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间一点君知否》茱夕徒

28、声声别

　　“怎么哭了？”
　　承羽翎从前堂进来，便看见天媛腮边一颗颗的泪珠。心里跟着紧了紧。
　　“刚才看见殿下案上封后的诏书。知道殿下为了我冷落着忠惠公。心里过意不去。”她找着合适的理由。
　　“杨大人在威州调配粮草，多有得罪人处。封你为后其实是给杨大人壮威。也有试探各方势力的意思。本王可有做过糊涂事？”他朗声笑笑。替她擦干了泪。看见她也笑了，心里才安稳了。
　　其实，他的案上还有一份写给京城王府管家的密信。上面他颖颖小楷，很漂亮的字，却写着最让人心酸的话。上面写着：菲梦近日神情可好？切记，予金蟾宫银两不可怠慢。
　　可知有那么一个人，为了粮草天天早出晚归常常一天只食一餐？而镇国王殿下却为了一个红颜一掷千金，毫不手软。杨天媛身上的血倒着流。就算知道自己不是真的女儿。到底心疼这片沉重父爱。威州军初战告捷，杨大人本来可以功成名退了。可惜顾怜着深宫的女儿，一直承担着这份吃力不讨好的职位。可怜天下父母心。天媛由不住就想起杨大人曲着背一边看囤粮图纸一边胡乱吃着饭食的样子。心里又是一阵的悔恨。恨自己竟骗了世界上最好的一个父亲。

　　“天媛最近爱哭的很。你今天带着梅清陪天媛出去逛逛吧。本王必须去趟左路军。”
　　“是。”
　　承羽翎翻身上马，遥遥看见天媛站在美心堂的角楼上正望过来。他挥挥手，心里着急那里太高风又大。看见她转身回去了，才叹口气，踏上前程。

　　“娘娘天生富贵姿态。穿这件五彩襦裙配这件青色抹胸最是好。”梅潚很高兴玥元妃愿意出宫走走。
　　“潚姐姐才是适合这样华丽的料子。这件裙子还是给潚姐姐穿吧。”
　　“我们可不敢再要娘娘的东西。上回娘娘给的簪子被殿下看见了，脸色不知有多难看。这些都是殿下亲自嘱咐置办的。娘娘好歹给个面子穿穿吧。”
　　天媛站在镜子前，看里面那个珠光宝气，华贵非常的深宫妃子。觉得生疏又厌恶。恨不得要撕扯下这些对于身份的伪装，想要彻底的剥离开这个匪夷所思的世界。只是，她心里还留恋着他。舍不得忘掉初见时他脸上温暖的笑。行在车上，天媛低垂着眼，不敢看车窗外的大千世界。好像这所有的平常都在指责她的贪图和卑鄙，都在嘲笑她，嘲笑她终是得不到想要的一切。
　　天媛想起城东的凌河边上长了不少榕树。一行人便去看看正开得如彩霞般绚丽的团团花朵。天媛从地上捡起一片。想起姐姐出嫁时，盖头上就绣了这美丽的花。那时，娘的眼睛还没有瞎，爹爹的病也还有得治。如今一家人四散而去，过得可还好？一定过得很好吧。天媛把花朵放在手心团起来，轻轻的祈祷。榕花啊，榕花。你若真是花神的使者，能传个消息给姐姐吗？告诉她我要去找她们了。很快很快。
　　天媛张开手，让榕花卷起随着凌河的风飘去了远方。她笑了笑，觉得满意，眼角却渗出点点晶亮。
　　看着玥元妃悲戚的脸，田广才明白这么些天镇国王殿下似有心伤的原因。忍不住问梅清：
　　“玥元妃可是因为上次的小产，脾气性子都变了不少。”
　　“娘娘在木易将军府呆了很长时间，对于宫中事也有所闻。已经好几次问过刘贵妃和殿下的关系。我和阿潚都没说什么。还是被娘娘发觉了。”
　　“殿下的书房娘娘是随便进的。估计被娘娘看见了什么。”
　　“刘霏梦到底有什么好，如今还疯疯癫癫的。殿下为何就如此不能忘呢？”
　　“阿清。如果有一日，你受了刺激变得疯癫，你说我会放任你而不顾吗？怕是倾尽所有也要医好你。若是医不好你，便时时陪着你，陪你哭，陪你笑。”
　　田广知道，镇国王最落魄潦倒的时候也没有忘记把一箱箱的银子送到刘霏梦的手上。像被蛊惑了一样。宁愿自己受冻也要刘霏梦的宫中烧最好的碳。
　　“要你咒我？！我若疯了，肯定也是被你逼疯的。”梅清这句无心之语说出口，不知为何便明了了。叹口气道：“听说殿下出生时天上北斗出了双星的煞兆。但愿这只是个流言。”
　　“阿清，你最不信命的。不要让玥元妃影响了你。”
　　“娘娘的这些泪可不是为了命苦。我总觉得，娘娘心里早下了决断。是要和我们告别了。”
　　“阿清。但愿你我不要分离。你若离开我，我可能会死的。真的。”
　　梅清捧起田广清瘦了不少的脸庞。凑上去，吻了吻。老天总会眷顾一些有情人的吧。

