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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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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皎抽屉里有个发黄的小本子,还有一支铅笔,偶尔在上面写写画画,是她的宝贝。
她八岁的时候去隔壁大队小学读了大半年,后来父母前后离开村子,她的学业跟着废了。
她的妈妈长得跟天仙似的,当年跟着戏班子来村里唱戏,跟她爸爸看对了眼留了下来。后来,妈妈跟爸爸吵了架,妈妈又跑了,据说是去找她的戏班子去了,她的戏班子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反正镇子上县城里都没有,百分百出了省。
村里人说,这哪里是吵架的缘故,是这女人吃不了苦,跑去唱戏去了,唱戏多轻松,打扮得花里胡哨往台子上一站,所有人抬着脖子看,鼓掌加吆喝,又骄傲又嘚瑟又白拿钱。
她的爸爸觉得都是自己的错,是自己没能耐让媳妇过好日子,在家里痛定思痛一个月之后,也跑了。
临走前把周皎放在弟弟家:“老二,我去城里找她妈,两三天就回了,劳烦你看两天。”
“成,你放心去,我把她看得好好的。”叔叔痛快承诺。
谁知这一走,就是十个年头。
周皎在叔叔家,也不怎么好。
夜深人静,周皎摊开她的小本子,上面写了不少东西,拼音间隔着汉字,写得工工整整。
她不知道她的亲爸亲妈在哪里,是不是还活着,村里人说大概是死了,不用指望了。
刚开始她还有些盼头,夜里时不时做梦,梦到某一天爸爸妈妈衣锦还乡,打扮得漂亮阔气的回来,给她好吃的好喝的还有一大堆新衣服。
十八岁了,这念头应该彻底断掉了。
她在本子上画了一条长长的线,隔断前后。
前面基本都是这样的:我想他和她,快点回吧!今天不开心,我折的小星星打湿了。他们在城里过好日子吧,什么时候来接我?他们一定有小弟弟了所以不要我。
线段后面,开始记录她自己的人生。
是爸爸妈妈狠心不要她的,这么多年了,就算活着,也跟她没关系了。就算日后回了,她也不打算搭理他们。
“我吃到了鸡蛋羹,还有一块腌肉,今天做了一整天,渠沟里的土又湿又黏,我挑了一百多趟,有点累,拿了一个工分。”
“婶婶看我不顺眼,不过不要紧,生气的是她,我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就喜欢看她生气的样子。”
“我的十八岁,就像一场革命,我赢了。”周皎做了一个总结,合上本子,睡觉。
*
周皎安稳入睡了,隔壁的老俩口子还在床上烙饼,背对着背口角。
为了周皎的事,夫妻俩吵了两天了,白天都要下地干活,当着乡邻们的面得收着点。
晚上回家,做饭吃饭洗漱,躺上床,终于有闲工夫吵架了。
“她说要分家,是不是真的?”谢四娥问。
今天从庚嫂跟人说话,她凑过去听了一耳朵,当时肺都要气炸。
“你听哪个说的?”
“还有哪个?隔壁从庚屋里的,你就是啥事都瞒着我!我还是不是你屋里人?”
“不跟你说,是为你好,免得你咋咋呼呼气着自己。”
听了这话,谢四娥更来气了,伸手拧丈夫耳朵:“我能不气嘛?你那个没人要的傻亲戚,你说她气不气人,气不气人?!老娘要是短命了,九成怪那个傻子!”
周季生扒开她的爪子,往边上挪了挪:“你要是短命,怪你那病,还有,动不动就生气。”
这一句精准地戳到谢四娥的肺管子,她把被子一掀,一股凉风窜起来,周季生一拍床板:“发什么疯?”
“老娘就要发疯!不发个疯要憋死!老娘要是短命就是给你们憋死的姓周的你摸摸良心还在不在啊!”谢四娥激动得手脚乱挥,把刚拉回来的被子又掀开了。
周季生躺着不动,由着她叫骂闹腾,末了小声说一句:“闹够了睡吧!”
本来谢四娥累了一天,闹了一阵准备歇口气,听了这不咸不淡一句话,火气加倍地窜起。
敢情她闹了个寂寞?一个人唱独角戏,没人看,就算是扔个砖头也好啊!
“周季生!你给老娘起来!”
周秀秀睡了一觉醒了,是被隔壁动静惊醒的,她揉揉眼睛,竖起耳朵听了半分钟,捅捅旁边的周皎。
“醒醒,快醒醒,他们怎么啦?”
周皎醒了,眼睛没睁开:“吵架呗!”翻个身又睡过去了。
周秀秀不乐意了:“周皎你怎么回事?他们可是因为你才吵架的,你怎么睡得下去?”
“我按着他们吵架了?”周皎迷迷糊糊嘟囔着。
周秀秀心情复杂:“周皎你啥时候能不那么傻气啊?”
“你觉得我傻?”
“难道你不傻?”周皎十岁那年发高烧烧坏了脑子,是全村公认的傻子。
“你觉得你比我聪明?”周皎问。
“当然,比你聪明一百倍!”周秀秀对这个事实非常肯定。
“好吧,你聪明,我要睡了。”周皎不想搭理她了,争谁聪明谁傻,才是真傻子,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多睡觉,第二天有精神干活。
次日早上起来,周季生、谢四娥还有周秀秀一个比一个蔫萎,带着明显的黑眼圈肿眼皮上工,只有周皎活蹦乱跳还哼着小曲。
谢四娥已经没力气生气了,嘴里骂骂咧咧:“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看着就烦!”
