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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错手前传 之八 规律 ...

  •   上午八点二十九分,不早一分也不晚一秒,罗紫宵照例准时跨进了\"孙世友律师事务所\"的职员办公室。在将近半年的试用期里头,他几乎从来也没有迟到过。
      八点半的上班铃声响起时,律师事务所里的职员们也都陆续赶到了各自的工作岗位。这个时候,罗紫宵已经擦完桌子,泡好开水,将前一天遗留下的卷宗打开,继续整理准备归档了。谁都晓得,再用不了半分钟,孙世友大律师就会笑吟吟地出现在厅堂里,敷衍寒暄着,开始他今天第一轮的巡查了。
      孙世友这样一位老板,是和别处私营企业的管理者并没有什么不同的。他愿意倡导麾下的职员在工作上充分发挥积极的主观能动性,在下班以后尽可以撒着欢儿地想加多少时间的班就加多少时间的班,反正除了几个按时取薪的正经挂牌律师,事务所里本身并没有加班的工资制度;反正事务所里真正能上网的计算机并没有几台,做服务器的电脑更是挂了密码在下班以后就关死了。但是孙世友绝对地不允许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出现迟到事件,一秒钟也不行。也许在他的脑子里头,做职员的不单按时或提前上班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就连下班后还任劳任怨地再多白干上三四个小时也属于一种理所当然的责任和义务,谁叫他们拿他发的工钱呢。
      罗紫宵丝毫不把他准老板孙世友独到的见解当作一回事。事实上即使他每天玩命地干到下班再免费接补上一个工作日,他名下的工作量也绝对没有干完的道理。他只是个实习生,还没有达到转正的条件,无论是在资历上还是在资质上,随便哪个正职的员工都可以把自己分内的工作随时顺手分派给他一两件,如果他居然看起来不十分忙乎的话。罗紫宵一早就看透了,活在这个世上,事情是做不完的,人力所能及的惟有每天把确实重要的事情都解决了,然后在下班的时候准点离座问心无愧地回家去。
      这样的行为模式对于一个还处于试用期的法律文员来说可能算不上十分明智,但是即便如此,罗紫宵本来其实可以得到孙世友大律师更多的照顾,虽然他现在的待遇也不能说不好。
      “小罗啊,呵呵,在忙哪。”四十出头的孙世友大律师光着脑袋从办公室出来,照例第一个去探问坐在门边盆景后面的罗紫宵,附身查看他摊开放在桌子上的几份表格,一面把手臂环搂在他的肩膀上。罗紫宵登时将清瘦的身子绷得挺直,谨慎地往办公桌旁靠了靠。周围的同事们看到罗紫宵又受到如此青睐,都在偷笑。
      “哦,这个案子啊,是快结了,就差最后一笔钱了。”孙世友若有所思地如是说着,握住罗紫宵右肩的手也不自觉地加了些力道。
      “哎呀,差点忘了,孙老师。”罗紫宵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情,霍然起身,“有个潜在的客户,约我今天中午去谈一下……”
      “……是吗,好啊。”孙世友乐呵呵地搓着双手,“那么等一下来给我介绍详细情况吧。小罗真会办事,好好干哪,前途是有着的。”他赞许地点头,又在肃立的罗紫宵左肩上爱惜地拍一拍,这才心满意足地转身去关心别的职员了。
      罗紫宵又待了一会,看孙世友再没别的交代,这才小心翼翼地坐回到位子上。孙世友勉强也可算是一个好人,只是经常这么莫名其妙地表示出亲近来,多少总有些讨厌。好在现在只是实习,单等着参加九月份的司法考试,到时候如果能得了好成绩,也许就可以眉头也不皱一下地辞了这份工。哦,这事情,想起来就让人高兴。
