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故梦》元夜歌

5、以退为进

　　夜里的大理寺监牢漆黑而森然，这里平时鲜少有犯人，如今乍一下来了两名重犯，狱卒们还有些新鲜。

　　身着褚红色官服的陆子珝疲惫地从牢里走出来。

　　连夜的审讯已经基本查清了事实，这两个都是药材商人，平日里做的都是普通生意，但是会进少量的古柯，专供盛京城的权贵享用。

　　古柯只产于苍戎境内的一处潮湿谷地，食其叶片可使人兴奋，多则导致幻觉，乃至死亡。且此物有极大的成瘾性，凡沾上的人终身都要依赖古柯，直到中毒身亡。所以大夏官方明令禁止此类药材的进口，但由于暴利和贪腐，像这样的走私还是屡禁不止。

　　走私的链条往往比较长。

　　根据这两人的供述，他们也只知道卖给他们古柯的人叫八爷，盛京周边三州一百零八县都从他那儿拿货，但八爷的货是从哪儿搞到的，他们便不很清楚了，只是有次听他提了一嘴“鲁大人”。

　　裴言整理完卷宗，送到陆子珝手上，他忍不住说：“大人，从苍戎走私禁药这种案子本来不该我们大理寺调查，如今人是您抓的，案子是您审的，到时候送到刑部，免不了要被御史台参一个越权之罪啊。”

　　陆子珝看着案卷眉眼未抬，说道：“我还怕他们不参我呢。刑部的人避重就轻、见风使舵的嘴脸你见得也不止一次两次了，这类案子水深，直接让刑部去查一般都不了了之了。若是不参我，我怎么把这事翻到御前？”

　　裴言皱眉，心道：敢情这小子心思还这么深？以前是不是小瞧他了？但这案子水到底多深谁也不知道，万一牵连甚大，他这上司兜不住可怎么办？算了算了，年轻人年少气盛，专捅马蜂窝，随他去吧。裴言摇了摇头。

　　陆子珝似是看穿了裴言的想法，但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突然，有衙役来报：“陆大人，刑部来人了。说是…来要人的。”言罢瞅了瞅那间关着药材商人的牢房。

　　裴言看了看陆子珝：“大人，要不要我找个借口把他们挡回去？”至少等他们把那个药贩子八爷找到啊。

　　陆子珝轻笑着把案卷递给他，道：“不必，把案卷和犯人都移送给刑部吧，案底记得多留两份。”

　　“不继续查了？”裴言一时脑子没转过弯来，说好的年少气盛呢？而且这么简单就给刑部了，他们查这么半天费的什么劲呢？

　　陆子珝不回答他的问题，抬头看了看快亮的天色，整理了下微微发皱的官袍，对裴言道：“时间差不多了，备车，上朝。”

　　巍巍皇城宫阙依建于骊霄山，重重华厦顺着山势盘旋而上，那个大周最高权力的所在就在骊霄山中央，巍峨殿宇似乎高耸入云，在人们目不及处，遍览河山。

　　此时的大殿内，气氛肃然。

　　陆子珝见今日国是已议，便敛眉出列，扫衣而跪：“臣大理寺少卿兼翰林院侍讲陆子珝自请越权之罪，请陛下处罚。”

　　大夏的元朔帝，威仪沉沉，端坐在高位上。他声线低缓，让人辨不出情绪：“陆爱卿，因何自请越权之罪？”

　　陆子珝一礼道：“昨夜臣得知有禁药古柯走私的消息，未及通知刑部，便自行抓捕审讯，于今晨才将卷宗移送，请陛下降罪。”

　　十二道玉旒的阴影映在元朔帝的脸上，晦暗不明，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道：“为何你不抓到人就移送刑部，而要自行审讯？”

　　陆子珝答道：“臣失职，在抓捕过程中让卖药的药贩子逃脱，因此想通过审讯得知药贩子的下落。但直至今晨，还未找到药贩，是以才将案子移送刑部。”

　　元朔帝没有说话，转了转他手上的玉扳指。

　　这个间歇，右相陆谦赶紧出列跪下：“大理寺少卿陆子珝知法犯法，请陛下严惩。”

