上哪儿上哪儿,跳护城河都没人拦你!”

      场下有人不耐烦地骚动,不满的声音越来越大:“干嘛呢,还开不开始了?”
      “操,老子花钱是来看你们唱歌的!”
      “退票!退票!退票!”

      巨大的声音汇集成滔天洪水,工作人员急忙安抚起来,徐历年正和他们交涉。程祎压根儿不在乎,他活得太自我,必须得舒坦,否则啥也不好使。唯独我打破过他这个底线,一次是我闯进他的生活,一次是我的不告而别。所以这些年的不痛快,他必须找补回来。

      可是我呢?谁甘心折磨自己呢?

      沈珏也下了场,本想阻止程祎这场闹剧,却被乐迷团团围住,过不来。——这些是我看到而非听到的。受程祎感染而无畏的我变得怯弱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眼下的境况,除了逃走,可是这唯一的退路也被咄咄逼人的程祎堵死了,怯弱跌到谷底,反弹出一股撑爆身体的痛恨!——我只是得活下去!人总要避重就轻才能活下去……

      “我不唱!”我说,盯着程祎咬牙切齿的面容,坚决地说,“那不是我的歌儿!”

      “放屁!”

      他朝我抡起拳头,推搡着,将我按在墙上,我身上挨了几拳,疼得咬紧牙关,闭上了眼,额头迸出青筋。程祎火冒三丈,随着拳头砸下来的还有一句句咆哮:“当年你无家可归是他妈老子收留的你!是老子给你饭吃给你地方住!你拍拍屁股一句话没有说走就走,你他妈对得起我吗你!”

      “程祎!!”是沈珏和徐历年。
      “师哥!!”是简樊。
      身上的压迫忽然消失了,程祎健硕的身躯和暴涨的气势远去,我的呼吸通畅了些,捂住肚子抬眼一看,是冷杉将他拽开了。

      然后冷杉背对着我,挡在了我面前。
      我有点记不清当时这瞬间的情绪,就好像觉得,他的背后和门外一样安全。

      “师哥你没事儿吧?!”简樊扶住我。我有点尴尬,任凭哪个男人被人揍得毫无还手之力,都会不想见人。

      徐历年照着程祎脑袋扇了一巴掌:“程祎你他妈疯了!看清楚这是什么地方,我们在干什么,这不是你撒狗疯的地儿!!”

      沈珏朝我走来,我微微侧过身躲开他,他停住脚步,不再往前。在这一刻我恍然明白了我已与他们格格不入,从前我是他们的一员,是放逐于文明之外,栖身地下用摇滚点亮青春篝火的孩子,火焰燃起的刹那,得不到的东西,似乎燃烧成灰烬,没有在地面上时那么期待了。

      那一刻我真的相信我可以这样到永远。我无所谓受不受欢迎,因为我憎恶整个世界,因为那么年轻的我怎么可能懂得,15岁的态度远远不够过完这一生。

      而现在,我想成为受欢迎的人,会说好笑的笑话,用幽默和真诚骗取大家的友善,充满了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遇到恶心的事情能及时稳定情绪,善于调节情绪,遇到的人可亲可爱,离开一个团队是因为有更好的发展,会收到团队的祝福鼓励,而不是碰到糟心事或因自己的好恶,才狼狈窜逃。我想一步一步,上台阶一样,成为更好的、受欢迎的人。就像无数生活在地面之上的那些成熟靠谱的大人一样——那些正常的成年人。

      程祎就像地狱之河里伸出的手,黑色的,烧焦的,他要把我拉回去。我不能回去。纵然我如今的生活像水上的油一般浮浮的,可我不想被唤醒。我不能想起来:是我让所有人离开了,是我搞砸了今天的告别演出,是我没能把15岁的态度贯彻一生,是我都是我!我与生俱来就这样坏,我一无是处,废物,杀人犯凶手,没有资格顾影自怜,没有资格活得很好,没有资格死,更没有资格为自己活!

      我不是不想,我是不能。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多年之后,在我习惯了日升月落之后,程祎要燃起一团火?

      我的心脏任由翻滚的情绪揉圆搓扁,攥成了皱皱的一团,挤干了最后一滴水分,所以我麻木得眼眶都没有红。程祎跟徐历年嚎叫:“……多少年了,我这口气就是咽不下去!我他妈就是想听个响儿,哪怕一句再见也成!什么都没有!今天不给我一个交代我他妈——”他往身上一掏,我知道他是要摘下贝斯摔到地上,每次他生气都会这样干。可是为了追我,他早就把贝斯摔台上了,于是他做了个滑稽了无实物表演,气力全从嗓子迸出来,“我他妈掐死他——!!!”