      那么,今天的工作一共就两件要紧事了。罗紫宵加紧把手头已有的文件分类归档。说起来这一件快结的案子简单而棘手,却被孙世友办得干净又漂亮,着实让罗紫宵长了不少见识。有家中型国营企业贷款租借了一大块农业用地,却再没进一步的资金进行土地开发或住房建设。按着新有的政策法规,这样的情况持续一年就要警告并罚款,持续到第二年土地就要被国家无条件收回,外带着租金不退。眼看年关将至,半承包责任制的正局级企业领导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整天带着公关班子追住孙世友要他帮忙想办法解决,打官司找后台皆可,走白道走□□都行,连准备投入免灾的资金底线都险险要交代出来。孙世友到底是老行家,不紧不慢地控制着局面,讨定了好价钱,到紧要关头才把对策和盘托出,只让那老总花了万把块钱,借了几架推土机来把土地稍加打理,又用铁丝网正儿八经地围将起来,挂牌,算是为下属摩托车制造厂所修建的越野试验场。这土地未开发的名头就此算是彻底消除了,可以一直坚持到再有配额能领新的工程贷款的时候。

      在将近十点的时候,罗紫宵得到了孙世友的特别批准,可以因公外出,条件是尽可能达成至少一笔业务的初步合作意向。他匆匆收拾了东西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孙世友下指令的时机选得恰到好处,这么走必然会错过一顿虽然不怎么好吃但毕竟由公司买单的工作餐。不过说实话罗紫宵真的不在乎,与其每天例行的边吃饭边要应付不知疲倦问长问短的孙世友,倒不如饿着肚子出去办公伺机蹭饭来得惬意。至于究竟是否能达成工作目标,那已经进入了天算的范畴,罗紫宵不打算去关心。
      说起来这一笔业务可大可小,是要根据北关大学下属的一个物理研究所的实际需求,去争取做他们的法律顾问。北关大学就坐落在本市的西北角,是全国著名的重点大学了,那个物理研究所在业内似乎也颇有些威望,不过罗紫宵并不十分晓得。他所以能得到这个进一步调查了解的机会,完全得益于在网络上结识了一位叫冯南坡的朋友。
      因为可以报销的关系,罗紫宵打了个的,十点半钟就到了北关大学的正门口,冯南坡接到了电话,早守侯在那里,见着他到了,笑呵呵地迎上来。
      “小罗(子啊)!呵呵,好久不见!”
      “冯老师,好。”两人把手握在一处,就这样亲亲热热地往学校里边走边聊。
      “今天小组里的人都在,你刚好跟大伙儿都见见……”冯南坡用空着的右手竖起一根食指,在空气里头平白划着圆圈,眉飞色舞的说道,“联络一下感情嘛,呵呵。我估计这一次找法律顾问的事情是没跑了,业务谈成了可要请我吃饭。”
      “这主要得看老板发不发奖金。”罗紫宵十分冷静地分析,“还要看业务的规模,是一次临时的咨询还是预备长期合作……”
      “我估计得是长期的,以前余老师光顾着埋头搞技术研究了,业务上的矛盾冲突他都没碰到过,真正是象牙塔里的人。现在问题一来,就傻眼了,不懂法律啊,所以得找人给参谋一下。这一次要是办得好,余老师尝到了甜头,咱们几个小组成员再给捧一下场,这长期法律顾问的活儿就应该没跑了……”
      “余老师是你们组长?他技术上应该很强吧。”
      “那是,他就是余建国啊!怎么,你没听说过么,余教授可是光学物理上的牛人哪,博士生导师、主力研究小组组长,研究所副所长……”冯南坡把余建国的头衔职务一项一项如数家珍,“……总之,只要他能同意合作,你就得请我吃饭了。”

      穿过宿舍区和操场,就来到了二十层楼高的北关大学图书馆门前。冯南坡所在的物理研究小组的工作间,占据了图书馆的整个十七楼的楼层。大学里的建筑多是这样,甭管牌子响不响,就是要往高里死命地造,好象都有使不完的钱,又仿佛楼造得越高,牌子就会越响一样。
      冯南坡牵着罗紫宵的手走进办公室。屋子里由里而外一字排开摆了两大三小五张办公桌,此时正有四个人聚在最里面的办公桌前,看架势是三个年轻人正在对一位长者嘘寒问暖。
      “余老师!”冯南坡大声地招呼,被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的老者循声看过来。
      “小冯啊,回来啦。这一位是……”
      “余老师好!”罗紫宵恭敬地微微鞠躬致意,冯南坡在众人之间找准了显眼但不显赫的位置站好,兴致勃勃地给大家引见:“余老师,这一位就是我跟您提起过的,孙世友律师事务所的罗紫宵罗大律师。罗先生,这一位是我们研究所所长余教授……”
      “久仰大名。”罗紫宵毕恭毕敬地再次鞠躬。余建国眯起眼睛仔细端详,面上显出赞赏的神情,主动伸出一只手来:“罗律师年轻有为啊,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哪?”
