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故梦》元夜歌

12、苍吾山

　　是夜，暑热不散，城郊一片死寂，有什么东西在暗夜里潜伏。

　　南郊密林内，几个黑衣人身型轻纵，在树梢处暂歇，夜风呼啸，掩盖了他们的窃窃私语。
　　其中一个瘦子眼睛骨碌碌直转，对他身边的人说道：“老邢，我怎么想都觉得这事不对劲，你说以我们几个的身手，能进得去那兵部吗？”
　　“诶，瞧不起人怎么地，”旁边一个身型较高的人说道，“老子们的轻功在江湖上也是数一数二的，这一路上也是行如烟影，雁过无痕，我看啊，皇宫大内哥儿几个也能闯一闯。”
　　“就是，你看人老邢多有文化，多有见地，”另一人略带揶揄地冲那瘦子说，“老三啊，你就是胆子太小，我刚刚去巡查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可疑的。这可是每人五百两黄金的买卖，人这辈子难道不搏一把？”
　　那叫老三的瘦子咬咬牙道：“搏是要搏，但兄弟们到时都小心着点，见事不好立刻就撤，命还是比钱重要。”
　　“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我一路上都留意着，根本没有人发现我们，如今这方圆十里连鬼影子都没有一个，明日我们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盛京城。”那个叫老邢的人说道。

　　而同一时间，离他们差不多五个枝头的暗处，影十用传音入密对一旁的影七说：“你听见没？他们说咱们连鬼影子都算不上。”
　　影七掏了掏耳朵：“你可真够闲的，听那么仔细干什么。”
　　影十对影七的心不在焉毫不在意，反而兴致勃勃地继续说道：“我看啊，这几个货色里，就那个瘦子还算清醒。”
　　“清醒个屁，还不是满脑子金子，要去送死了都不知道。话说延东这小子全把脏活累活剩给我们，自己倒跑得没影了，跟踪这几个喽啰，需要我们俩出马么？”
　　“诶，这不是事关边境嘛，谨慎点好，”影十倒显得十分宽容，“况且延东不是看他嫂子去了嘛。”
　　“嫂子嫂子天天都是他嫂子，我看他哥在世的时候都没这么紧张他嫂子。”
　　影十暧昧地挤挤眼睛：“说你不解风情吧，你还不承认。”
　　影七反驳道：“这跟解不解风情怎么扯上关系了？难不成他还能看上他嫂子…”说完他就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他…他不会是真看上他嫂子了吧。”
　　影十翻了个白眼：“全栖霞山庄都知道的事，偏你不知道，还不是不解风情？”

　　影七和影十开始兴致勃勃地聊起了八卦，而旁边那群黑衣人已经沉沉睡去，浑然不觉。

　　慕青珩开始安心静养之后才发现日子可以过得如此之快，转眼间就到了立秋，空气渐渐消去燥热，浮上一丝丝寒凉。没有天璇阁的事务，也没有栖霞山庄的密报，她每天除了吃药和睡觉，就是待在房中看一日短过一日的夕阳，越发地沉默。

　　这日清晨，秋声四起，来自塞北的风裹挟着气之余烈，在天地间冲荡，鏦鏦铮铮，金铁皆鸣。

　　慕青珩从浅睡中醒来，听得竹林萧飒，门窗空响，心中有些空荡。
　　她起床推窗，见盛夏繁华的月华树，木之将脱，徒然寥落，碎叶在地上打着旋儿，被一阵北方扬起，又吹到墙外去了。
　　她知道秋天真的来了。走到书桌前，默然有感，她铺开纸墨，行云流水地写着什么，在她身后，净白的窗纸上一笼竹影寥乱。

　　待一篇赋就，她骤然停笔，墨顿如息。
　　纵使四下秋声铮鸣，她仍觉得世界很静，静得连窗户的响动，秋蝉的尾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养病的这些时日，经常如这般空寂入定，每当这时，便会想起以前的人和事，想到她在无妄崖顶看的星星，密密麻麻地从地平线直漫到穹顶；想到那日夕阳里，大哥出征时银甲上的金光以及那一绺鲜艳的红缨；她甚至想到云昔鸿，想到那年昆仑初雪，他在枯树下练剑，蓝衣湛湛，翩影游龙，剑锋挑下星辰北斗，印在他眼眸中，成了熠熠星河。
　　她想到很多过去美好的东西，想到她母亲的笑，虽然她没有见过，但她知道母亲当年是名动江湖的侠女，红衣烈烈，那笑容一定更是明艳不可方物。
　　她就这样想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离瑜端着药进来了。
　　她已经习惯了慕青珩的早起，见她立在窗前，也见怪不怪，只取了一件披风给她系上道：“入秋了，少主早起要多穿点。”
　　慕青珩淡淡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离瑜转到桌前，看见雪笺上的字迹银钩铁划，意态疏洒，一看就是她家少主的笔迹，她笑道：“少主这笔好字可真让人羡慕，写的这是什么？”
　　“早上起了风，不知怎的想起了《秋声赋》，兴致来了便默写了一遍。”
　　离瑜默默地念下去：“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