      他气势汹汹地指过来。这个时候手腕一凉,没等我回过神,已被人拽着冲出门跑了起来。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又远在天边无力推开的门,就这样轻易被人推开了,连带着我,奔跑在深夜的张自忠路上,我们像劈开混沌的盘古的巨斧,用呼出的团团白雾锋利地划破夜色的街道;一盏盏眼睛似的路灯擦肩而过,盯不住我;冷风刀子一样劈头盖脸,喉咙灌了烈酒似的火辣辣地疼,可我身在天堂。

      我们一直跑到南锣鼓巷。夜晚人少了些,但依然灯火通明,带我遨游天堂的人停下脚步,仍不放开我的手腕,我被他拉着,拐进笔直的巷子,轻轻喘着气,慢慢散步。溜达过蓑衣胡同,他终于停了下来,转头看向我。

      我心头一跳,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竟紧张得只敢偷窥。两侧灯影璀璨,照得他的脸明明灭灭,一双眼睛尤其的亮。都说灯下看美人,有简樊那个小神仙在他身侧,通常会让人忽略他的容貌。不过这一次,我领教了个透彻。

      他这才松开手,我低下头,佯装整理袖口,说了声“谢谢”。这时他的微信响了,点开是简樊气喘吁吁的声音:“人呢?你俩人呢?!跑哪儿去了,太快了我跟不上!”

      冷杉回他:“南锣鼓巷。”

      于是我俩站在胡同口等简樊,彼此无话,都低头看手机。我几乎把所有社交软件都刷了一遍,才看到远远跑来的简樊。他停在我们身前,双手按着膝盖,倒腾几口气后,断断续续地问我:“师哥、你、你没事儿吧?”

      我不好意思地说:“没事儿。”

      简樊松了口气,呼出长长一条白气,转头抱怨起冷杉跑得快,自己没跟上,还跑这么远。我这才敢光明正大地看向冷杉。简樊则频频看我,满脸的求知欲,他一定有一堆问题要问我,可我刚在他们面前丢脸,实在不想和他们搅合在一起,就主动提出告别。

      简樊当然不同意:“我们租的房子就在北新桥,师哥你今晚别回学校了,就住我们家吧。”

      我谢过他,然后拒绝了,打开软件准备叫车。可是今天是圣诞节,九成的车都聚集在不远处的后海和更远处的三里屯,我一看前面还排着二百来号人,着实心灰意冷。简樊说要不找个地儿再等等,又一脸神秘,充满蛊惑地说:“师哥你不知道吧,南锣后半夜有个大叔出摊儿,烤鸡翅儿绝了。”

      他的样子太好笑,我直接就笑了,带动着挨揍的肚子隐隐作痛,遂变了脸色,捂住伤处。简樊忧心忡忡地上来扶我,冷杉说:“你这个样子怎么回学校。”

      我只好从命,就近找了个酒吧,坐定点了饮品,东一句西一句地跟他们闲聊。一开始简樊还克制着,聊些学校的事儿,后来终究忍不住,说:“师哥,你居然和SB认识!你怎么不说啊!我还想要他们签名儿呢……”

      冷杉踢了他一脚,简樊不服气地撇嘴:“问问怎么了,又不是外人。”

      我无语简樊的自来熟,可一想人家刚救我于水火,这话说得也不算错,就敷衍了几句。简樊显然不满意我的回答,又问:“他们怎么说后窗是你的歌儿啊?”

      “闹着玩呢。”

      “还能无缘无故让你上台?”

      我有些不耐烦了,别过脸去装作看窗外静止的街景。简樊突然“啊”地叫了一声!指着我舌头直打结:“你你你,我知道了,你就是那个,明信片上,模仿Abbey Road的那张,排最后的那个!”

      我暗自叹了口气,不回应是默认,撒谎说“不是”显得不知好歹,还是那句话,人家刚帮了我,我只好说:“以前跟他们一起玩儿过。”

      简樊举一反三,一通百通,话连珠炮似的从舌头上滚出来:“我知道了,后窗的词曲作者叫小鲤鱼,就是你吧!我听程祎叫你褚小野,野拆开可不就是鲤鱼!”

      我摸摸鼻子,说“啊”。

      “那你为啥不唱啊,还说不是你的歌儿!”

      我应该怎么说呢?我弟死后,我再也没碰过任何乐器,再也没唱过歌:“就……不想唱。”

      简樊又拿出手机,翻出之前他给我看过的天震的视频,眼睛亮晶晶地问我:“那你知不知道这个键盘主唱是谁啊?”

      我的心脏又开始颤动起来。我盯着屏幕里,比简樊还要摄魂夺魄的少年,张了张口,拼命地让眼睛闪躲开,却收效甚微。我一直以为他的形象已在脑海中淡去,而我只需要记得发生过什么就可以,却居然仍有人在我面前无辜地提醒:不可以忘记。我看向简樊,只觉得他的脸变得扭曲,像可憎可怖的恶魔。我缩了瞳孔,惊惧地看向别处——又是冷杉。

      冷杉抽走简樊的手机,指指窗外:“鸡翅。”

      话题结束,我们离店。和冷杉并肩时我轻声跟他说了“谢谢”,他回给我一个疑问的眼神。

      我知道我罪无可赦,这些年愧疚像水一样淹没口鼻,我溺着水,眼睛能看到救命的空气,却呼吸不到,也死不了。

      只有痛苦。无尽,痛苦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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