      罗紫宵用双手与余建国相握:“我是东海政法学院毕业的,学的就是法律专业,做律师的话,勉强算是科班出身吧,呵呵。”
      罗紫宵说的可都是实话,他是东海政法学院民事法学本科毕业,并无硕士学位,但是这么说,摸棱两可,象余建国这样教授级别的德高望重的前辈一般不会多问,自己也就免了露怯。他还不是律师,甚至连法律文员的职位都还没有转正,但是如果真做上律师,也确实可以算是科班出身了。
      “好,好……”余建国道骨仙风地微笑着点头,一时也没多的话说。冯南坡适时插话,抓紧了继续介绍:“罗先生,这一位是我们研究小组的副组长,王志强王老师。”
      王志强向罗紫宵点头致意。他看年纪三十出头,斯文儒雅,身材修长,是个挺英俊的男子。
      “王老师可是余教授的高徒,现在博士生都快毕业了,准备攻读博士后的……”冯南坡咽了口唾沫,显然是在措辞。趁这个当儿,罗紫宵想起了“博士又可称壮士,读完壮士读烈士”的说法,他恰到好处地露出了笑容。
      “在我们小组成员里头,王老师的技术可以说是最棒的了,这个项目的设计思想,主要靠他……”冯南坡才说到这儿,便被王志强连声打断。“不不不……”他把手直摆,“这个项目是余老师发起的哪,我只是协助……”
      “呵呵,王老师可谦虚了……罗先生,这位女士是我们小组的项目执行主管,赵娜丽小姐。”冯南坡边说边偷偷朝罗紫宵挤了挤眼。罗紫宵晓得这意思是让自己看看,赵小姐漂亮不,他看了一下,果然,赵娜丽是个难得的气质美人。听冯南坡私下里说起过,赵娜丽是还没毕业的研究生,技术上并不十分出色,只是因为和余教授在私人关系上极其暧昧,这才得了个不错的职位。现在看到她的模样,再联系上这些八卦信息,隐隐的觉着是有点可惜了。
      “罗先生请坐吧。”赵娜丽甜甜地笑着说。她略环顾了一下四周,又道:“哎,该给罗先生倒杯茶吧,我去找杯子来……办公室里比较乱,让罗先生见笑了……”
      “不……不会啊,呵呵,就白水好了,不必弄茶。”罗紫宵看房间里有饮水机,不过确实没有杯子,否则就自己弄了。大学里的学者们面前,真是不必太拘谨的,他们自己往往也都不拘小节。
      赵娜丽倒有点不好意思:“隔壁实验室里还有一台饮水机,杯子应该都在那里的……”她边说边往外走,王志强忽然招呼道:“小赵啊,你给余老师也拿个杯子过来,该吃药了……”
      “怎么,余老师生病了吗?”罗紫宵赶紧关心一下,虽然来的路上冯南坡说起过答案。果然余建国苦笑着摇起头来:“老毛病啦,有一点心血管方面的问题,每天都得按时吃药的。”
      “余老师,药配好了吗?”冯南坡停止了介绍,罗紫宵晓得剩下的一位年轻的组员名叫金大元,和冯南坡一样都是还没毕业的本科生,在研究小组里是做最基本实际的工作,属于干活最多、利益最少、没有任何权利地位的那一群人。罗紫宵于是略带歉意地对着金大元笑一笑,换来了对方默契的回应,彼此心照不宣。
      “哦,昨天吃完了,今天早上刚去配了新的。”余建国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个药盒,“小王,麻烦你给我拧一下瓶盖啊,这种药的瓶盖很紧哪。”
      王志强面带微笑地接过药瓶。拧瓶盖这种事,其实大可不必出动到博士生这样的高级别人才,不过类似的场面罗紫宵也见得多了,长者总爱指使身边最有能力的助手做些微不足道的琐碎事情,以此来确定自己的绝对优势地位。王志强保持着微笑把瓶盖拧开了,将药瓶和瓶盖分两次送到老师手上。