　　“媛媛！元妃娘娘！怎的突然就来了？”扬言修很是惊喜这个亏欠了太多的女儿愿意来家里看看。
　　“父亲。前些日子母亲忌辰没有来。在家这么些天竟也没想起来去看看母亲。今日得空，来给母亲上柱香。”
　　“知道你的难处。爹爹和娘亲都不在乎这些的。”
　　“弟弟天思可在家里？我想让他陪我一起去上香。”
　　扬言修眼里有不少担忧。他在朝堂滚打这么些年，怎会不知女儿进退两难的境况？
　　“爹爹马上吩咐人去叫他回来。”
　　天媛不急。坐下来仔细端详着眼前这个儒雅睿智的老人家。若真有这么一个父亲，一定是件很荣光的事吧。杨大人和继室也有一对儿女。杨大人对小女儿宠爱备至。不知道往后谁会有幸娶到这个小宝贝。
　　“媛媛。”扬言修的一句呼唤打断了天媛茫茫思绪。
　　“忠惠公虽然拉拢了些人想要阻止立后。爹爹也在朝中有不少友人。绝对不会让他再伤到你了。”
　　“父亲莫急。殿下最是忌恨结帮派。忠惠公是犯了大忌。父亲切不可步其后尘。”
　　扬言修默默点点头。心疼这个女儿要在深宫之中独自面对朝堂上的狂风巨浪。
　　“姐姐。”杨家的长公子一头的汗。身上都是马蹄溅起的泥尘。脸被晒得通红，却带着一个明亮的笑脸。
　　天媛被这样一副少年该有的样子逗笑了。
　　拿过自己没喝的茶递过去“快喝口茶吧。”
　　天思哪里喝得下茶。急急问道：“姐姐传我。可有急事？”
　　“你跟我来。陪我去给母亲上柱香吧。”
　　天思点点头，又看看父亲。笑着引路。
　　“姐姐脸色好多了。我还一直担心呢。”
　　天媛笑而不语。到了饲堂。梅清，梅潚自然规避。姐弟俩诚诚恳恳的给杨夫人上过香。天媛才道：
　　“听说你被调去了左路军？看来殿下很是有心要培养你来替代沈万平。沈家根底深厚。我真的怕你出事。”
　　“爹爹也这么说。但是男子汉大丈夫不涉危险，哪来的护泽后人？我不怕。我有的是本事。”
　　“殿下也说过，你在右路军名声很响。这次在营州也是立了功。知道你有鸿鹄之志。只是，切记，左路军都督一职不可窥视。你只做好份内事便好。”
　　“姐姐为何如此言语？天思为了能给姐姐挣得些面子，身上被刺了五六刀呢！”
　　“我知道殿下的性子。念旧的很。殿下不会彻底整垮沈家的。殷泽后世三品足以。切记！”
　　天媛上前握握天思的手。权当是替一个姐姐做了件实在事。

