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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三角 0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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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雷】
当格雷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中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空荡荡的餐桌。
持续一天的工作早已耗完了他的全部耐心,格雷边脱外套,边不耐烦地抱怨着:“跟你说过多少次,来不及做饭就提前告诉我。”
一条孔雀鱼在绿萝的根须间猛地游窜出去,又消失在了由茎叶编织而成的樊笼之中。
见无人应声,他压着火气往卧室的方向走,随着步伐的前进,头顶的感应灯一盏盏地亮起来——直到停在一扇门前。
水星的房间里漆黑一片,那些挂满了墙壁的面具在被灯光照亮的瞬间集体噤声,似乎在共同守护着某个昭然若揭的秘密。
空无一人。
倚在门口,他直接给塞西尔打了个电话:“水星在你那里?”
“怪了,他不在家?”
“家里没人。”泄愤似的带上房门,门框砸出的声响如同一记拒绝的叹息。“把他今天的工作安排告诉我。”
沉默片刻,耳边响起了犀牛般顽固的回答:“我不知道。”
格雷徒劳地张了张嘴,一口气堵在喉管里差点没提上来。
“塞西尔,我问你。”他用力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就能一并封死住惊涛骇浪的情绪,“你是不是在背着我搞鬼。”
“你他妈有病吧?”陡然提高的音量震得人耳膜生疼,“不去担心水星反而怀疑我?你怎么不想想他会不会出事?”
电话被粗暴地挂断了,但格雷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冷静地打开智能腕表,点开对应程序,悬浮屏上立即投放出了九十八区的城市地图,以及一系列的位置记录。
最后一条记录停留在黑市附近。重新穿上外套,格雷马不停蹄地就往门外赶。
水星真是从来都不会令人失望。
说实话,他根本没想到追踪器这么快就能派上用处,而这或许也从侧面印证了: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
坚决不能装义肢。
不能让他迈出这个家,不能让他积累独立生活的资本,不能让他拥有正常的社会关系。要让他丧失斗志,要让他放弃思考,要让他学会依赖,要让他惧怕外界的潜在危险——从此再也离开不了这间铜墙铁壁的温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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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西尔赶到医院时,格雷正坐在走廊的塑料椅上出神,他所在的位置正对着公共休息区的悬浮屏,画面上播放着今天的社会新闻。
“他怎么样了?”
闻声,格雷的眼珠动了动,没什么起伏地答道:“刀子进入腹腔比较浅,脏器没有损伤。”
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塞西尔像水母似的直接瘫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格雷不经意瞥见了他手指上的培霖环,胸口蓦地泛起一阵厌恶,索性不动声色地将左手揣进了衣服口袋。
每当水星不在的时候,这枚代表着三人关系的指环就变成了一块恶心的赘肉——非但割不掉,还徒增耻辱。
令人尴尬的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任谁都不会想到,早上塞西尔无意中怒吼出来的那番气话,居然在几个小时后变成了现实。
“到底怎么回事?真是跟踪狂刺的?”
“谁知道。”格雷的脸色不太好看,压着火气,他将目前掌握的情况大致说明了一遍:“店里的人说,他们是听到室内发出了很大声响才冲进去的,当时屋子里就剩下水星一个人倒在地上,身上全是血。”
“嫌疑人锁定了没有。”
似乎是没有听见对方的提问,格雷自顾自说了下去:“能不能跟你那边的人打声招呼,让警察不要介入。”
语毕他抬起手,迅速制止了塞西尔呼之欲出的反驳,继续道:“一旦调查起来会牵扯到身份问题,我们应付不了。”
“你最好直接去问水星本人。”
“问他?格雷不屑地冷哼一声:“我都想不通他好端端地为什么偏要跑出去,你觉得现在的他有能力为这种事做主吗?”