      “人老了,手没力气啊……”余建国摇着头,煞有介事地说着,一面用手指熟练地扣住药瓶口上的封纸,轻轻抠破,然后把药瓶里的药片倒进瓶盖里,“一次要吃六个药片呢。小罗,你晓得么,如果是中药,其实九克和十克是相同的意思,都是从古代度量衡里头的‘两钱’演变过来的,吃多吃少差不了许多;但是西药就不对了,非得按分量的吃哦。这是六个了吧……”他把瓶盖凑到眼睛底下进行确认,然后满意地点头笑道:“正好六个。”
      这又是一种规律。研究所里的学者,真正能出成果的,一般都是在年轻的时候发力,而利益总要被前辈们分一些去。等到学者自己也成了前辈可以分享后进的利益时,多半已到了挺大年纪,实际的研究工作进入瓶颈,多数时间就只能如此这般做做关心一下药片分量这样的技术动作了。罗紫宵礼貌地笑着,随口敷衍道:“哎,余老师自己的办公室,连杯子都没有么。”罗紫宵所以这么问,是因为他看几张办公桌上都有私人使用的玻璃杯或者保温杯。
      “都怪我。”赵娜丽拿着一筒一次性的塑料杯子走进办公室,满脸通红,“刚才我把余老师的杯子打碎了……”
      “那你可以把你的杯子给余老师用啊。”罗紫宵这么想,可是没敢这么说。旁边的金大元倒有些尴尬:“……其实是我不好,刚才赵姐端水的时候,是我不小心撞到她了……”
      余建国摆了摆手道:“没关系的。小赵啊,给客人倒茶啊……”
      待客以礼,余建国果然有点大家风范。罗紫宵暗暗赞叹,却见冯南坡已经抢到饮水机前,截住赵娜丽,笑道:“我来吧,赵姐。”他接过那筒一次性塑料杯,利索地抠出一个,放到旁边。这种塑料杯,最顶上的一个总是接触空气最多的,受到污染自然也不会少。他把第二个杯子抠出来,用饮水机调了一杯温水,送到余建国面前。
      “余老师,您吃药……”
      余建国赞许的对冯南坡点点头,接过杯子,喝了一口试验水温,然后仰脖把瓶盖里的药倒进嘴里含着,再对瓶盖里头看一眼,大约是发现有药片沾水贴住了,于是又把瓶盖抖一抖,紧贴住嘴巴吸出来,这才低头喝水冲服了。冯南坡回到饮水机前,又从杯筒里抠出一个新的杯子,装上热水,递给罗紫宵。
      房间里头十分安静,王志强、赵娜丽、冯南坡和金大元都不出声,神情肃穆。罗紫宵觉得眼前的场面诡异得有些滑稽,他抿了口热水,然后咳嗽一声。
      “余老师,您看是不是给我讲一讲这边的具体情况?……”
      “好啊!”余建国吃过药,很抖擞了些精神,往自己办公桌前的位子上坐定,摆开了架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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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这个小组负责的课题,和以往的纯理论研究有所不同,是与实际生产挂钩的,涉及到国家“机密”一级的项目。关于这个项目的具体技术细节我不能说给你听……
      小罗,你坐啊,坐下听好了,那边有凳子。大家都坐吧。
      既然涉及到实际生产,必然就会有资金往来。我们的项目涉及到一大笔项目资金,前期投入就已经是非常可观的了。关于这个项目资金的细节本来我也不能说给你听的……
      哎,空调开了么,出汗了,还是开窗吧,有点闷。
      现在哪,就是有一点,一点业务上的纠纷,具体的情——况……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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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大呼小叫着扑过来,因为余建国已经歪斜着摔倒在地上,他瞪大了双眼,面色惨白,身子一个劲的抽搐,嘴里发出尖利的呼嚎。王志强第一个赶到,想去搀扶起余建国,但是余建国抽搐得是如此剧烈,王志强一个人按不住他。
