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迷渣受变舔狗了》露木七月

18、天秤 01

　　《天秤》

　　清晰的呼吸声。

　　如同处在漩涡中心的静止地带那般，周围的一切都疯狂地旋转起来。真澄手里依旧倒握着威士忌酒瓶，厚实的玻璃瓶底与纤细的颈部，在倒置的情况下恰巧构成了一把状似锤子的凶器，而他正是刚与怪物进行过殊死搏斗的战士。

　　口腔内的水分被瞬间吸干了，方才还在血液中奔流的愤怒已然偃旗息鼓。真澄觉得胸口冷冰冰的，好像洞开着一截废弃已久的隧道，没有往来的列车，没有闪烁的泛光灯，只有呜咽般空洞的风鸣。

　　他费力地眨了眨眼睛，试图将涣散的意识碎片集中起来，却在掀开眼皮的一刹那，瞥见了横亘于脚边的光景。

　　世界变成了反色的相机底片，蓝绿色的液体在泛白的地面上不断蔓延，它们生机勃勃地流动着，仿佛贪吃的蛆虫，紧紧围绕住男人的头颅。

　　真澄的脚步危险地摇晃了一下，冷汗湿透了手心，让他再也无法牢固地握住那把强悍的武器。踉跄着靠住桌边，他将全部力气凝聚在指尖，慎重地放下了酒瓶。

　　像完成高难度技巧的运动员那样，真澄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下一秒，智能腕表自作主张地震动起来，似乎在嘲笑他的软弱。

　　悬浮弹窗展开，来电人姓名显示为“ITBS245”，先前的恐惧与紧张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直白的诧异。

　　“……怎么突然打电话过来。”

　　对方不答反问：“你现在方便讲话？”

　　“嗯。”

　　“出事了？”

　　真澄咬着嘴唇没吱声，可245毫不在意，自顾自唠叨着：“我刚才一下子特别心神不宁，没由来地就开始担心你。你知道，我没事不会轻易给你打电话的，如果不接就代表一切正常，如果接了，那绝对有问题。”

　　虽然在心底暗暗肯定着245的逻辑，但真澄仍旧默不作声。

　　“你现在在哪里？”

　　看来他以为自己如往常那样，是挨打后只知道逃跑的狼狈落水狗。然而很遗憾，这一次245猜错了。

　　“家里。”

　　对话中断了片刻，不知是对方刻意停顿，还是信号恰巧出现了延迟。

　　稍顷，略带失真的音色终于传进了耳朵里：“月彦呢？”

　　微微转动脖子，将目光投向了几分钟前自己站过的地方——翠绿的湖泊以及枯木般匍匐于地面的身体，一副与现实产生了巧妙乖离的油彩画。

　　真澄毫无起伏地说道：“他好像被我弄死了。”

　　·

　　结束通话后，真澄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

　　245在九十八区生活了很长时间，并且与地下社会打过不少交道，深谙处理此类棘手问题的方法。

　　按照245指导的步骤，真澄开始了他精细的伪装作业。

　　事情本身不难，但比起按部就班的劳动，更为重要的是沉着稳定的心理状态，他尽量摈除杂念，屏息凝神地处理着眼前的狼藉。

　　“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245熟悉的声音回荡在脑海之中。

　　“你选择反抗，总比自己走上绝路来得强。真澄，你变得太多了，变得已经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人了。”

　　拖拽东西时不慎蹭到了手臂，他痛得倒抽一口凉气，掀开袖子，那里布满了紫红色的可怖印迹，好像鸟类病变的羽毛。

　　真澄的体质略微异于常人，属于受伤后很难愈合的类型，于是这些瘢痕前赴后继地停留在他的皮肤上，似乎即将结出一层顽固的茧。

　　只要不碰，就不会疼。

　　抬手拭去额角上冷却的汗珠，他鼻子一酸，忽然生出股想要流泪的冲动。

　　事到如今，除了见不到面的245，在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六十六区，竟然都找不到一个人能够帮助自己的人。

　　甚至就结果来看，犯下滔天大罪的并非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月彦——他闭上眼睛的样子看起来那么温柔，真澄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男人，像在打量一条冰柜里硬邦邦的冷冻鱼。

　　制服月彦的过程出人意料地顺利，或许是因为他早已在脑子里演练过太多遍——真澄抡起空掉的威士忌酒瓶，仿佛希腊神话中拉开弓箭的赫拉克勒斯，流畅的动作不带丝毫滞塞，一击毙命。

　　以至于直到此刻，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培霖环居然没有反应。

　　原来在这枚指环的判断里，自己即使痛下杀手，也不会遭受惩罚。

　　正如月彦一直以来对他所做的那样。

　　·

　　真澄第一次遇见月彦时只有十岁，由于时隔久远，许多掩埋在岁月中的记忆都逐渐被侵蚀得模糊不清。

　　唯独有一样真澄永远忘不了，那就是他人生中关于恐惧最初的回忆。

　　真澄有个年长六岁的姐姐叫做真步。虽然家中一共就这么两个孩子，但父母对于聪明伶俐的长女偏爱有加，分给真澄的关心便相应地缩水了不少。

　　真步属于周围公认的天才少女，看待事物的方式也比同龄人超前。彼时的她才十六岁，就已经懂得如何在多个异性之间游刃有余地周旋，对待恋爱的态度相当开放。

　　她喜欢和男孩子们待在一起，因为既可以享受到殷勤的对待，又不用付出真心。真步没有固定的男朋友，毕竟她的周围从来不缺乏追求者。

　　由于父母拥有各自的工作，每周总有那么几天的晚上需要姐弟二人独自待在家中。

　　但凡遇见这种日子，真步就会大摇大摆地溜出去约会。她的一贯做法是将十岁的真澄一个人反锁在屋子里，自己玩到父母快要下班的时间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回家。