此时的格雷,其实有些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
在他的眼里,安装追踪器与佩戴培霖环在本质上没有区别,都是为了维护伴侣关系的稳定所采取的必要措施,而今天的这场意外无疑是最好的证明。
自发自愿的行为终究是靠不住的,格雷所相信的,只有确实掌握在手中的控制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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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终于可以会面,那些翻来覆去的责问已经将格雷的舌头压得发麻,“为什么要乱跑”、“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要无理取闹”——然而一见到水星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庞,坚冰般强硬的愠怒一下子就融化了。
他湿漉漉的眼睛里倒映出澄澈的灯光,由于缺乏水分而枯萎的唇瓣微微动了动,对两人说出的第一句话居然是:“机械肢还没找到吗?”
没有回答。
格雷当然能听出背后的言外之意:就是因为身体存在不自由,才会在面临危险时无法逃脱,才会在面对暴|行时任人宰割。
他知道塞西尔回过头看了自己一眼,就在格雷逐渐心软的时候,闯入视野的一样东西,却在刚刚平复的怒火上浇了一把油。
“有人来过了?”
顺着他的目光,水星费力地仰起头,在明白了对方的所指之后,竟然有气无力地笑了起来。
摆在床头柜上的,是一只装着几条观赏鱼的密封袋子。霓虹脂鲤们正在活泼地游来游去,明亮的色带贯穿了鱼身首尾,散发出淡淡的靛蓝色光辉。
“这是我买的。”水星平静地说道:“我出来给你找生日礼物。”
【塞西尔】
“水星不见了。”这是格雷敲开门后所说的第一句话。
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塞西尔故作镇定,装出副蒙在鼓里的样子,“你是在耍我吗?这玩笑不好笑。”
那双傲慢的黑色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了半晌,最后危险地眯缝起来,“你没见过水星?”
“没见过,前几天催债的又给家里打电话,我在外面躲……”
不等他把话讲完,格雷已经烦躁地背过身去,“你给我过来。”
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移动到了公寓的走廊上,在对方的注视下,塞西尔机械地摁响了门铃。
每周六,水星的妈妈为了挣外快,通常是不在家的。此时天色已晚,距离他回到公寓大约过了两个多小时。
一墙之隔的屋子里传来了模糊的铃音,耐下性子等待片刻,见捕捉不到任何动静,塞西尔装模作样地问道:“会不会是跟阿姨一起出门了?”
“他之前没提过。”
“临时决定的呢?”
格雷用余光剜了他一眼,“水星在骗我们。”
“……什么意思?”
“他在报复。”怒意让薄薄的嘴唇绷成一张拉满的弓,“报复我们不让他出去。”
愣怔了半晌,塞西尔终于反应过来:在被怒气冲昏了头脑的格雷眼中,水星是在通过闹失踪的方式,反抗二人的合力打压。
看着那副气急败坏的模样,他的心底不由地萌生出了一丝不忍。这或许是塞西尔从小到大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和格雷产生了同病相怜的亲近感。
他们一同品尝着遭到背叛的失望,一同面对着无法打开的房门。只不过格雷比自己更加可怜,因为他不清楚水星的真实心意,也没有享受过得到的喜悦。
表情逐渐柔和下来,塞西尔轻声说:“我们出去找他吧。”
“不要。”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对方的提议,格雷的眼神里已经失去了最后一点光亮,“有本事他这辈子都别回来。”
语毕,一脚踹在老旧的木门上。孱弱的门板剧烈颤抖着,仿佛是嫌不够解气似的,他又骂了几句脏话,与平日里冷静自持的形象判若两人。
不知为什么,塞西尔忽然觉得,用愤怒武装自己的格雷看起来像个特别无助的小孩子。而怨恨的矛头所指向的,也许不仅仅是若即若离的水星,还有一度抛弃过他的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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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楼帮妈妈买个东西好吗?”从厨房传来的招呼声打断了塞西尔的思绪。
“买什么?”
“蜂蜜。”
自喉管间挤压出来的声音变得有些僵硬:“怎么突然要买这个?”
“前些天水星妈妈送了好多青梅过来,我们正商量着要一起做梅子露呢,不过得再等几个月才能喝到。”
“……我喊格雷跟我一块儿去。”
塞西尔妈妈莞尔一笑,“什么时候关系变得这么好了?”
