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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黑似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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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她走的那天,天气出奇的好。不是很热,还有些凉爽的风吹过。也许这是对一个没法说出挽留的人最大的安慰吧。
承羽翎回到重华宫美心堂。那个总是等着他回来,愿意陪着他在这清冷宫殿里度日的杨天媛,终于是走了。她住过的房间如原来模样。她用过的脂粉还存着主人身上的香味。她穿过的衣裳也还是当时的颜色。她戴过的簪珥整齐摆放在盒子里。包括他费心送出去的那副白玉手镯。承羽翎拿起那镯子,嘲笑杨天媛竟然没有带走最贵重的一样。他拿着镯子想找个有阳光的地方,很想再看看阳光照在白玉里生成的绚丽光圈。当他得到这块玉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杨天媛。她就像这白玉一样,只把阳光的好放在心上,从来没怨恨过阳光还会留下可怖的影子。如今想来,天媛一样也是不喜那些影子的。
承羽翎徘徊在廊道里,感觉身边幽暗的可怖,像掉进了深不见底的陷阱里。四面八方都是如漆般的黑。才想起尽头通向美心湖的窗子被钉起来了。他举起手里的宝剑,赶过去几下就劈开了枷锁。饥渴的让自己洒在这突如而至的光和风里。美心湖上的水鸟早就不见了踪影,但愿它们寻到了安乐之乡。
田广送来积压了月余的奏本。看镇国王殿下神情暗淡的立在廊道尽头,心下也苦涩。还是如实禀报:
“殿下。亲卫把娘娘跟丢了。”
“怎么可能?”
“想来娘娘跟在殿下身边也不短时间。我们亲卫的暗号娘娘是知晓了。娘娘以假乱真。吹了启程的暗号。等亲卫们前去开路。娘娘掉头去了相反的方向。亲卫们等不到人,回来找。已经无踪迹可循了。”
“她这时候倒是冰雪聪明。本王对她的一片苦心却是一点也不懂得!”
“属下亲自去找,定能找到的!”
承羽翎嗤笑一声。好笑自己偏执起来的确惹人讨厌。
“安国公定往并州去。派人在去往并州的路上守着。定能找到安国公。天媛身上恶疾未除,不去并州也定会在附近安身。盯紧了安国公。杨天媛也就不难找了。”
“是!”
田广急急的吩咐人手前去准备。着急亲卫的暗号如何换得?这才想起杨天思也有好些日子没有看见了。找到司务问道:“杨天思呢?没有安排他当值吗?”
“杨少尉请了病假。说是得了心蹙之证。要在家静养。”
田广立刻便知,杨天思定是看出了破绽。说不定此时就护在姐姐身边。当初最先看见玥元妃被流箭射中的是杨天思。一路背着姐姐进营帐,哭喊着央求医官救命的也是杨天思。如今这样平静的确不正常。该去杨府探望探望属下了。
“天思前些日子写了信回来。说跟在姐姐身边。让我放心。”
田广刚翻过杨府的围墙,就被杨言修抓了个正着。杨家世代武行,杨府的警卫严谨也是名声在外。看来上次跟着殿下来,是杨大人故意放过而已。
“杨大人果然磊落。”
“殿下早晚也会知道。不如早早说明。免得再生误会。”
看着杨言修黑如漆的眼睛,田广尴尬的笑笑。一跃而起,原路返回。不敢耽搁,立刻觐见镇国王。
“殿下,杨大人已知情。杨天思如今就跟在娘娘身边。”
“怨不得杨言修欣然接受了本王的封赏。杨家人还真是个个人中龙凤,不好对付的很啊。”
“属下刚才去杨家内宅,刚翻过墙头就被杨大人拿刀架住了。现在想起来还觉得脖子凉飕飕的。”
“竟如此?木年当时去杨府时,你不是进去过的吗?看来那次也是杨言修的计谋啊。他是要逼本王认亲呐。”
承羽翎笑着摇摇头。有些理解当年叔叔安良侯使出万般手段也要治罪杨家了。
天媛的血亏之证,其实因心疲而起。脱离了那份忧愁,自然便好了。木易魁只是说出个病症来吓唬人的。没想到承羽翎立刻便服输了。心里也不甚唏嘘。就算安邦定国齐天下的英主,也是过不了情字关啊。更何况自己这么个平凡人?要如何放得下那个吃尽人间疾苦的心爱女子?木易魁拿出那封星落留下的血书。上面写着:今惨死,必相报!他怨恨自己直到看见了这份血书才知道,星落在宫中孤苦无依过得凄惨悲凉。而他自己却自私的躲避着一切宫里的消息。自以为成全了一段美事,却是亲手断送了她。木易魁不敢再想。走出门来让风吹干眼里的悔恨。看见天媛和弟弟天思乘车回来。开口道:
“老夫明日便入并州了。娘娘可喜欢西域香料?老夫可以差人送来些。”
天媛摇摇头。承羽翎不喜欢西域过来的香料,她也便跟着不喜欢起来。
“先生一路顺风。我与天思喜欢这里的甘蔗。还要等今年新制的红糖。怕是要再住些时候呢。”
木易魁思索片刻,还是说道:“实话说,老夫这次是去见家弟。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娘娘若走,好歹留下个地址。别让老夫担忧。”
“多亏了先生几次出手相救,天媛才得以活命。要走自然是等先生回来,告别了再走的。”
“那便最好。”木易魁终于脸上露出笑容。抬眼看远方,那片晴空万里的尽头是无涯的浓云密布。是要下雨了。
木易魁一路泥泞的奔赴,到底在木易衡醒来之前赶至。木易衡浑浑噩噩度日,终得清醒便看见安国公阴郁的脸。气恨自己又被控制住了。怒斥道:“安国公好恶毒的手段!让我死个痛快!”
