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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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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那巴掌很重,但怀抱也很紧,我妈是真的紧张了,由此推断她还是很爱我。于是接下来的几天,我很安分,照常去上学(虽然迟到)、写作业(全都不会)、考试(试卷上画小人),只是不跟我弟说话。我弟开始还没话找话,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儿都能说出口,连我们年级谁和谁好上了,谁和谁分了,都如数家珍,像个八婆,我更看不起他。每次他难过地住了口,我就洋洋自得,觉得自己压他一头。时间长了,他不再吭声,只是背后总能感受到他那双漂亮的眼睛直勾勾的视线。
我妈在餐桌上抱怨我们兄弟俩越来越闷,自从我回来,她没再提让我弟教我数学的事儿,连继父的化学辅导也停了。再开学就是初三,学校组织了校内补课,这是我们学校初二升初三的一贯传统,所以暑假也就成了名义上的,这段时期的“代称”,作息和上学没有丝毫区别,不过换了教室,从教学楼换到了隔壁的小红楼。
小红楼的教室大一些,更宽敞明亮,三大列长桌均匀地分布其中,窗外绿树成荫,正对着我们班的树杈上还坐了一只鸟窝。
因为是长桌,拼在一起,五六个同学并排而坐,之间的间距拉近了,书桌也是共通的,方便了课上传零食和测验打小抄。小红楼的教室没有空调,两只硕大老迈的风扇在头顶老驴拉磨似的转动,每个学生都担心过它突如其来的掉落。因为这些与众不同,大家纷纷兴奋地交头接耳,老师上课维持纪律的时间变多了,每天胖大海不离口。
因为不再按照班级的座位排座,老师就把我和我弟安排在了一起,坐在最前排,老生常谈地讽刺“一根藤上结出两样瓜”来,言辞间激烈地敲打我让我多跟我弟学学。我满脑子是《Banana Fish》的后续情节——《Banana Fish》被我锁在了家里的书桌抽屉里,早就看了好几遍了,想找个机会还给程祎,顺便借下一册——压根儿没听她叨逼叨,倒是我弟的坐立不安打扰了我的思绪,骂我呢真不知道他不得劲儿什么,嫌我给他丢脸吗?我越想越气,骂他:“有病啊,屁股长勾了?动什么动!”
我弟又是那副小媳妇儿神色,蔫头耷脑的,晚上放学我们都是各走各的,我会在外面多游荡半个多小时再回家,依我看,路边土坑的蚂蚁、自行车溅起的水花,下得恰到好处的雨,围绕小吃摊灯光的飞蛾,哪个不比家有意思?
再者我成绩差,懒得搭理人,对人见人爱的我弟又凶,在班里很不受欢迎,每天独来独往。我并不在乎,因为我的眼里就没有过这群无趣的书呆子,我志不在此。我甚至想好了,考不上高中,就和程祎他们混去,我的未来在那个地下酒吧。
随着我出走的阴影逐渐散去,我妈对我又恢复了往日的责骂。再次爆发争吵的导火索是我弟不及格的试卷——补课也有月考,他的成绩一落千丈,总分排名开出了百名以外,与我不相上下——爸妈大跌眼镜,拿回成绩的那天晚上,我妈破天荒没数落我,餐桌上安静得不敢发出咀嚼声。我冷眼看着他们战战兢兢的样子,心中发出嗤笑。我瞧不起他们这个样子——怎么形容呢?成绩的狗腿子?