      金大元、冯南坡和罗紫宵先后赶到,四个大男人对付一个老者应该是足够了,余建国也逐渐平稳下来,只是张大了嘴巴,口吐白沫,却再发不出声。他浑身上下抖动的厉害,渐渐把胸腹部向上抬起,整个人象是一只反弓的虾米,喉咙深处“咯咯”的响着,显然是喘不过气来。
      赵娜丽把余建国的塑料水杯拿过来,直往王志强手里递,她急得都快哭出来了。罗紫宵伸手虚挡了一下:“赵老师,这水放一放,先别给余老喝。”
      “赶紧叫救护车,那谁,小冯,打电话。”王志强表现得也很沉稳。这个时候余建国已经休克过去了。冯南坡起身到自己的办公桌去打电话联系急救站,王志强对金大元使个眼色,两人合力,准备把扭曲着躺在地上的余建国扶起来。
      “不要动他。”罗紫宵制止道,“等医生来再说吧,乱动反而不好的。余老师以前这样发作过吗,他的心血管病,有没有随身携带的特效药啊。”
      “没有。”金大元摇摇头。王志强也道:“余老师的病其实并不是特别严重,他吃的是补药……没听他说起过需要准备特效药。”
      赵娜丽把水杯放回桌上,眼泪汪汪地靠过来想看看余建国的状况。罗紫宵第三次提议道:“大家散开一点吧,给余老师多一些新鲜空气。”
      他这么说着,自己却抽动着鼻子,把脑袋凑近余建国的脸仔细端详一阵,又闻了闻他嘴里的气味,摇摇头,起身说道:“冯老师,麻烦你再多打一个电话吧,给110,报警。”

      乔野带着马天貊,跟局里的法医和医院来的抢救小组一起赶到了十七楼。他们是坐同一部电梯上来的。
      因为现场侦破了那起翡翠拍卖会上盗窃杀人的大案,乔野在刑警队里再次引起了轰动。经由刑警队副队长田鲲提议,严局长当场特批,乔野被破格从交通队直接调入了田鲲所辖的重案二组,归老徐指挥。马天貊沾乔野的光,也从一向很难有头绪的各类失踪案件调查中正式解放了出来。
      在确定了余建国已经死亡之后,医院的抢救小组就算没了用武之地,他们待了一阵,看戴大沿帽的同行们都在忙碌,自己也确实插不上手,便怏怏地离开了。
      除了法医和负责给现场拍照的马天貊,所有的活人此时都在办公室门外的走廊里聚集。罗紫宵已经和马天貊照过面,两人心里都有些微妙地感动。这个世界还真是小啊。
      “我估计余老师是中毒了。”罗紫宵向乔野反映情况,“挣扎的样子不正常,当时就神智不清了,后来还发生了角弓反张……”
      这时候一名法医走到门口:“小乔啊,人死了有十几分钟了,我初步推断是氰酸中毒,具体的结果还要等到验尸以后……”
      果然是中毒。乔野把眼珠一转,已经有了主意:“小马啊,等一下拍完照,你来收集一下在场所有人的证词。牛老师,请问大概什么时候能有结果?”
      牛法医看看走廊墙上的挂钟,中午十一点半。他回头打量了一下余建国的尸体,挠头道:“我尽快吧,下午……两点?行不?……”
      “我建议把余老师的水杯和药瓶也都尽快做一下检验,还有现场的这几个塑料杯……”罗紫宵补充提议。乔野瞟了他一眼:“那是当然……怎么余建国死前吃过药么?”
      “是的。”罗紫宵对马天貊的方向指了指,“现场还有一些特别的情况,等一下我会反映给马警官。”
      “好……”乔野又冲牛法医点点头,“牛老师,要不您稍微等一下,我们了解完现场情况,把需要检验的东西一起交给您?”