　　天媛拜别了父亲，从杨府出来。觉得心上的累赘少了些许。却有一股颓废席卷而来。很想彻彻底底的沦落一回。仅此一次。天媛从承羽翎的书房找到了那瓶藏得很隐秘的酒。笑了笑，一口口喝了起来。觉得醉起来可真好。晕头转向的让人一时忘了这个世界才是最颠倒。等承羽翎回来，看见醉倒在地上的天媛，着实吓了一跳。赶紧过去扶起来。却被天媛勾住脖子，吻住了唇。
　　天媛第一次主动的索取，厮磨着把美酒的香醇味道传递给他。承羽翎被诱惑了，滚烫了体温，想要用她微凉肌肤冰冷下这火样的燥热。却被她逃脱了。天媛妩媚的笑着，问道：“今天这个吻可算完完整整给我的？”
　　她并不想得到回答，只顾自的摇曳衣裙旋旎起身姿。
　　“自从出木易府，便发誓，再也不跳舞。今日舍命给殿下舞一段怎样？”
　　只是她太醉了。腿上一个无力便要摔倒。被承羽翎拉住紧紧抱在了怀里。
　　“既然发过誓就不要跳了。”
　　“这句话也是完完全全说给我的吗？”她眼里十分的渴望，燃烧着积累的委屈。
　　“说的什么傻话？就你一人在我面前。我的话当然都是说给你听的。”
　　“不。我今天去了趟杨大人处。我知道。那里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讲给另一个杨天媛听的。”
　　承羽翎心里几分愧疚。想着一定找个机会跟天媛说清楚。
　　天媛突然甜甜的笑了。脉脉含情的望着眼前这个人，柔声问道：“我漂亮吗？比刘霏梦还漂亮吗？”
　　这句话让承羽翎心里起了些涟漪。他不说话，只是随了欲念去吻她，听她娇声喘息在绛纱帐里。她眉头紧簇，受不了身上心上一下下的痛。她侧过脸，终于没有问出那句一直憋在心口的话。她想问：殿下于我到底是‘正好遇到’，还是‘非卿不可’？
　　他睡得不好，不知怎的便醒了过来。还好，眼神所及只有她的美好。云云的鬓，雪白的肤，俊美的眉眼，惹人怜的红唇。却发现她眼角有泪。原来，在她梦里也不是天堂。

　　“田广，往后宝蟾宫的密报不用送到后堂了。”
　　“是。”
　　“天媛说万公公很想回家看望兄长。准他出宫一天。”
　　“是。”
　　承羽翎自以为做了些能让她快活的事。美心湖上美丽的水鸟鸣着好听的调子。天媛终于笑了笑，嘱咐万公公早些归来。
　　万公公的兄长有些呆愣，家里又穷，一辈子也并没有娶妻。在田里辛勤耕耘了几十载才终于盖起了一幢像样的瓦房。这才写了信给宫里的弟弟。觉得终于有点颜面来见见那个被亲爹娘卖出去的孩子。万公公在宫中时常受些赏赐。玥元妃更是对他亲厚。所以，一箱金元宝做为见面礼还是拿得出手的。只是，以为的一次兄弟重逢，却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木年的影卫早就埋伏着一把就逮住了猎物。
　　“你们是何人？胆敢动我？”万公公常常走动在威州贵胃豪门巷里，代替镇国王嘉勉犒赏。是谁都要恭恭敬敬喊句‘公公万福’。
　　“你看看本座可有权缚住你？”
　　万公公抬眼，就看见木年翘腿坐在前面。知道此劫难逃。
　　“钧座造访，有失远迎。还望说清原委。”
　　“皇上要杀杨天媛！你是想救，还是袖手旁观？”
　　万公公牙咬碎了也咽不下，仰起脖子道：“元妃娘娘不过一只笼中雀。为何杀之？”
　　“偏偏她是承羽翎的笼中雀。为承羽翎赏之悦之。所以一定要杀！”
　　“钧座想借小人之手？小人怕是宁死不能从命！”
　　木年早就知道这个万公公对重华宫忠诚。就算杨天媛对他冷淡疏远，他也一样会挺身相护的。
　　“本座是要你放走笼中雀。”木年笑笑。接着道：“人有时候没了利用价值才是好。只要杨天媛离开承羽翎。皇上便没了一定要杀她的理由。”
　　“钧座为何要留元妃娘娘一条生路？”
　　“此事不与你相关！你只要把承羽翎派给你的任务一样样说给杨天媛听便可。”木年站起身，停下来又道：“你知道本座的手法。若杨天媛年底之前没有离开，那她一定不会死得太轻松。”
　　万公公怎会不知这人的狠辣。安良侯死时捧腹折滚于地。痛苦挣扎了七天才七窍爆血而亡。

