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故梦》元夜歌

4、乾园

　　三日后。
　　柳夏依依，凉风习习，一片暮色中，倦人归路，鸟归巢。然而位于盛京城西北的十一坊却是华灯初上，绿楼红袖，香粉罗裙，夜晚的生意刚刚开始。
　　十一坊汇聚了盛京城最负盛名的酒肆勾栏，有最醉人的酒，最美妙的乐，和最勾魂的美人。然而在这里，最令天下人趋之若鹜的，却是坊市尽头，一笼幽深竹林掩映下的一处小院，门前无匾，只一方青石上铁钩银划两个大字：乾园。
　　陆子珝手持南阳玉骨扇，一袭白衣长身玉立，于这灯红酒绿的十一坊有些格格不入。他看着门庭若市的乾园，清逸绝伦的面容上出现了一丝疑惑，玉扇遥指那朴素木门，他冲旁边问道：“天璇阁说的那笔禁药买卖就在这交易，可这处戏园为何如此热闹？”
　　“回大人的话，”作随从打扮的裴言轻声回道，“大人平日不谙红楼柳巷之事，所以不知，这乾园是这两年才声名鹊起的，班主不知从哪儿搜罗来的传奇话本，怪诞离奇，极为吸引人，每每推出新剧目，男女老少、达官显贵皆争相前往观看，特别是闺中贵女，不惜女扮男装也要亲自前来。”

　　陆子珝眸光一扫，确实看见人群中不少女扮男装的女子，在门口翘首以待。如此鱼龙混杂，或可真的掩人耳目，陆子珝想道。还未待裴言继续介绍，就见乾园侧门虚开，有一仆从装扮的人抬着梯子从里出来，在门口挂上了两盏红灯笼。此举在人群中引发了不小的骚动。

　　“今夜竟然是青青姑娘登台啊！”“是青青姑娘！”
　　“本公子来盛京半年，今天终于等到青青姑娘了！”
　　面对此景，陆子珝以目相询，裴言笑道：“大人运气真好，这青青姑娘是乾园最炙手可热的名伶，只是此女极为神秘，有时一连演上两三月不歇，有时却大半年都不出现，谁都摸不准她何时登台，只能日日来看这乾园门口的灯笼。”
　　陆子珝顺着裴言所说，看见了门口高高悬挂的红灯笼。“若这灯笼挂起，那今夜必定是青青姑娘登台。而今日之前，这灯笼已有整整八个月未曾挂出了。”陆子珝听罢，微微一笑，心道这里的老板也是有一套，跟观众玩欲拒还迎的手段。“青青姑娘？名字还挺俗的。”陆子珝有些不心不在焉，他今晚是为查案而来，不能让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分了他的心神。
　　随着夜色渐起，乾园门口的人越聚越多，其中不乏门阀世家的子弟，陆子珝为了避免被人认出来，带着裴言避到了竹林的阴影下。不多时，挂着两盏大红灯笼的木门从里面打开，一青衣小童从门内碎步而出，举止有度，对众人躬身一礼道：“各位贵客久候，今夜是青青姑娘新曲，名为《烽烟乱》，有票的贵客里面请。”
　　陆子珝随着人潮入内，扫衣落座，暗中观察。裴言在一旁低语道：“大人放心吧，胡三有已经带人围住了乾园，一个苍蝇都飞不出去。”

　　戌时刚过，接替更鼓的是园内锣钹声响，接着便是一迭振人心弦、快如极电的二胡，烛火渐暗，戏台帷幕徐徐拉开，一华衣女子立于台上，水袖遮面，虚虚实实之间窥不得真容。
　　园内座无虚席、屏息凝神，园外人头攒动，翘首以待。
　　女子翩然静立，宛若玉雕，待乐声渐息之时她终于缓缓甩下水袖，油彩之下，绝世姿容依然展露无疑。见她长眸潋滟，如锦江春水，只轻轻扫来，勾魂夺魄，一个漂亮的甩袖旋身后，她微微勾起嘴角，扬起一抹清艳浅笑。
　　盛京不知多少儿郎便是拜倒在这一回首的浅笑中。