      “行啊。”牛法医摘下手套,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反正今天要忙了,看来只能吃饼干了。”
      吃?罗紫宵想起来这个严重的问题。今天的午饭怕是蹭不到了,除了他之外,目击现场的人恐怕一时也都不会再有什么食欲。余建国休克时就已经大小便失禁了。
      马天貊拍完照片,出来召集目击证人,进行基本信息的初步搜集。乔野独自走进办公室,在余建国的死亡现场踱步,沉吟。

      正式的调查笔录是在刑警队里完成的,乔野和马天貊一起与每个人都分别进行了谈话。罗紫宵显然受到了某种特别待遇,因为他是最后一个被请到小会客室里的人,带着一个空空如也的胃囊。时间是下午四点一刻。
      “罗先生,现场的情况我们已经比较清楚了。”乔野开门见山地说道,“根据手头掌握的线索,我们有理由相信,余建国被谋杀的这一个案子当中,你可以算是唯一的局外人,似乎没有足够的作案动机和手段。本来,在你录完证词以后我们就应该请你离开了,但是你曾经说有特别的情况要向警方反映,所以我们想跟你交流一下。罗先生是法律工作者,发现的特别情况应该会很有价值吧。”
      “已经确定是中毒了么?”罗紫宵坐直了身子。他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咕噜嚷叫起来。
      “罗老师还没吃饭吧,要不要先吃个面包?”马天貊推过一袋刚开封的速食面点,罗紫宵感激地接受了,马天貊又把给他泡好的热茶往前挪了挪。
      “验尸的结果,余建国确实是氰酸中毒。”马天貊翻看着桌上有关这起案件的卷宗,一面瞥了乔野一眼。后者没有特别的表示。马天貊带了点愉悦,继续往下说:“食用了过量的氰酸化合物,中毒程度十分严重,当时就已经没救了……”
      “余建国的胃是毒源,现场的物品都检验过了,他使用的水杯里的水含有大量的氰酸化合物,此外药瓶和瓶里的药还有其他的塑料水杯都没有毒物反应。”乔野打断马天貊,把可以说的事情一口气交代完了,然后颇有些挑衅意味地斜乜着罗紫宵。后者正把面包配着茶水嚼得欢。
      “所以我们认为最值得怀疑的人是……”马天貊刚说到这里,就被乔野摆手制止了。
      “罗先生怎么看这一起案子?”乔野沉着地措辞,“罗先生是在现场的人,想来会比我们更有发言权哪……”
      “我看,你们是想要进一步调查冯南坡吧。”罗紫宵艰难地咽下一口面团,茶已经喝光了,马天貊起身去给他续水。乔野显出十分惊讶的模样:“你怎么……知道……”他瞟了一眼马天貊。马天貊神情自若,仿佛这是一桩天经地义的事情。
      “金大元应该会是较早被排除的嫌疑对象,因为他和我一样,在现场的时候并没有直接接触过药瓶或者塑料杯子。他所做过的唯一一件可疑的事情是参与打碎了余建国的水杯,使得余建国只能暂时先用塑料杯子喝水了。但是这一点显然不够作为作案手段。”
      罗紫宵拿起茶杯灌了口水,又摸出一个面包。他才吃了两个,还远没饱呢。
      “既然水杯里有毒,那么查出对水杯下毒的时机和方式可以说是破解这起案件的关键所在,这一点是没有错的。我们来看,赵娜丽小姐是真正打碎余建国杯子的人,随后又是她亲手拿来了塑料杯筒。那么她会不会直接把毒下在了杯子上呢?显然没有。从情理上说,除非在每个杯子上都下了毒,否则很难保证就是下了毒的那一个杯子被余建国使用。我们在此当然地要先忽略无差别杀人的可能性……”
      “但是小组里的人都作证说,在实验室工作时,冯南坡有抢着给大家倒水的习惯,如果余建国在场,冯南坡一定是会选第二个塑料杯子给余建国使用的……”乔野好心地提示道。罗紫宵微微一笑。
      “是啦,我就想会有这样的规律。所以还是要从实际证据来分析判断更妥当些。余建国所使用的第二个塑料杯子,是紧密的夹在第一个和第三个塑料杯子之间的,如果第二个杯子上刷了足够致命的毒药,那么另两个杯子至少得有一个多少沾染一些毒药的吧。这两个杯子一个被闲置了,一个被我用来喝水。我想你们那位牛法医应该都检验过了吧,听乔警官的开场白,就想得到没有查出毒物反应。”
      罗紫宵喘了口气,咬上一大口面包,开嚼。乔野挑了下眉梢,没有说话。马天貊低头审视案件的卷宗,轻轻地翻过了一页。

      “所以余建国喝水用的塑料杯子,在冯南坡从赵娜丽处接收时,应该还没有受到足够的毒物污染。”又一个面包下肚,罗紫宵精神了许多。他竖起右手的食指,学冯南坡曾经的样子在空气里晃啊晃地画圆圈圈。
