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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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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四个人都傻了:周季生捏着酒盅的手僵住了,谢四娥张着嘴,周从高和周秀秀眼珠子瞪圆了。
傻掉的人不包括周皎,一秒之内,她已经端着自己的半碗饭跑出去了。
她坐在屋沟木头上,端着碗继续吃,她没有理由不吃。
屋里是谢四娥的骂声,拉长嗓子干嚎,比起干活时候的病殃殃,可谓中气十足。
堂弟堂妹一前一后跑出来,一个指着她骂:“周皎你发什么瘟?一早上起来嘀咕十八岁了还以为变聪明了,傻病没好疯病又犯了!”
另一个干脆动手抢她的碗,既然她闹开了,大家都别吃了。
周皎起身就跑,往挨着屋沟的这家跑,隔壁从庚一家子听到这么大动静,都跑出来看热闹,两拨人撞个正着。
从庚嫂觉得应该劝个和,把碗塞给男人就过来了:“这是怎么啦怎么啦,皎皎这傻丫儿今天刚领工分,不是该高高兴兴的?怎么还吵上了?”
谢四娥嗓门太大,另一边邻居周季彪家也出来看热闹了。
一群人端着碗挤在一起七嘴八舌。
周季彪看热闹不嫌事大,冲还在屋里躲着闷声不吭的周季生嚷:“季生哥,今日起多了半个人粮食,没想着再添一口人,吵些有的没的干啥呢!”
谢四娥听到添人,火气噌噌的冒,往大门口一站:“添个屁!这几个都养不活,还要给别人养赔钱货,呸!一点不如意就摔了别人吃饭的碗,她今儿不把地上的米粒捡干净我改名儿!都来讲讲理,这没良心的傻子喂不熟,谁爱养谁养!”
从庚嫂大步跑过来,手上扯着周皎:“这话说的,这傻孩子今儿起算一个人头啦,往常她也没少干活,你要不养,算我家的成不成?我屋里仨小的还没法下地正愁一口吃的。”
她丈夫从庚跟周皎是一个辈分人,年龄大了十几岁,口口声声“养孩子”,听着怪别扭。
谢四娥噎住了,愣了几秒再度发作:“你要你领回去!”气血上头,她管不了什么人头口粮了,自己的半个工,儿子高高上学没工分,统统丢到脑后。
场子上围的人越来越多,谁不爱看看热闹呢!
就连塘对面谢家的人也来了,中午才听说周家傻姑娘自己往公社跑搞到了一个大红章子,傻姑娘出息了,到晚上又犯了傻闹了个惊天动地。
周季生望望自家屋场上密密麻麻的人头,头皮发麻脸热心躁,出来拉扯谢四娥:“说什么傻话!活回去了?把伢们都弄回来,关门!”
谢四娥一甩手:“老娘就不!老娘就俩正经孩子!她砸我儿女饭碗,自己倒嚼得香!”
顺着她气愤的目光,所有人都看到了,周皎的胳膊被长从庚嫂挽着,兀自端着碗一口一口慢条斯理地吃着。
她是争执的源头,是风口浪尖的中心,被亲人邻居推来拉去。
此刻她的样子,倒像个看热闹的路人,甚至热闹都不看,眼里只有碗里那几口快见底的饭菜。
村民们不觉得有异,毕竟大家都知道周皎傻气。
谢四娥却憋着一口老血吐不出来,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稍稍冷静一下想想,毕竟她不傻,一个满工口粮怎么舍得推到外头去,可要她大大方方跟这傻子和解,做不到!
为了一口鸡蛋羹就大动干戈,一副造反的架势,这屋里以后还有她说话的份儿?
谢四娥身材瘦小,往门槛上一站,添了一点气势,她觉得今天这事是周皎无理取闹,得让大家伙儿都知道知道。
她扯直喉咙喊:“你们来几个人去我灶屋里瞅瞅,高高秀秀的碗都被她打翻了,这日子是她不想过,不是我欺负她!”
真有几个好事的进去看了,出来就脸冲着周皎,要说点什么“公道话”。
周皎却抢在前头淡淡说了句:“他们都有鸡蛋羹,我没有。”
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风向瞬间反转。
村民们对她的处境多少都有些了解,无父无母寄住别家,这待遇能好到哪里去呢,只是这么突兀地撕开面皮示众,还是第一次。
相当于一个哑巴,突然开口为自己说话了。
于情于理,都是周皎受了欺负。
一团嘈杂中,周皎大声补了一句:“今天我十八岁生日!”
这下议论声更大了。
“自家孩子吃独食就算了,人家一年就过一个生日,这真是!不是我多嘴……”
“四娥这就过了哈!这刻薄的哟!”