　　这《烽烟乱》是折美人亡国的戏码，爱恨纠葛，情节曲折离奇，离经叛道。不过现下陆子珝是没有心思来欣赏这位红透盛京的名伶，他眼神逡巡，总是有意无意地瞟着楼上尽头处那间紧闭的厢房。
　　戏已过半，台上美人钗鬓斜倚，靥飞霞红，正劝君王酒。
　　陆子珝见楼上有人给他递了一个眼色，他略一颔首，就听有人一声令下，便装的官差们迅速控制了乾园，楼上的厢房被一涌而入，此时器乐已停，而台上的女子还未来得及收住最后一声：“花明月暗今宵短，醉得浮生半日闲。”声音回荡在大堂里，听着有些凉薄。

　　陆子珝不由得瞥了台上一眼，那女子却是不慌不忙，整理了下衣袖站起来，看见陆子珝在看她，还妩媚一笑。陆子珝未来得及反应，就被楼上吸引了目光，只见几个官差押了两个中年男人出来，随后一个还拿着一些文书。裴言来回报说：“大人，兄弟们进去的时机刚刚好，人赃并获。只是让那个药贩子翻窗子跑了，现在老胡已经带人去追，估计不多时就有结果。”
　　陆子珝点了点头：“药贩子一定要抓到，他是本案的关键人证。其余人押回牢里再细细审，大家再辛苦一下，回头去右相府领赏。”裴言喜上眉梢，直称谢。陆子珝见一切都差不多了，准备回大理寺等消息，便对众人抱了声歉：“大理寺办案，打扰各位雅兴了，还请海涵，”他又礼貌性地冲台上说：“惊扰姑娘首演，陆某下次再来捧场。”
　　此情此景当然没人站出来说他什么，只是那青青姑娘似是不懂陆子珝在客套，莞尔笑道：“那我便恭候陆大人大驾了。”裴言在一旁汗颜：这青青姑娘脸皮够厚啊。
　　由于抓捕过程过于顺利，陆子珝都有些怀疑，自己追查多日未果的大案，轻易就让一个江湖组织给解决了？但他翻看手里缴获的契约和账簿，又不得不承认这件事是真的。他开始重新思考起这个江湖情报机构的力量，应该远超过他的想象，只是这样的力量没有掌握在朝廷手中，实在有些令人担忧。