“承羽翎已经夺回了营州。马上就会来并州了。老夫当然要留着你当诱饵,把皇上钓过来才是啊。”
“兄长。我们木易家从来都是辅国忠臣,千古芳名。怎可做那颠倒君臣纲理的恶事?”
“你既然提起纲理,老夫就来问问你。威州军为抗外敌而来,为何全军覆灭于你手?你私通匈奴陷害忠良这又是哪门子的纲理?”
“此事,只为求皇上信任。兄长不会不知当时的境况。木易家上下几百口性命攸关,倒是让我如何选?”
“所以,为了木易家的兴盛,星落也可以当成玩物送了人!”
“星落在宫中受尽宠爱。举世皆知啊!”
“你三番五次进宫拿木易家命数相要挟。逼星落生下皇子以保障你的荣华富贵。是你活生生逼死了星落!”
“可是那个梅潚说的?梅潚是承羽翎养在身边专门蛊惑人用的。兄长怎可听了此人的胡言乱语?”
“梅潚是老夫亲眼看着从王宰相府救出来的。也是老夫赶去救活了人。梅潚睁开眼见的第一个人也是老夫。你倒是说说,承羽翎什么时候指使了梅潚,让她说出谎话来蛊惑我?”
木易衡大笑一声:“对!是我害死了亲妹妹,死不足惜。你想杀就杀吧。”
“急什么?你还没亲眼见这大厦倾覆呢。老夫还要看你灰头土脸一败涂地,被世人不齿,唾弃。要让你尝够羞辱,才会让你死。”
“只是,你要看皇权崩塌!就凭你?或者借用承羽翎之力?承羽翎费尽心机的给威州洗名。怎会愿意背上司马氏的骂名?”
“如果老夫手里有皇上下令打开鸣雁关的手谕呢?”
“你?”
“你昏睡时一直念叨着那手谕。趁早交出来,老夫免了你的活罪!”
木易衡高声大笑起来。
“这才是你一直没有杀我的原因吧!”
木易魁眼里燃烧着木易大将军狂妄的笑,倒影出星落在黑似漆般的深宫里暗自枯萎的泪颜。不觉嗓子已经哽咽。正收拾着冲天的怒火,管家急急的冲进来。跪倒在了地上哭喊道:“千岁爷。快走,快走。皇上突然来了。小子斗胆拦在外面了。”
木易魁抬眼狠狠盯住木易衡:“你若敢提起本公一个字。老夫就散布你手里拿着手谕的消息。到时候,怕是皇上比我更想杀你!”
木易魁心里自然知道皇上好疑的性子。面上却还要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木易魁抬脚要走,甩手往他天柱穴上扎了一针。这带了毒的针扎下去,木易衡立刻头眼昏花。眼前的景象又变得影影绰绰起来。如何使了全身的力气,仍是抵挡不住这铺天盖地的网。他终是又被控制在了这张天网里。
木易魁不能再待在并州,回了雍州。平常人一般,同天媛一样度着平静日子。只是茶坊,街市上疯传着并州的种种奇闻。说是,木易将军被人下了蛊。一直神志不清。皇上亲自去了并州清君侧。杀光了整个木易将军府上的仆役。还说,木易将军终是好了起来。已经能骑马了。只是见过的人都说,木易将军神色早不如往前。面如灰白与将死之人无异。
杨天媛早猜出了木易大夫匆匆回来的原由。心里不免开始担忧起承羽翎。他说过要去并州的。并州埋着他父王的尸骨。他说他要给父王正名,要风风光光的接了父王的尸骨还乡。如今,怕是不好办了。
天思在院子里练剑。最近结交了几个道上好手。跟着他们学了不少江湖招数。正舞到兴头上,听见咚咚有人叩门。天思捡起扔在地上的短衫穿上,才去应门。
“何人?”
