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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捡了只猫【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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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是这几天他确实滴酒未沾,看着眼前篆刻进脑子的面容,他绝对会怀疑自己无意识地把酒柜上那一排威士忌都给喝了。
是阿昱,长着白色猫耳朵和猫尾巴的活生生的阿昱。
元川仿佛一台生锈的机器,僵涩地向前挪动一步,探到半空的手不住地抖着。
他这辈子都无法忘记停尸台上稚嫩又凄惨的少年,绝不是现在这个光洁的成年男生,可那双眼即便成了蓝色,元川也能立刻辨认出其中和宋昱如出一辙的纯真,悲伤的、乞求的纯真。
“阿昱?”
听见这个称呼,白猫长久浑噩的脑子突然荡起一阵阵透彻,像是溅起波纹的水面,层层涟漪涤走道道禁锢。
——阿昱,专心背课文好不好?背完再玩儿。
——阿昱,慢点跑!小心摔了。
——阿昱,把这十个选择做完,川哥就带你去吃烤肉。
——阿昱不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阿昱不哭了好不好?
——阿昱知道……什么是老婆吗?
——好,等阿昱长大,我娶你。
一声声呼唤在脑海的深处向外炸开,一个个刻骨铭心的画面钻进他僵涩已久的意识,眼前这个人不只是他撑着一口气也要找到的执念,不只是一个主人,是他跳楼前最想最想见到的人,是他以为跳下去就能见到的最爱的人。
那个答应了要娶他的川哥。
“对,阿昱。”
男生又上前跪爬了一步,嘴边扬起灿烂的笑,眼底却不自知地滑下蜿蜒的泪痕,他高兴又轻快地说:“我有名字,我叫阿昱!宋昱的昱。”音节间细细颤着发自心底的解脱和愉悦。
宋昱激动地抓着元川的裤腿,久未使用过的陌生四肢像面泥一般无力,他费劲地扒着一寸寸布料直起上身,被冷水冲刷得惨白的手牢牢抓住元川的腰侧,笑着说:“我是川哥的阿昱。”
元川的胸口被这熟悉的音色吐出的每一个字狠狠重击,一下下都带着恐怖的力度,他呆滞地重复:“川哥的……阿昱。”
宋昱重重点头,双手撑在元川结实的腰身,天真地眯起水蒙蒙的眼微笑:“我找到川哥了。”
他找了很久很久,跨过不知道多少个看不到头的桥,走过数不清的马路,翻过每处路过的垃圾堆充饥,只为了抵达脑子里不断萦绕的那个房子门口,去见到那张一想到就能让他开心的脸。
“阿昱……”元川仍旧无法回神,他机械地伸手抚上跪在眼前的脸颊,入手一片刺骨的冰凉。
他惊了一瞬,颤抖着缩回手。
当年金属台子上的冷硬触感再次如噩梦般绕上指尖,如同细密的钢针扎进身心的所有角落,令他痛苦了足足七年。
元川正要收回手,却被宋昱手疾眼快地抓住,亲昵地贴上自己的脸颊。
他看着男生迷恋地歪头蹭着自己的掌心,柔软的质感渐渐唤醒他的神志,隐隐的,手上的温度也在回暖。
他听着对方呢喃地叫:“川哥……”
元川浑身的关节控制不住地抖,他弓下腰,双手捧着男生的脸,宋昱睁大猫眼,瞳孔在洗手间昏暗的灯光下铺开圆滚滚的两颗黑亮的珠子,干净清澈,似是一眼见底的溪水,其间情绪清晰可见。
眷恋、怀念、兴奋、安心,还有曾经深深沁在那个已故少年眼中的浓烈心绪,那股澄澈到近乎一目了然的爱慕。
喜欢,他对川哥很喜欢很喜欢,想一直黏在一起的喜欢。
宋昱扑进元川的怀里,双臂环上劲窄的腰。
“我找到川哥了哦,我一直在找,终于找到了。”成年男性清朗的嗓音也掩不住字字纯真,隐隐的,带着几分委屈。
“川哥,想要奖励。”
听见奖励两个字,元川僵硬的肌骨突兀一震,他脱力地弯膝半跪下去,不敢相信地搂上宋昱瘦弱的肩头。
宋昱没想着“嫁”给元川之前,收到的奖励无非是小零食,小游戏或者听元川亲口给他讲一些自己读不进去的故事。
最初单纯的奖赏随着两人关系日渐亲密,莫名其妙地演变成一个个浅尝辄止的亲吻,温热的嘴唇相抵,青涩又克制的磨碾几下,懵懂无知地将那份出格的悸动化作动力和奖赏,上瘾又不敢太过放肆。
宋昱很喜欢,他说这是自己最喜欢的奖励。
只有元川才能给的奖励。
“阿昱。”元川确认地叫着他的名字,宋昱紧紧搂着他撒娇似的说:“阿昱洗澡了,不脏了。”
“阿昱。”
元川手臂上的力气逐渐加重,手底的人被冷水冲刷得满是凉气,他恨不得将自己身上全部的热度都渡过去,在这幅躯体上,一丝一毫的冷意都让他忍不住从骨子里向外打颤。
宋昱雀跃地附和:“川哥。”
这两个字叫得元川胸口里翻涌起一阵阵酸苦,一时间竟是让他喘不过气。
宋昱察觉到元川的异样,没明白怎么了,分开拥抱想仔细看看自己肩头不住抽噎的人,却被搂得太严密,只得老实地趴在怀里瞪着懵懂的眼听着耳边痛苦的哭声和呼唤,听着听着,眼眶也跟着染上一圈酸胀。
“阿昱,阿昱……”
……
“水热吗?”