饭后,继父叫我一起去洗碗,我妈则要和我弟聊聊。我无可无不可,专心地洗碗,脑海里转着摇滚和漫画。继父见我心不在焉,主动挑起话头:“这次的化学有什么不会的,随时来问我。”
只可惜他的声音仿佛从远方翻山越岭而来,传进我耳中已模模糊糊听不真切。我在一座孤岛上,他那个大陆吵嚷纷杂,我不希望他打扰我的安静。我敷衍地点头,我们之间向来交流不多,维持着一种舒服的距离。他娶的是我妈,我不过是个额外赠品。
我把洗好的碗放进柜子里,和继父打了声招呼,出了厨房,回到卧室。经过客厅时,我妈和我弟暂停了对话,齐齐目送我,我妈的眼神里有审视有戒备,我没看我弟,因为我妈的眼神已足够令我心惊。
我进到卧室,轻轻锁上门,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脑中一片空白。手边是我弟的枕头,我把它扒拉掉地上。接着,一股浓浓的疲惫袭来。就这样发着呆,不知过了多久,把手转动,我锁了门,当然无法拧开。门外传来弟弟处在变声期的声音:“哥。”
我慢吞吞地坐起来,坐了一会儿,起身将书桌抽屉里的《Banana Fish》拿出来塞进了书包,拉开卧室门,撞开我弟,大摇大摆地往门口走。我弟一把拉住我:“哥!”
我往回抽手,居然纹丝不动。这个时候,这个力道,我才发觉,我弟已经长大了。
我转头看向他,和我差不多的个子,早就不是我屁股后面的小跟屁虫了。他容颜端丽,五官精雕细琢,身材颀长,气味干净清新,完全不像我们这种半大的男孩子每天疯得一身汗臭。上天究竟有多偏爱他,才会把世间美好统统灌输给他。我自认长得不错——我们遗传自共同的美丽的妈——智商不低——普罗大众的平均值——可是我这个应该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普通人,与我弟这个美貌天才生活在一起,相形见绌,云泥之别。
我咬牙说:“放手。”
我弟抿起了嘴角,倔强,第一次没听我的话。我恼羞成怒,去掰他的手指,他骨节泛白,却握得更紧,我的手掌因为勒得不过血,变成了紫红色。我一巴掌扇了过去,他白净的脸上历史浮现出五个清晰的掌印。
我妈听到争执声,拎着拖把从厨房出来,见我打我弟,横眉立目,血脉喷张,眼睛都绿了,一把拉过我弟,横过拖把指着我,她这个样子,像护崽的母兽龇牙咧嘴喝退野狼。
我就是那只白眼狼。她骂完我,又回头说我弟:“你还护着他?这叫他没欺负你?你们班主任都和我说了——”转向我,一拖布棍劈头盖脸照我脑袋打下来,“你还他妈敢动手?我告诉你褚野,你他妈一天天游手好闲我管不了你,从今儿起我绝不管你,我供你到十八,然后立马滚蛋,少他妈带坏我儿子!”
如同一盆凉水迎头浇下,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我鼻子发酸,因为过度的咬牙,腮帮子颤抖着。
我不应该质疑母亲对我的爱,但抚养弟弟无疑更有成就感,一个普通的家庭里走出个天才,就和灰姑娘变王妃一样。可我还是会恼火、委屈、愤怒、不甘,为什么他会是我弟弟?
多年积攒的火气爆发了,我目眦欲裂,眼眶通红,心脏隐隐作痛,我不想看到我妈此刻视我为敌的脸,于是轻声地、一字一句地问我弟:“为什么你会是我的弟弟?”
我弟愣住了。但他有我妈替他做主。我妈脱口而出:“你弟应该问他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哥!”