　　慕青珩着了玄色披风，更衬得她身形瘦削，风骨自成，她似是对离瑜所念有感，望着园中秋景，轻声道：“夏日太过辉煌了…物盛，当杀。”
　　离瑜没听清她的低语，抬头问道：“少主你说什么？”
　　慕青珩默然摇头，并未回答。
　　但逆着光，那背影孤绝，看得离瑜心头一酸，她昨日无意中听得洛轻霄和鬼鹤在讨论药方，方知慕青珩情形最好也只能撑过这个冬天。
　　她回到房间便哭了一场，但哭过之后照例出来打理天璇阁上下，她从小跟着慕青珩，知道这种时候悲伤是最没有用的事，她不能再给少主添堵了。

　　于是她收拾了下情绪，笑着上前对慕青珩说：“少主，我看这些时日你都呆在天璇阁，未免闷得慌，我昨日问了洛公子，他说天气好的话你可以出去走走。今日虽然起了风，但我看着天应该一会儿就会出太阳，少主想不想去苍吾山走走？据说那儿的红叶极好，不输我们栖霞山庄呢。”
　　慕青珩收回视线，看见离瑜脸上努力挤出的笑容，心知自己的事已经拖累了很多人，她体恤离瑜的担忧，于是轻松地点头道：“也好，许久没有出去走走了，你就让离珠去安排吧。”
　　但这一遭，却不知到底是谁在安慰谁。

　　苍吾山位于盛京东郊不远处，山顶上坐落着大夏境内香火最繁盛的宝相寺。
　　无尽的天梯从山脚绵延到山巅，仿佛劳苦众生登顶极乐之前要走的漫漫红尘路，尽头之处，迎接他们的是宝相庄严的佛寺和悲悯苍生的雕塑，巍巍宝刹，千百年来承载着人们虚无的希望。

　　此刻，宝相寺后山的枫林中，慕青珩手指捻着一片半红的枫叶笑着对离珠说：“你姐姐诓我，她跟我说这儿的红叶不输栖霞山庄，结果我大老远来，找遍了这林子，就只有这一片叶子是红的。”
　　离珠笑道：“我看她就是故意的，所以才推着我陪少主来，自己倒留在天璇阁躲清闲。”
　　其实不怪离瑜，苍吾山确实遍种枫林，仲秋时节如锦似霞，游人如织，算得上京城胜景，只是如今季节尚早，枫叶未红，遍山绿涛，算是别有一番幽趣。

　　此时秋日阳光普照，天地清明，慕青珩带着离珠，避开香烛缭绕的佛寺，往后山一路行去。
　　约莫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便听泉水淙淙，慕青珩面上一喜，对离珠说道：“你记得大哥上次从礼州带回的云林郁雾吗？”
　　“少主你说的是那个一小罐就贵死人的茶叶吗？”
　　慕青珩十分喜欢离珠这样直击事物本质的描述，笑道：“对，就是那个贵死人的茶叶，它和这苍吾山中的天泉水是绝配，洛轻霄那厮最是喜欢不过，天天教唆灵仙到我房里来偷茶，不过今天我心情好，就给他装点天泉水带回去吧。”
　　离珠乐道：“行啊，那我回宝相寺去借一个水囊，少主你就在此处等我便好。”慕青珩应道，催她快去，然后自己慢慢踱步，欣赏林中之景。

　　不知不觉她走得有些深了，想回泉水处却发现怎么也找不到来时的路。
　　她看了看周围，冷静地唤了几声影一，却发现毫无回应。
　　怎么回事？影一从来不会让她离开他的视线范围，如今却没有音信，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此时太阳也阴了下来，林中秋风阵阵，吹得人有些凉。
　　她努力辨着方向往回走，周围景物却越来越陌生。她怕会越走越远，就干脆停下来，找了一方大石，准备坐着静待离珠来找她。

　　但当她一手撑上那方石头时，突然一阵疾风掠过，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就觉颈上一痛，瞬间被人按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她抬眼看去，微微一愣，那人刀砍斧削般的清俊面容近在咫尺，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微微呼出的热气。
　　“三哥？”慕青珩声音微讶。
　　楚泫也愣住了，他反应了一下，方道：“阿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