“杨少尉。在下单庸。殿下要我来问娘娘安好。”
天思虽知道姐姐心意,却也不好自作主张。去问了姐姐意思才请单庸进来。
其实,单庸还有另外一个任务。他要弄清楚安国公的路数。
“单庸。好久不见啊。听说不显也从并州来了雍州。可去拜见过你家师兄了?”安国公慢悠悠的从侧院踱出来。心里是万分急迫的想知道镇国王的态度。
“实不相瞒。在下来雍州,就住在师兄处。师兄备了佳酿,很想请先生小酌几杯呢。”
单庸看见杨天媛从正堂走出来,赶紧过去行礼。打开个小箱奉上,笑嘻嘻的说道:“殿下怕娘娘受委屈。吩咐属下给娘娘带些东西来。”
天媛笑了笑,倒要看看承羽翎调遣了左臂右膀送来了何宝贝。才看见是一箱子的金元宝。心里不由凉了凉。还是打起精神道:“还请单大人回威州替我好生谢过殿下。”
“殿下并不在威州。”
天媛侧脸去瞧木易大夫神色。木易魁察觉,不再遮掩,开门见山道:“木易衡有皇上命他放匈奴入关的手谕。只要镇国王殿下得此物,天下便得一半了。”
单庸心跳得张狂。手上就不可控的颤抖起来。得天下这样的话,岂是能随便应承的。
“老夫既然已经和盘托出。镇国王殿下可是愿意向老夫露露底了?”
“在下即刻便去面见殿下。最迟月底给先生消息。”
单庸急急给杨天媛行过礼,不几下就翻过了院墙不见了。
天媛坐在窗前,看雍州的月亮和威州的并没有什么不同。想起白日里单庸的话,知道,承羽翎并不在这附近。又不在威州。并州也不是去的绝好时候。那么就只剩一个可能了。他人在京城。想到此,那股熟悉的沁透骨髓的冰凉又袭倒了她。却是连哭一哭的资格都没有了。天媛独自坐着发呆,没发觉蜡烛已经烧到了底。黑如漆的夜色里,天媛终于让那颗团在眼里的泪落下。才想起给弟弟天思缝的腰带已经缝好,拿了去给这个唯一还在身边的亲人。庆幸,天思很是喜欢。到底是亲姐弟,心思常常能想到一起去。
“姐姐。殿下可能去了京城。也许和吴檾有关。以前听单大人说起过,因为吴檾,已经损失了好几个宫里的内线了。吴檾轻功了得。只要被他盯上的没几个能逃脱得了。能和他打个平手的,除了田大人就是我了。当初殿下选我去京城着实也是别无他选。”
“我当时不愿意你去京城,今天也一样。你可怨我耽误你建立功名?”
“我若怨姐姐,怎会陪护在侧?姐姐可知我这一生最后悔的是什么?是没能一直陪在娘亲身边。爹爹骗我说,只要我努力练功,娘亲一高兴病就好了。只是,功夫学到了,娘亲却是再也见不着了。功名有的是机会争取。我只陪着姐姐。哪里也不会去的。”
“其实。我。。。”天媛一时不知该如何说出这千言万语。
天思露齿而笑,早就知道姐姐之前没把自己当亲人看待。情有可原。没必要说出来。只是,姐姐如今坐立难安的样子,看着却是让人心疼。
“姐姐。既然还选择不了放手。不如一去看个究竟。”
“如今这样子,我如何去得?”
“我有同伴,都为市井义士。却是贫苦得很。若姐姐愿意支付些酬劳给他们,必会为姐姐所用。其中有得力之人,也可收下。以备不时之需。明日,我约这些人来切磋武功。姐姐混入其中与我一起上京便好。”
天媛点点头。是真的放心不下。是真的要看个明白。是真的很想念他。
木易魁从暗处里走开。眉头蹙成一团。当初说了要护她安稳。便是一定要遵守这约定的。
天媛换了短衣小衫。束起了头发,又拿手巾蒙了嘴脸。只是怎么看都觉得这双眼太过好认。拿来眉黛在眉间点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痣。如此,眉宇间的秀气便不再有了。
天思伴着姐姐骑马上路。跟随的五六人都如天媛一样拿手巾覆面。一路并无枝节。进京城用的‘公验’,也是早就伪造好了的。市井上混饭吃的人,这点能耐还是有的。反而是在这央央京城里,想要找到隐身的王者,却是如登天一样难。天思发愁的很,天媛却是只笑不语。等吃过晚饭。天媛让大家都穿戴起来,等候传令。独自站在窗前,专心听着外面的声响。不多久便听见有熟悉的鸳声起。三声长是乾,表主上。接着两长两短是巽。说明主从东南来。后面又是一长两短,是艮。表山。是主上到。
不等天媛怀疑自己的判断,已有几个黑衣骑士纵马而来。天媛胡乱得系着遮脸的手巾,这队人已经进来了房间。杨天思真没想到镇国王殿下会亲自出马。慌忙去拜。
“姐姐命天思来辅助殿下除贼。出行仓促,没来得及禀报。愿殿下谅解。”
“本王正好需要人手。你来的正是时候。这些都是何人?”
“这些是属下在雍州结交的江湖义士。个个身手不凡。又通市侩之事。定会助殿下一臂之力的。”
“好。既然是你带来的人手。本王便不再深究。这里不易久留。你等随本王来。”
杨天思吹灭房间里的蜡烛。在桌子上留下宿款。一队人马,风一般的转眼便都消失在黑夜里了。只留下几点嘚嘚的马蹄声响碎在这深巷小弄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