我强忍着心脏的剧痛,目光转向我妈,我意识到这是她的真实想法,只不过借着“气头上”“口不择言”暴露出来了,以便日后可以留有辩解和否认的空间。
我弟这辈子最大的污点,是我这个不学无术的哥。
在我弟为主角的人生剧本里,我就是他的反面,故事的最后,我是会被消灭的那个,理所应当,不需同情。
霎时间,我平静下来,把书包甩到背上,自认潇洒地开门、摔门,扬长而去。
原来失望的尽头,是平静。
我再次离家,但这次有了明确的目标。我直接去了程祎的家,他不在,我就坐在台阶上等,没一会儿他就上来了,手里提着塑料袋,里面装着一堆方便面卤蛋香肠和几瓶啤酒。见了我,先骂了声“操”。
我说我来还漫画,他抢过漫画就又撵我走。我摸兜,掏出攒的几十块钱,边一张张地抹平了,数金额,一边说:“这是六十块钱,我睡地板,熟客了,再包我顿饭。”
有很多是五块、一块的小票,我低着头,细心地数着,可是数到最后,发现还差三块钱。我揉揉鼻子说不对我再数一遍,结果还是差三块钱,我解释说我之前数过了,确定是正好六十,我有些慌,数钱的手哆嗦着,最后我绝望地问:“要不不包我饭了。”
确定眼眶干涩着,我若无其事地跟他讨价还价。
程祎张着嘴,傻乎乎的,我看向他,他一个激灵,吓了一跳似的,挠挠脑袋,越过我去开门,嘴里嘟囔着:“得得得,妈的,老子上辈子欠你的……你的方便面里不准加香肠啊……要被我发现了我他妈揍你……”
之后我就跟着他厮混。他跟我说他早就认识我,他经常出没我总去的那家音像店,看我挑的那些碟,特没品位。我对他没有半点儿印象。他说因为我的眼里没有人,只有那些没品味的碟片音乐。他惹恼了我,往后的一段日子,我们废寝忘食地争执滚石和披头士谁才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平克弗洛伊德能否代替□□、ACDC和黑色安息日谁更嚣张、Led Zeppelin是不是只有那首《Stairway To Heaven》能听?我们分歧丛生,只有一点统一:我们都认为The Mamas & The Papas是最可惜的乐队。
通过他,我也正式混迹在了他们的乐队中,最鸡妈妈的是罗鸣,虽然不至于痛心疾首,但也喋喋不休劝我回学校上进。我以“充耳不闻”的方式进行着歇斯底里的反抗,我不觉得我在无病呻吟,为一些小的不愉快闹小脾气。那些毫无意义的事情只不过是用来乞讨长辈廉价之爱的手段,我厌恶、恐惧,就像面对那些数学题,深知根本做不好、得不到。但这不能阻止我瞧不起教室里的同龄人。既然现实世界对我吝啬至此,我那无处释放的荷尔蒙只有投入阴暗的怀抱。没错,地下酒吧肮脏阴暗,可我爱这里,它很伟大,因为不接受肮脏和阴暗作为一种可能性的话,干净和光明则毫无意义。
何况在我看牢,地面上才是虚伪和肮脏的大本营,不过是涂脂抹粉,乔装打扮,再盖上遮羞布。我自认看透了这一切,因此更加肆无忌惮。我安于坏孩子的身份,逃学旷课泡姑娘(其实是被姑娘取乐),深夜随便找一面墙喷漆涂鸦,偷扎自行车轮胎和广场上的大气球,程祎玩得更快乐,我们乐此不疲。
我们偶尔也会嫌热,不出门,窝在家里看电影,看《猜火车》《发条橙》《梦之安魂曲》,看完后的那一个星期我们疯狂喝牛奶吃甜品出门搞恶作剧;读小说,读王朔读塞林格读《在路上》——读塞林格还要感谢《Banana Fish》的指引——也会在音像店里互掐,他要租《星际牛仔》,我要看《Monster》,基本都是他胜。他教会了我一个高中政治课知识点: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但更多时候,我们在演奏。他教我弹贝斯弹吉他。他唱林肯公园,我唱野人花园。
我唱:
“She\'s saying I would fly you to the moon and back if you\'ll be...
If you\'ll be my baby
Got a ticket for a world where we belong
So would you be my baby?”
我几乎成为了乐队的一份子,他们穿海魂衫戴红领巾,也会给我准备一套;他们模仿披头士的专辑封面拍照,我也在其中——模仿《Abbey Road》的那张后来成为了他们第三张专辑的限量随赠品,专辑里面包含后来大火的《后窗》和《库里肖夫效应》。
这段满足了我15岁需求的日子,毫无意义,却酣畅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