      “而此后直到余建国中毒,赵娜丽再也没接触过这个特定的塑料杯子。所以我想,大约这位漂亮小姐的下毒的犯罪嫌疑,也被两位排除了。”
      马天貊点点头,十分恭敬地说道:“罗老师果然也是这么看哪。”乔野咳嗽一声,调整了一下坐姿。
      罗紫宵眯起双眼,笑着点了点头:“我记得余建国似乎眼神不太好,估计是长年的研究工作把视力搞糟了,可是又不习惯戴眼镜,是吧。”
      “是啊。他就是因为视力的关系,才退出了学术研究的第一线……”当然还有年龄的关系哪,这一点乔野当然是不会说的。他把双手拢到一处,看样子是要准备结束询问了。
      “余建国眼神不济,他的学生们应该不瞎吧,我也是在场的。如果是冯南坡下毒,他要用什么样的手段呢?”罗紫宵又取出了一个面包,看来他是不打算就走,非要把点心吃个够本才肯罢休。
      “哦,这个啊,我考虑是在饮水机上下了文章。”乔野看终于有了机会发表独特的个人意见,登时来了精神,“饮水机里的水,罗先生也喝了的,而能安然无恙至今,可见水桶里的水本身是没有毒的。可是这其实是个机关设计,水里没毒,毒该是设置在了饮水口上。冯南坡给罗先生倒水,只打开了热水开关,可是为了给余建国吃药,他倒水时交互使用了冷热两个开关哪。我想,应该是用了什么巧妙的方法,把毒通过冷水口放进了水杯里……”
      “但是没有检验出来,是不是?”罗紫宵故意夸张地往马天貊面前的案件卷宗瞟了一眼,其实从他的角度是什么也看不见的,“实际上,冯南坡不太可能会做出这样的机关设计。他为了接我,离开办公室有好长一段时间,这期间任何人都可能使用这饮水机的冷水口。难道他是做好了随便杀一个人的准备么?”
      “……我们也觉得有点困惑……”马天貊诚恳地对罗紫宵说道,“饮水机的两个出水口,是都没有毒物反应。可是倒水之后直到余建国毒发,再也没人有机会往水杯里下毒了,所以我们想,必须做进一步的调查试验,看到底有没有办法在饮水机上……”
      “为什么不怀疑一下药片呢,余建国还吃了药片的吧。”罗紫宵把双眼瞪得炯炯有神。马天貊与他对视着,忽然领悟到了些什么,欲言又止,乔野却笑出声来。
      “呵呵,罗先生问到点子上了。事实上,我们是怀疑过,但药片确实是今天刚从药房配来的,整个药瓶包括药片都没有检测出毒物污染。我想也许罗先生还记得,药瓶几乎一直都被带在余建国身边,虽然让王志强帮忙拧开了瓶盖,但是药瓶本身的封纸还是由余建国自己揭开的。我想拧瓶盖时的手法再巧妙,也不太容易把药片隔着瓶壁塞进药瓶里去吧……”
      “我想问一下,余建国的这个动作——”罗紫宵把面包凑在嘴巴上,一仰头,又把面包在自己面前晃了晃,再贴住嘴巴,顺势咬了一口,“这个吃药片的动作,是不是也是一个成了规律的习惯?”
      “是的是的。”马天貊飞快地翻着卷宗,“我给余建国的几个学生做笔录时,问起过,他们都说,余老师年纪大了,用瓶盖吃药片时,常因为先含过一口水的关系,唾液丰富,而在瓶盖上沾住一两片药,然后他就会把瓶盖再贴住了嘴巴……干脆说,就是把药片舔下来……”他的眼睛里闪动着与罗紫宵一样的光亮。
      “我不明白……”乔野歪着脑袋,“已经查过了,瓶盖上并没有毒物污染,余建国舔瓶盖怎么会中毒呢?”
      马天貊支棱着脖子,面红耳赤地显出兴奋的模样。罗紫宵把咬了一口的面包出示给乔野:“我的意思是说,会不会有这种可能,王志强趁余建国眼神不好,在替他拧瓶盖时顺便多给了他一两片药,就轻轻贴在瓶盖里头……”
      “这绝对是一个调查方向!”马天貊霍地站起身子,“乔老大,你看我们是不是……”
      “这就是罗先生所说的特殊情况了吧。”乔野仔细琢磨着,终于叹了口气,“确实是有可能哪。可惜,怎么找证据呢……”
      “我们去数药片吧!”马天貊涨红了脸,“一瓶药有一百片,如果是王志强多给了药片,那么瓶子里头的药一定超过94片……这种昂贵的补药,药片数目向来是很精准的……”
      乔野没有受马天貊的情绪的感染,只是静静地坐着,与罗紫宵四目相对:“你也知道,这个证据力度不够……”

      罗紫宵慢条斯理的嚼着面包,象在吃一个美味的奶油蛋糕一样。他微微的点着头,再一次把右手食指举起来,凌空画着圆圈。
      “还是回到有毒的水杯上来吧,如果余建国是被王志强的药片毒害,那么假定谋杀计划没有重叠的话,冯南坡就没有使用什么技巧在水杯里下毒,但是现场的水杯里的毒是谁在什么时候投放了来陷害他呢?”
