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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酣梦 ...

  •   人道行无愧于人,止无愧于心。可若是问心有愧,便要杯弓蛇影,惶惶不可终日。

      比如江湖上极负盛名的断剑山庄庄主穆云歌,据说他和峨眉一个姑娘有染,之后始乱终弃,叫那姑娘带着三个月的胎儿自尽房中。许是冤魂前来索命罢,他方离了三白山庄的酒宴行至偏僻小巷,纸钱便伴着鹅毛大雪铺天盖地而来。见一女子垂着长发伫在黑暗之中,一手抚着衣衫下微微隆起的小腹,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朝他招着,口中还笑道:“令人断肠者,终有断肠日。离恨天里,薄情簿上,已写下了你这负心人的名字。穆郎,既是阳寿将尽,还不快快随我母子而去?”

      穆云歌虽是得了崆峒派掌门傲崃子的庇护,却仍是被一袭红绸捆了颈子,顷刻间湮没于茫茫夜色。傲崃子顾不得自己是在逃之身,拔剑便朝着穆庄主消失的方向腾去,却不想这番施救反倒暴露了行踪,叫鬼谷众人寻出了破绽,这才有了三白山庄前轰轰烈烈的一幕。

      这是云澹挨不住饿,蹲在酒楼门口等烧鸡时,听店小二与个云游诗人娓娓道来的。

      若说当今江湖大侠们好似爱打听八卦的市井大妈,那这些店铺的伙计便皆是些满舌生花的说书先生。云澹接过烧鸡,边啃边听这人眉飞色舞的讲着穆云歌被掳走的前因后果,为求生动形象,中途还要插叙一段他们相识相知的前尘旧事,直听得对面那诗人忍不住流下两行清泪,伸手斟满杯中酒,仰头长叹咏出一曲《白头吟》。

      云澹面无表情地扒一块肉塞进嘴里,心知这不过是艳鬼姐姐出手,为了教训负心汉而设下的一场喜丧,此刻却让这市井人活活改编成了年轻少侠的一出风流韵事,罗姨听了非要撕烂他的狗嘴,再丢给食尸鬼吃个片甲不留不可。因着穆云歌的事,他确定薄情司已驻扎在了太湖的地界,本想偷偷溜过去看看。但他得了温客行的命令,要盯紧赵敬和沈慎的一举一动,顺便保护成岭,因此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到这酒楼里点几个新鲜菜色,让他湘姐姐拎去薄情司的同时,顺便替他报一声平安。

      云澹留了半只烧鸡在身上。小心地拿油纸包好,往桌上扔了枚碎银子,便腾起轻功往三白山庄的方向掠去。

      那烧鸡是他从牙缝里硬省下来的,想着宴会上张成岭始终正襟危坐,却不进半点水米,便知道他是因极度紧张而失了胃口,等到半夜三更必是要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可是,他吃了半只没吃饱,夜里风大,又把怀中烧鸡的香气直吹得扑鼻。云澹落在张成岭的房顶上,恍然大悟般一拍脑袋,心道张成岭平日里只能吃得下半个饼,实在是用不着留出半只烧鸡这样多,遂打开油纸,笑呵呵地又拧下来一只翅膀。

      “男子汉,以后都不许哭!”是周子舒的声音从屋中传来。

      云澹咽下最后一口,探出半个脑袋往房檐下看,果然于走廊中见到是周絮的身影。他似是压抑着情绪,抬手去合房门,可一双手用力得却连血脉纹路都一清二楚,仿若关上了这道门,那屋中人的一切便将与自己全无关系。

      他行出去不过三丈远,步子便一顿,回过头远远望去,见屋中的人影站起身子将烛光吹灭,一直锁着的眉这才终于展开了点,可到底还是垂目叹了口气。云澹从没见过周絮的脸上浮现过这般生离死别的表情,不知道这师徒俩深更半夜又在唱哪一出,见他已走得远了,便一个翻身稳稳落地,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师父?!”张成岭的语气中满是激动与期待,闻得开门声,整个人都从床板上弹跳起来,以至于活把迈步进来的云澹吓得一个激灵。可看见来者的轮廓并不是自己心中所想之人,他的目光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复又跌坐回床边,脸上也没了方才的笑容。

      云澹头一次觉得原来自己是这么的不招人喜欢,好歹朝夕相处了月余,也不至于周絮一走便摆出这么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屋中没有掌灯,张成岭泪眼婆娑看不清来者的样貌,漆黑中嗅见烧鸡的气味,只以为是赵敬府上来送吃食的小厮,默然了一会儿方起身去添灯。屋内逐渐亮了起来,张成岭抬袖擦了眼泪,正欲抱拳以谢赵伯伯细心照顾之情,回身却见是云澹站在那里,整个人目瞪口呆地楞了半晌,凌乱地伸手倒茶,洒了一地,“澹……澹哥哥……对不起……我没看清……可是温叔叫你来的?”