“啧啧啧……”
周皎端着空碗站在人群当中,腰杆笔直,身边的人都是她的支持者,这是一场战争,她必须赢。
谢四娥不觉得自己理亏,至少脸上看不出来,干瘪的身子支楞着杵在门槛上,周季生拉她进屋,被她一把甩开,这个窝囊男人指望不上,她今天是豁出去了。
谢四娥振振有词:“学会告状了?一口鸡蛋的事,至于这么闹腾?我也没得吃!我还一身的病,我找谁说理去?”
周皎反驳:“鸡蛋是高高和秀秀的,腊肉是叔叔下酒的,只有我和你没有。你要做贤妻良母,我不做,我就要吃好吃的!”
这话说出来,谁也不能说她是个傻子,可周皎的表情神态,跟以往没什么区别,只是多了几分倔强坚定。
谢四娥觉得自己抓到了把柄,气势汹汹冲出门,走到周皎几步远的地方就被左邻右舍扯住了。
她指着周皎大骂:“你不做贤妻良母?大家评评理,这是女孩家说得出来的话?你做了都不见得有人要你,不做你就滚去做尼姑!”
周皎抬头看着她扭曲的面孔:“我就做我自己,做傻子也行!”
场上人群渐渐散了,不就是一口鸡蛋的事,鸡毛蒜皮,热闹看够了就没意思了。
夜幕降临,鸡蛋的事还没有解决。就算所有人都觉得周皎应该受到公平对待,也没人会去按住谢四娥叫她怎样,都是家务事,外人不好管。
*
从庚嫂把周皎一扯:“晚上睡我屋里?”
周皎点头:“好!”
从庚嫂满脸喜色,跟丈夫商量把周皎弄到自家屋里来,多一整个人头,一年多分多少东西啊!
周从庚不同意:“她是我堂妹,当女儿收养?不要瞎搞!你叫我老头子去收。”
“老头子收了,东西都是老头子的!你傻?”
“你傻还是我傻?你要收了周皎当女儿,看他们怎么喷你!”
“管他们怎么喷,孩子们多吃点不好?唾沫星子撒我身上,我自己受着!”
“那是你受得起的?嫂子变妈,亏你想的出来!”
三十多岁的俩夫妻议论得热闹,周皎洗漱完了站在堂屋门槛外:“谢谢从庚嫂,我就住一晚。”
“你明早回去?那老泼妇不撕了你?”
“我不回去,我去别的地方。”
从庚嫂仔细打量她,发现她没有变聪明,说的话却有一股聪明劲儿,好像把她的小算盘看穿了一样。
“你今后就住我家,算我家的人口,行不?”
周皎摇头,没有一丝犹豫。
“为什么不行?那老泼妇刻薄,你在我家,鸡蛋羹有你一口。”
周皎还是摇头。
“你为啥一定要吃她家的鸡蛋羹?有多要紧?格外香些?”
“那是我应该得到的东西。”周皎说得坚定无比。
吃到鸡蛋,才能变聪明;捍卫自己,才能更好的建设社会主义。这是妇联那位阿姨告诉她的,她觉得非常有道理。
这不仅仅是一口鸡蛋羹的问题,这是属于她的革命,不求轰轰烈烈,但求胜。
从庚嫂看她这样,暂时放弃了她的小算盘,对于一个现成劳动力,周季生也不会轻易松手,今儿晚上隔壁屋里不知道要怎么折腾。
果然第二天早上,周季生就来敲门了,门一开他就要周皎出来跟他回去。
周皎站在堂屋看着他,脚不动。
“皎,我让你婶给你赔礼道歉,回去。”周季生木着脸说话。
日子已经很难过了,撕逼,只会雪上加霜。不说什么家和万事兴,就说眼前,等着收留周皎拿工分的绝对不止周从庚一家。
周皎还是不动。
“以后家里有什么好吃好喝的,你跟高高秀秀仨一起均分。”
“你说了算?”周皎对他的话表示怀疑,她叔叔平常就是个三不管。
“算。”周季生点头。
周皎点头:“好,我跟你回去,原本我打算分家的。”
平平淡淡一句话,弄得在场几个人瞳孔异动。
算了,傻子说傻话罢了。
周皎回了叔叔家,当天晚上加餐,算是给她补了一个生日。
在她十八岁生日的第二天,她终于尝到了久违的鸡蛋羹。
还是有点咸,味道并没有记忆中的那么好。吃着鸡蛋羹的周皎木讷的脸总算有了一点表情波动,回忆童年,品尝现在,计划将来……
没有人留意她在想什么。
于是她自问:“好吃吗?”
然后自答:“不咋样。”
原本气还没消的谢四娥脸又歪了,被丈夫瞪了一眼,闷着一肚子火下饭。
周皎恍若未觉,美滋滋干了一大碗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