　　待陆子珝一行人走了，戏文中断，乾园也散了场。仍旧一身黑衣的慕青珩从舞台后面转了出来，可能因为前几天生受了洛轻霄十针，脸色苍白似雪。而那位青青姑娘，满脸浓墨油彩，却也掩不住倾城之姿，她甩了甩水袖，冲慕青珩抛了个媚眼：“怎么？这次又想查什么事情？还把我的玉面小郎君也卷了进来。”
　　慕青珩勾了唇角，斜眼看她：“夜长歌，不是你想见名满京华的陆子珝吗？我这把人都给你带来了，竟然还怪我？做人还是要讲点良心。”
　　夜长歌噗嗤一声笑了，俯身倚着戏台的栏杆，鬓边斜簪的一朵芙蓉活色生香：“人是来了，可没讲到两句话就走了，没意思。”
　　慕青珩挑眉：“我可只负责带人来，怎么留住是你的事。”她又顿了顿，接着说：“再者，是你那玉面小郎君上赶着去我那儿买的消息，怎么成了我将他卷进去了？”
　　夜长歌嗤了一声：“少来，若不是你暗中助他拿到枫叶签，他一个京城贵公子怎么会有门路找到你这种江湖门派去买消息？”
　　慕青珩翻了个白眼：“嚯，这还没跟别人说上两句话，就护上了，我看你早晚栽在男人手里。”
　　“行了，说说吧，这次是什么事情？值得你这么大费周章。”夜长歌直起身子，懒得与这牙尖嘴利的女人计较。
　　慕青珩眼神也换了神色，看着千娇百媚的夜长歌道：“你知道古柯这种东西吗？”
　　“古柯？你是说那种能让人产生幻觉的草药？”夜长歌似乎听说过。
　　“不错，这种草药少量服用可镇痛、使人兴奋，大量摄入则会导致幻觉，甚至致死，并且此物有极大的成瘾性，凡事沾上的人终身都要依赖古柯，直到中毒身亡。”慕青珩声音沉冷。
　　“你怎么会想到查这个？”夜长歌问道。
　　慕青珩眼神空了空，道：“追查当年给我娘下毒之人时无意间发现的。你知道，我朝明令禁止民间使用古柯，存量草药都由官办的广济堂掌管，主要在伤兵截肢时镇痛使用，用量也非常谨慎。可是在黑市里，古柯常年都在流通。偏远处经常有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受此荼毒，我既然发现了些线索，就做不到袖手旁观。”
　　夜长歌疑惑道：“可是我听说那玩意儿只长在苍戎，边境剑拔弩张多年，早就没了互市，怎么会…”她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问出口的一瞬间就找到了答案，潋滟的眸子微眯：“哦我懂了，走私，还是跟官府勾结的那种。”
　　慕青珩薄唇轻牵：“哟，只知道舞刀弄枪的吴下阿蒙也开始认字了嘛。”
　　“呸。”夜长歌道，“我说正经的，你是不是因为发现了黑市走私其实和官府有牵扯，才千方百计地引着陆子珝去查。”
　　慕青珩笑得十分舒心：“谁让陆子珝是右相的儿子，又刚刚领了大理寺少卿的帽子，身份够，很多人不敢动他。最重要的，他是个愣头青嘛，最适合做这种事了。”
　　夜长歌脸一黑，啐道：“你个黑心肠的女人，把我们陆公子当枪使，他要是有什么闪失，我把你的天璇阁拆了当柴火烧。”
　　慕青珩不以为意，广袖黑纱轻摆，散漫笑道：“我黑心肠不是一天两天了，值得你这么大动肝火？”
　　夜长歌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抬手捻下鬓边的那朵芙蓉，花瓣缎光脂腻，层层叠叠地簇着。她似是在想什么，突然抬头问道：“你还在查你娘的事？”
　　慕青珩在戏台的桌边坐下，望着台下一片黑漆漆空落落的桌椅板凳，淡淡道：“是，不过还是没有什么头绪。”
　　“你们天璇阁情报网遍布天下，竟连一点消息也查不出吗？”夜长歌问道。
　　“也不算是没有一点消息，那奇毒凛魄产自苍戎，数量稀少。因此当年都怀疑是苍戎乘战事吃紧、我父亲无暇顾及怀孕的娘亲时下的，为此我自昆仑下山之后去关外查了许久。”
　　“可查到什么了？”

　　慕青珩摇了摇头：“并没有什么特别有价值的，只查到这毒应是由苍戎的大巫制成，一共十粒，而解药只做了五粒。后来大巫遁世，这些毒药和解药四散各方，很难追踪。但有消息说这毒药早些年间可能会通过互市流入我大夏，因此我这次回盛京来，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夜长歌抿了抿红唇：“行吧，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这次我也会在盛京多待一段时日。”
　　慕青珩八卦地看了她一眼：“哟，为你家陆公子吧？”
　　夜长歌毫不害臊：“对呀，好久没有看到这么令人心动的小郎君了，奴家可欢喜得很。”

　　不知陆子珝在朝堂上能不能周旋过那些老狐狸，而且这禁药走私案牵连甚广，也不知道拉他下水是对是错。慕青珩透过戏园子的天井，望着漫天星河，悠悠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