      一番支支吾吾云澹是一个字也没听清,但瞧见他燃了蜡烛,明晃晃地直把两个人的身量映在窗纸上,当下便觉得这个傻乎乎的少年的确非张成岭莫属,忙出手夺了烛身,转头丢进茶杯里。

      张成岭的眼中闪烁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芒。他本以为,被送至太湖赵敬手中后,师父便要随着温叔他们离开,从此山高水远,终其一生也再难相见。方才师父也的确是这样说的,一句“缘分已尽”,直压得他心口生疼,任是怎样也说不出半个字来,唯有眼泪不争气地簌簌而下。可如今,云澹潜到这三白山庄来看他,是不是就意味着温叔和师父不会离开太湖,他还是被记挂着,而不是个没人要的孩子。

      云澹见他一副丧气的样子,极缓极缓地摇摇头,坐到床边抬袖替他去拭颊边的泪痕。另一只手拄在榻上,触到裹着蚕丝的云锦被面,只觉得柔软顺滑得厉害,困意登时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张成岭躲了云澹的手,自己把脸胡乱地抹了,也不敢看他一眼,离开床榻往前行了两大步,干咳几声道:“澹哥哥见笑了。我已答应师父,不会再轻易掉泪。我是男人,男人流血不流泪。”可念及周絮,他的心中仍是不受控制地涌起万般不舍,宛如叹息一般又低声道:“可是……师父以后……都不让我叫他师父了……还要我去向高伯伯,赵伯伯他们学习武功。澹哥哥,你有没有听过温叔和师父谈论过此事?师父他……是不是真的不想要我了……”

      张成岭表情晦暗不明地捏了捏茶盏,“我是五湖盟的后人,身负血海深仇,没有资格任性妄为。可是……我知道谁才是真正对我好的人……如果可以,师父……温叔……我想一辈子同你们在一起,而不是待在这虚情假意的地方。”

      几日下来,他这话说了无数遍,连他自己的耳朵里都要长茧子了。见身后迟迟没有动静,以为是云澹嫌他聒噪,便敛了情绪不再说下去。可待他回头,却见那身着夜行衣的少年,竟抱着一方锦被倒在榻上,面带笑容呼吸均匀,似是睡着了。

      夜已深,纵是关了窗子,外头的风从缝隙里渗进来,总是凉飕飕的。张成岭从柜子里抱出一卷被子盖在云澹的身上,低首看见那双露在外面的手掌,轻手轻脚地欲把它托回床榻上盖好,可方一触碰,便凉的有些刺骨,直教他的心脏莫名地快速抽动几分。

      若论起年龄,这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少年,因着近来的奔波劳碌,他的脸上瘦削了些,不再似初见时那般圆滚滚的模样。即便穿一身墨色衣衫,他的模样也是出挑的,刀锋般锐利的眉眼,脸上虽落了尘土污秽,也遮不住这番少年意气。

      张成岭不知怎的,攥着拳托起下巴,睁着一双眼半跪在床边,一时间竟看得有些出神。他表情空白,眼神空洞地盯着云澹闲适的睡态,蓦地,心里却突然有些不是滋味。他这才想起,他似乎从来没有把眼前人当成一个少年看,纵使他们年龄相仿,可无论提起哪样,他皆是如一个拖油瓶般的存在。事事要人保护,没有半点男子汉的顶天立地,只能看着别人为自己频繁地奔波,连想睡个整觉都求而不得。

      张成岭看着云澹疲倦的神色,忽然特别想能有机会也保护他一次,就算是要豁出去自己这条命,也好。

      张成岭咬了咬唇,偏头见云澹的袖角被划破了,几缕丝线大敞四开的荡在外头,有越裂越大的架势。长裤在膝盖处染了一厚层土,有伸手去掸的痕迹,却反倒将这污渍晕得更大,零星处还剌了几道小口。这一刻,张成岭觉得他仿佛才真正是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遂起身寻出赵敬赠与他的最为昂贵的一套衣衫,郑重地摆放在云澹身侧,退后两步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这才转身,在椅子上挑了个舒服的姿势,笑着阖眼睡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酣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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