　　对此，真澄是不具备反抗权的。在年幼的他眼中，姐姐属于制定规则的“大人”的行列；可另一方面，这种不公平的待遇又让他心生不满，于是每次都把气撒在前来迎接真步的男孩子们头上。

　　真澄家是独门独栋的小洋楼，房子门口自带一个用砖墙围起来的庭院，会依照季节变化种些容易养活的花草。而真步的约会对象通常就候在花园的外墙，静静等待她的到来。

　　女孩子出门前总要花时间梳妆打扮，真澄就趁机躲在院墙内侧，从泥土里掘出些蚯蚓蜗牛之类的虫子，一股脑儿地冲人身上丢，让那些自我感觉良好的少年们狼狈不堪。

　　他们往往上一秒还气得暴跳如雷，下一秒就会碰上姗姗来迟的真步，此时纵有天大的不满，也只能赶紧咽进肚子里——毕竟没有人希望在约会的一开始就出尽洋相。

　　那天的情况与往常并无不同。

　　地面上晾着几条不断扭动身躯的蚯蚓，真澄伸出脚尖，粗暴地调整着它们的位置。

　　就因为真步是姐姐，所以无论做任何事情都是对的；根本没人关心过我，凭什么她能出去玩，我就要被锁在家里？

　　真澄越想越气，看着拼命挣扎的环节动物，顿觉一阵恶心，索性抄起盛着蚯蚓的树叶，泄愤似的朝外泼了出去。

　　每次他这么做，墙的另一边必定会传来无比恼怒的惨叫声；偏偏今天，不详的安静笼罩着四周，仿佛是真澄失手在干旱的沙漠中打翻了一瓶水，所有的声息都被瞬间吸入了地底。

　　就在他想要直起腰来一探究竟的时候，冷酷的质问声剪刀般裁断了头顶的平静：“谁在里面。”

　　那人的语气十分具有压迫感，光是听到这句平平无奇的问话，就像被国王的权杖点中了额头，浑身动弹不得。

　　恐惧是枷锁，紧紧勒住真澄的咽喉，他本能地缩起肩膀，一声不吭。

　　于是接下来响起的，便是毫不拖泥带水的脚步声，一下又一下，缓慢而确实地缩短着两人之间的距离。

　　院子的大门是虚掩着的，真澄已经听见了铁门干涩而黯哑的嘶叫——除非现在真步立刻出现，不然自己根本无处可逃。

　　方才的忿恨与抱怨在顷刻间烟消云散，他边哭边胡乱地喊着“姐姐”，一路跌跌撞撞地朝着家门的方向跑去。

　　然后兜头撞到了什么东西上。

　　呼吸猛地停滞，不详的预感从天而降。当恐惧到达了顶点，真澄在恍惚中嗅到了一丝泥土特有的腥臭，那臭味好像是活的，正蠕动着滑腻腻的身子，使劲往他的鼻窦深处钻。

　　惊恐地睁开溢满泪水的双眼，一条细长的蚯蚓直直贴着他的鼻尖，真澄吓得魂飞魄散，膝盖一软，小丑似的跌坐在地。

　　随手扔掉虫子，罪魁祸首眯起眼睛，轻蔑地扫了他一眼，仿佛真澄就是那条肮脏的蚯蚓，而用脚尖处置他的人，变成了站在跟前的陌生少年。

　　“月彦？”

　　循声抬起头，远处正是一脸惊讶的真步，“阿澄怎么哭了？”

　　被唤作月彦的男生微微侧过脸，没有丝毫温度的余光如同鲨鱼的牙齿，带着不吉的血腥味。

　　真澄不由地打了个寒颤，含糊其辞：“……沙子吹到眼睛里了。”语毕，偷偷抬眼观察起了月彦的脸色，生怕自己的回答不能让对方满意。

　　真步还没说话，少年就凑了过来，耐心地蹲在他面前，仔细对着真澄泛红的眼球吹了吹，柔声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他的制服上沁出一股淋了雨的水仙花的味道，寡淡却令人难忘。温热的气流吹拂过真澄裸|露的眼眶，让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错乱状态。

　　月彦的长相和他整个人的气质截然相反。虽然外表看上去十分英俊，但因为怒意而扭曲的五官间隐隐散发出戾气，像是一件仿造失败的艺术品。

　　“快走吧，不然电影要开场了。”说着，他主动扶住院子的大门，绅士地侧开身子，示意真步先走。

　　真澄好歹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哪里受过这等委屈，眼看着就要错失向姐姐告状的机会，可也是真的害怕惹月彦生气，一时又急又恼，只好瘪着嘴，努力抑制住想要嚎啕大哭的冲动。

　　临走前，月彦轻描淡写地剜了他一眼。那个眼神，在今后的许多年中经常出现在真澄的噩梦里，就像溃烂的太阳般牢固地镶嵌在天空中，久久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