　　他话音还未落，御史台中丞周明舒执笏言道：“陛下，老臣今日也要参大理寺少卿陆子珝越权之罪。”

　　“哦？周老大人请讲。”元朔帝道。

　　周明舒年事已高，颤颤巍巍道：“陛下许御史台风闻奏事之权，老臣昨夜收到匿名举报，上陈大理寺少卿越刑部之权，私查禁药走私一案，还私自调用大理寺官兵抓捕犯人，其情形大致如陆大人自陈，其罪依律应革职查办。”

　　言罢，朝堂之上有些哗然，这位周老大人一生风骨傲然，清正不阿，本已致仕，是元朔帝再三挽留，才留任御史中丞。既然陆子珝已经自认其罪，这位周老大人为何还要出来落井下石呢？这万不像他的为人。

　　周明舒咳嗽两声接着说：“这是第一，第二，老臣要参刑部尚书褚良敬御下不严，失职失察之罪。”

　　“哦，这又是为何？”元朔帝道。

　　“昨日，老臣便服出行，马车途径刑部衙门之时，见有衙役正往外推搡殴打一小民，老夫不忍，救下小民后问明缘由。得知，他原是福记药店的学徒，名为李振祥。偶然的机会，他发现药店老板在私自贩卖禁药古柯，他知其重罪不敢隐瞒，上刑部报案，但刑部竟几次三番以其无证据为由将其打了出去。此为李振祥签字画押的手书，请陛下过目。”说罢，周明舒呈上一份手书。

　　元朔帝阅罢手书，眼风扫过刑部尚书褚良敬：“褚大人，你怎么说？”

　　褚良敬略显慌张，向周明舒一礼道；“谢周老大人详察，此事本官未曾听闻，待本官查实后，愿领失察之罪。”

　　周明舒道：“老夫本职，莫敢言谢。以上两桩谏言，今日澄明，以供天听，请陛下决断。”

　　元朔帝沉吟片刻，却对陆子珝说：“陆子珝，走私禁药案的案卷，你可有带来？”

　　“自然，供陛下查看。”陆子珝言罢呈上案卷。

　　元朔帝一目十行，看完眼底染上薄怒：“买家全是京中有头有脸的勋贵，古柯乃是我朝明令的禁药，你们是把孤的话当耳旁风吗？！”

　　天子震怒，殿中噤若寒蝉。

　　啪的一声，案卷被摔到了褚良敬的面前，元朔帝忍着怒气道：“褚良敬，孤暂时不处置你，限你二十日，把这个案子给孤查清楚，包括这条走私线上的所有人，不管是买家还是卖家，不管是商还是官。孤倒要看看，如今北境都在两军对峙了，谁有这通天的本事还能从苍戎走私禁药进来？”

　　褚良敬这次倒是真吓出了一身冷汗，他连忙领旨：“臣一定将此案查得水落石出，再来向陛下请罪。”

　　元朔帝看了看还跪在地上的陆子珝：“大理寺少卿陆子珝，越权查案，其罪当革职处理，但念其为国为民，其情可悯。便，停职三月，罚俸半年，以儆效尤。”

　　陆子珝愣了愣，方才领旨谢恩。

　　他以为这次怎么着也是要革职处理。

　　散朝后，陆子珝三两步追上了周明舒，躬身一礼道：“周老大人，今日多谢出言相助。”

　　周明舒一摆手：“陆大人，老夫从来都只说自己眼所见，耳所闻之事。今日之事，尽皆实言，未有偏私，也未起心帮助陆大人，何敢言谢？”

　　陆子珝摇摇头，笑道：“君子受其恩而不问缘由，不管怎么样，若非周老大人，今日陆某已被革职查办了。”说罢再一礼，才起身离开。

　　出了大殿，便看见右相陆谦脸色阴沉，等在门口。

　　陆子珝心知这一关躲不过，上前冷静道：“父亲大人。”

　　陆谦言语间全无好气：“如今翅膀硬了，陆大人还知道本相是你父亲。”他见陆子珝垂头不言，气更不打一处来：“回家！回去我再收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