　　执勤的亲卫军虽认得万公公，却也必须确认了鱼符才敢放行。万公公这才想起，出来时心急，居然忘了带。一时千万个为难，竟嘤嘤哭出了声。天媛和梅氏姐妹去了马场骑马，正好碰上万公公这颗万年的石块脸掉下泪来。几个人都忍住笑，携了万公公进来。
　　万公公抹掉泪，回了玥元妃一个苦涩的笑。回头看了看慢慢关闭的宫门。咬咬牙，不让心里丝丝恐惧翻腾开来。
　　“刚才真是感谢娘娘相救。”万公公垂首侍立在侧。如常的样子却说着反常的话。天媛摇着蒲扇，并不在意。
　　“万公公一向谨慎，念兄心切才忘拿了鱼符吧？”
　　万公公没几分表情的脸上，多了几分红晕。点了点头，说道：
　　“奴婢有件事，一直避着娘娘。不知该不该说。”
　　“何事不敢说？”
　　“殿下得了一颗上好的冰种翡翠原石。和娘娘的白玉手镯一起找匠人打磨了条项链。原以为是送给娘娘的。却是让奴婢送去了京城。”
　　若只是孤自想想，或许还有一两处躲避的理由。这样被旁人说个明白，天媛的全身只能凉了个通透。正不知要说什么，镇国王匆匆进了来。万公公赶紧去行礼，回道：“殿下吩咐奴婢的已经送到了。”
　　承羽翎皱皱眉，挥挥手让万公公出去了。
　　承羽翎在左路军想见见杨天思，禀报说，杨天思回府上见姐姐了。正想要问问天媛何故去了杨府。刚进门便听见万公公说翡翠珠链的事。心里有气，又觉得无甚大不了。只是看见天媛躲避的眼神，还是没忍住，开口道：
　　“天媛。本王是不是该给你讲讲霏梦？霏梦一直把救父出狱的事押宝在我身上。甚至愿意离了家乡去京城侍奉在我身边。只是我当时自身难保辜负了她的一片苦心。入宫之事，实为刘母所逼，霏梦曾跪在我面前求我救救她。被我狠心拒绝了。所幸霏梦进宫后，刘父就被放了出来，终于过了几年平安日子。霏梦陪我度过了一段很悲苦的日子。我曾答应给她一份生辰礼物。只是那时连一串珠子项链都买不起。前几日她来威州更逢生辰，却早无家人亲友记挂了。所以我差万公公送份礼物给她，权当了却一桩心事。”
　　天媛不是不知道他和她的渊源。在木易府时就听说刘霏梦骗了承羽翎上了运送军粮的马车。先镇国王为了儿子的安危，才一味突击终被歼灭的。可是在他的心里，她不是骗子，是个可怜的，无助的，被亏欠的未惜之玉。她突然才明白了。原来治得了他做噩梦的习惯，却剪不断他噩梦的根由。也许，替代品始终只是替代品吧。
　　天媛笑着点了点头，再也无话可说。

　　万公公眼里含着不舍，看脸色苍白的玥元妃在马场上飞驰。这些天，殿下不准他进后堂服侍，所以只能趁着出宫给玥元妃说几句话。
　　“娘娘几天不见，脸色怎么竟苍白成这样。殿下得了上好的鹿茸要是能给娘娘留下些该多好？却是都送去京城了。”
　　梅氏俩姐妹听见俱是一惊。
　　“万公公。殿下做事不用我们来指点。娘娘安心。殿下不是给娘娘备了燕窝？可惜娘娘不喜欢那味道。”
　　梅清狠狠看了万公公一眼。恨此人竟学会了挑拨。天媛却是笑了笑“本来燕窝也该送过去的。殿下还是看我太重了。”
　　天媛最近很爱笑。连自己一个人坐着都带着笑颜。梅清猜不出天媛的心思。只好也跟着笑。
　　其实，天媛是在哭。哭自己越是不甘就越被人掐死了命脉。哭自己想活的厉害，却只能日日处在地狱之中。哭自己爱到深处，却只是自作多情。哭这放手原来如此痛。
　　苍天也感知着地上人儿的苦，整天整天的下着雨。像是替她说出一句句的离别，一句句的质问，一句句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