元川撸起衬衫袖子坐在浴缸旁边,不放心地再次伸手探进半缸腾腾热水,生怕烫到里面乖巧坐着的人。
宋昱抿着的耳朵立了立,强压着本能升起的恐惧牵起一弯微笑,“不热。”
说着,将湿漉漉的尾巴环上正欲离开的手腕,尾尖不老实地蹭了蹭。
元川一愣,恍惚地盯着陌生新奇的东西看了几秒,手下意识地握上去,拇指好奇地摩挲,层层湿毛被他拨开,露出下面粉嫩的皮肉。
宋昱哆嗦了一下,膝盖不自在地弓起,抬手制住尾巴上的手指。
“冷了?”元川没长过这东西,自然不知道这样细致的摸法是个什么感受,只当他冲了太久冷水冻着了。
宋昱摇摇头,软乎乎地实话实说:“痒。”
元川怔了怔,看看自己的手轻笑一下,没急着收回,闷声问:“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你回来之前,我想洗澡,但够不到开关,然后突然就变大了。”尾巴上的触感实在无法忽视,宋昱抖了抖耳朵,再次抿成两小片飞机翅膀。
“变成猫呢?还记得什么时候开始的吗?”元川许久没这么温柔的说过话了,细声细语地哄着,随便一个字都溺着满满的耐心,时间太长有些生疏,听上去大概比七年前要多了许多小心。
“变成猫……”宋昱被他引导着回忆起最初有记忆的流浪时光,隐约间是在一个晚上。
“好像是晚上,外面很黑,好多东西忽然变得很大,路总是走不完,但是墙很好跳,蹬一下地面就上去了。”他笑着复述脑中那些印象比较深刻的事,比如被刚生完宝宝的母猫揍了一顿,被好看的小姐姐喂了两次好吃的罐头,被小朋友困在怀里搓磨到肉疼最终顺利逃脱……
元川靠着缸沿,用柔软的毛巾轻轻擦拭他雪白的胳膊和肩膀,偶尔陪着笑笑,却没有一次笑进心底,弯起的嘴角下都是咬牙才能压抑住的苦涩。
曾经的宋昱被保护得很好,宋世远那个畜生进门前,他几乎没吃过任何苦,元川更是处处护着,平时恨不得把每一口饭都给他吹到温凉,生怕小家伙着急烫到自己。
这本不该存在的七年里,宋昱竟然一个人在外面,迷迷糊糊地无数次险象环生。
“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元川抚过他脊背和后颈上刚长出粉肉的划伤,好像这一刀刀都割在自己身上一般。
他原本就对小动物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小白猫于他而言不过一只顺手救起来的小可怜,他不会爱不释手,没有极致喜爱,所以这么长时间以来除了上药喂饭和象征性的抚摸,他几乎很少和这只猫产生过多接触,甚至没让他进过自己的卧室,任由小东西挠了许久的门。
要是知道这就是能失而复得的宋昱,他怎么可能还绷得住那层冷漠的外壳。
宋昱被脖子后的手掌安抚得异常舒服,他眯起眼,如实说:“我找到了学校,想去学校里找你,遇上一个不认识的男生,他给了我很多肉,阿昱以为他是好同学的。”
他越说越委屈,回想起那个晚上,潮水般的恐惧再次席卷而来。
“那个人把我按在地上,我什么都看不见,但知道他在用什么东西扎我的后背。”
当时他怕得叫不出声,只顾着张大嘴喘气,身体出奇的冷,他怕自己就那么死了,再也见不到川哥了。
元川攥着毛巾的左手越收越紧,察觉到对方细微的颤抖,他连忙丢开东西捧起宋昱的脸颊,拇指摸上红彤彤的眼底,低声安慰:“阿昱不怕,不会再有事了,川哥在。”
“嗯,川哥在。”宋昱抬眼,破涕为笑,坚定地点点头,伸手搂上元川的脖子,循着猫咪的本能歪头蹭着温热的肩窝,想要留下属于自己的气味。
元川被他蹭的胸口软成一滩,胶着着向外扩散,恨不得将怀里的人完全包裹起来,直包到再也不被人看到才好。
他触上那几道浮凸的疤痕,轻柔地问:“阿昱还记得那个人长什么样吗?”
宋昱闻言拉开距离,愤恨地点头:“记得!那个人特别瘦!穿着高中部的运动服,还带着眼镜。”
元川淡淡地笑了笑,“好,记得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