      “马警官,还记得我特别给你提到的情况吗,起先我不敢肯定余建国是心血管病突发还是中了毒,可是在他休克时我却忽然闻到了苦杏仁味。这种氰酸中毒的招牌标志这个时候才出现,对于我的久经美味佳肴熏陶的灵敏的鼻子来说可是一种异常。所以我特别闻了闻余建国口腔里的味道,似乎是有这种苦杏仁的气味,但是绝对没有那么浓郁。那个时候,我就开始怀疑了。饱含致命剂量氰酸化合物的清水应该是很涩口的,余建国还先试了水温。他的反应未免太迟钝了些。而水杯就放在那里,怎么毒物的味道这时候才传递过来呢?”
      “没错,乔警官,如果余建国其实是吃药片中毒的,那么水杯里的毒药在什么时候投放就不用那么讲究了。冯南坡把水杯捧给余建国,余建国用这水杯里没有毒的水送下了有毒的药片,此后直至警方赶到现场,唯一接触过这杯水的人是赵娜丽小姐!”

      乔野把自己的茶杯捧起来灌了一大口水。这样的假设他原先怎么也没想到。可是罗紫宵是怎么想到的哪。他皱着眉头,忽然说道:“虽然可以这么假设,但是还是没有证据,怎么证明是王志强和赵娜丽联合作案哪?”
      “我想,”马天貊犹豫着说,“也许可以根据瓶盖上没毒这一点,来对赵娜丽加大刑讯力度?……”他试探地看着罗紫宵,后者满意地吃起了第五个小面包。
      “怎么呢?”乔野的脑筋一时没转过弯来。马天貊学罗紫宵的样子,晃动着右手的食指:“余建国先含过水杯中的水再去舔瓶盖的哪,瓶盖上没毒,说明他喝水的时候水杯里也没毒!”
      “……可是……还是没有足够的直接证据哪……”
      “直接证据嘛,似乎应该是警方刑侦调查的事情,那就跟我这种提供思路的人没有什么关系啦。”

      “还有两个问题,是基于我的职业,要问一下的。”罗紫宵水足面饱,看询问告一段落,这才正式提出来,“第一个问题是,想请教一下,余建国的小组里究竟出了什么事情,要找我来做法律咨询?我一直在问,冯南坡出于职业道德,没有说,余建国要说,可是没来得及说。我想我该有权利听一下的吧,你们警方也都已经询问过了?”
      “这个可能超出我们的职权范围……”马天貘居然谨慎了一把,但是乔野稳重地点着头:“罗先生当然可以知道,本来就是罗先生的工作内容嘛。是这样的,余建国牵头督导的国家安全项目,其中最主要的一项技术是由这个小组共同研发的,他们围绕这个项目已经在国内外重要技术期刊上发表过多篇论文,在业内最近是个热点,可能会拿几个重大的奖项。可是余建国对当初的基础实验数据进行验算分析时发现了几个十分低级的错误,比如计算中点错了小数点之类的,而实际上能得出的数据结果并不足以支持对所猜想的技术命题成立的证明。本来这错误并不属于故意行为,也可以延缓操作争取时间做进一步核实,可是余建国为了避免弄虚作假,一定要先立即撤换下相关的项目,并且根据合同按个人责任赔偿巨额经济损失。这里头就产生了矛盾冲突……”
      “哦,”罗紫宵点点头,“又是一个规律。研究领域的专家学者,却不擅长与自己的学生们沟通。”
      “这会不会就是作案的动机呢?”马天貊自言自语,又象是在向罗紫宵求证,“也许犯罪者就是这个项目技术事故的主要责任人?”
      “动机么,呵,我从不关心。”罗紫宵站起身来。
      “那么,第二个问题是,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可以走了么。你们看,五点了,我已经下班了。”

      2005.08.19 初露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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