周秀秀安慰亲娘:“不烦不烦,把她当空气得了。”
谢四娥朝她撒气:“成天在跟前转悠怎么当空气?你也是个没心没肺的!”
周秀秀撅着嘴:“哦,你自己烦着吧!”气鼓鼓地走了。
*
午饭后,周皎剩了几粒米放在竹簸箕里,到后山溪里捞小鱼。
她把簸箕沉到水里,很快小鱼崽们便游过来,一群群在簸箕上方争食,周皎一点点往上提,机灵点的小鱼跑了,呆一点的还没反应过来,竹簸箕出水的时候,里面十几条小鱼躺在里面跳来跳去。
周皎心情愉快极了,她把小鱼一只只捉起来丢进罐子里,回去炸熟了,一整天的零食有了。
对面有人说话:“你笑了。”
周皎抬头,是隔了一个塘的谢庄人,叫做繁哥,牵着队里的黑水牛坐在对岸草地上。
周围没有别的人,应该是跟自己说话。
“我不能笑?”周皎反问。
繁哥乐呵呵地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很少见到你笑,所以刚看到你笑,就忍不住唠叨一句。”
周皎承认:“对,我还很少哭。”
“所以他们就觉得你是傻子,对吧?”
周皎认真想了想:“你不用安慰我,我确实不太聪明。”
繁哥尴尬地挠头:“呵呵!我觉得吧,你应该多笑一笑,笑得多了,人就聪明了,别人就不会说你傻了,总是板着脸没表情,看着是不太聪明的样子。”
“哦,我笑的样子,看起来聪明些?”
其实并没有,只是更好看些。
十八岁的周皎,每天早上睡足了醒来照镜子,脸颊红润,眼睛又清又亮,面孔上像有光芒笼罩,从里到外透着一股青春鲜嫩。
繁哥呆呆地望着她的脸,不知道怎么答,这张脸,只是缺一点灵气而已。
周皎认真道:“我笑不出来。”
她没爹没妈,没玩伴,每天除了干活还是干活,要她怎么笑?
“我听他们说,你自己去公社争取到工分了,回来还跟婶子吵了一架,好吃的也有了,你还有什么想要的没有拿到?”
周皎摇头:“还没想到,以后再看。”
繁哥走到溪水边,近距离看着这张脸:“那你可以开始笑了啊!”
周皎脱下鞋袜,把一双脚丫伸进水里,搅动溪底的水草,追逐惊慌失措的鱼儿。
周皎抬头看着干干净净的天空,嘴角缓缓一翘,眼睛里没什么意思,这笑形状算是有了。
繁哥看着她的脸叹息:“都是一个村的,一样的水土养人,为啥我的姐姐生得那么……不好看?”
周皎知道他的姐姐,二十五岁了,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脸短人中长,算是队里最丑的姑娘了,到现在也没有嫁人。
“你嫌弃她?”
“没有,她是最好的姐姐,我着急她的大事。”他的父母也不在了,跟姐姐相依为命。
周皎淡淡道:“有什么可着急的,我也没大事,自己过!”
姑娘十八岁,就算不成家也该把大事定下了,周皎因为傻,至今还没有人说亲。
繁哥笑笑,扔了一个烤红薯过来,周皎扒开皮三两下吃完了。
吃了烤红薯的周皎心情更好了,冲繁哥一笑,往草地上一躺,轻轻晃着泡在溪水里的脚丫,唱起山歌:
“山清水秀太阳高,好呀好风飘,小小船儿撑过来,它一路摇呀摇,为了那心上人,我起呀起大早……”
不能白吃人家一个大红薯,她嗓子清亮,就唱个歌给人听听吧。
繁哥看看溪水里轻轻摇动的白脚丫,再看看她清亮的眼睛,心事又冲上心头。
姐姐也喜欢哼这首歌,只是姐姐唱的时候,春情像草一样一丝丝在眼睛里漾开,唱完了只剩下无人问津的愁。
而周皎的眼睛望向天空,清澈纯净的深色琉璃里,有一点欢乐,还有一些摇橹撑船的干劲……
繁哥嘴角上扬,心事重重地望着她。
“周皎,等你二十五岁还是独身,你还可以这么高兴的唱这个歌吗?”
周皎翻身坐起,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我可以。”
*
周皎提着罐子竹簸箕回家,进门看见里屋门关着,周秀秀在堂屋里躺着打哈欠。
“里面又在吵架?”周皎问。
“没呢,昨晚吵够了,在商量大事。”
“什么大事?”
“你的大事,准备给你说亲呢!”周秀秀撇嘴。
周皎心脏重重一跳,说不清是什么感觉,脸上淡得几乎看不出的笑意也消失了。
“说的谁家?”
“就那几家呗!反正你又没人要,还能是哪家?”
关于“那几家”,周皎能猜个大概,一个是三十岁的老光棍谢强子,一个是死了媳妇好几年的外来户张阳,还有……
周皎嘴唇抿成一条线,把门后的锄头拖出来……
周秀秀惊叫着起身扯她胳膊:“哎,哎哎!你做啥!”
“放心,我不挖死他们。”
“那你要挖死哪个?”
周皎斜眼望她:“你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