但此时的他根本就笑不出来。顾不上反驳,塞西尔拼命压抑住翻涌而起的不安情绪,慌慌张张地出了门。
“做什么。”出现在玄关处的格雷铁青着脸,显然是余怒未消。可塞西尔管不了那么多了,拖着人就往外跑,“快跟我去个地方!”
由于走得太急,出门前忘了穿外套,甫一离开公寓大楼,他就被冻得猛地打了个寒颤。
偏偏在这时,身后的人动作粗暴地挣脱了他的束缚,塞西尔一个没站稳,差点失去平衡摔在地上。
“你干嘛!”
“还没说去哪里。”
“废话!当然是去——阿嚏!”
尚未说出口的“找水星”三个字消散在了夜晚寒冷的空气中,塞西尔吸了吸鼻子,呼出的气体飘散在眼前,凝结成一捧云絮般稀薄的白雾。
一条围巾猝不及防地摔在他脸上,坚硬粗糙的毛线扎得皮肤又刺又痒。
“不许把鼻涕蹭在上面,否则我弄死你。”
以可笑的姿势挂着一脑袋围巾,塞西尔愣愣地站在原地,竟一时没说出话来。
他下意识地以为,格雷的衣服上肯定会散发出难闻的垃圾味,要不就是刺鼻的消毒药水味——总之,一定是那些令人感到不快的味道。
可事实却与想象背道而驰。干燥而温暖的编织物间缠绕着一丝甜甜的肉桂香气,让人联想起金灿灿的烤苹果,或是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煮红酒。
“要不是天气这么冷,谁要碰你戴过的东西……”就在他因为拉不下面子而骂骂咧咧的时候,格雷脸上嫌弃的表情居然在刹那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怎么了?”
顺着凝固的视线望去,不甚明亮的街灯映照出了远处模糊的人影,塞西尔微微眯起眼睛,在围巾的包裹中闭上了嘴巴。
脚步牵引住整个身体,格雷向前走去的步伐越来越快,他无视了推着轮椅的真澄和哀弥夜,直截了当地停在了水星的面前。
“这是怎么回事。”
由于语气过于平静,甚至没有人能察觉到他强压在心底的情绪——除了知晓一切来龙去脉的塞西尔。
“我出了趟门,碰巧在外面遇到了朋友。”水星老实回答。
“你一个人出去的?”
条件反射地抬起头,塞西尔的视线在半空中与水星撞了个正着,那道毫无杂质的目光刺痛了人的双眼,迫使他慌乱地垂下眼帘。
“嗯。”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格雷便不再理睬水星,而是充满敌意地斜睨起了另外两个人。
见状,塞西尔连忙冲上前去打圆场,他边帮忙互相介绍名字,边不露声色地从哀弥夜手中夺过把手,推着轮椅转身就走。
他本以为水星会责怪自己方才的逃避,或是质问下午的不辞而别——从塞西尔的角度无法观察到对方的表情,只能听见轻描淡写的一句:“怎么戴着格雷的围巾?”
“那家伙自己扔给我的。”
“是吗……我还以为他不喜欢和别人共用东西。”
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塞西尔凶巴巴地辩解着:“他配吗?少爷我肯戴是给他面子!”
“谢谢你们送水星回来。”格雷罕见地说起了礼貌的客套话,可紧接着响起的,却是冰冷到近乎无情的警告:“以后别再来找他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是哀弥夜的声音。
“字面意思。”他继续用充满敌意的口吻讽刺道:“怎么?难道你想跟他配对吗?”
塞西尔的呼吸诡异地停滞了一瞬,低声呜咽的风吟掠过了耳畔,而躁动不安的心跳声则被不断放大,强而有力地敲击着鼓膜。
就在沉默逐渐腐蚀掉众人喉舌的时候,始终一言不发的真澄突然开口了:“那你们呢?成年之后三个人配对吗?
迟疑着偏过头,塞西尔恰巧看见了站在斜后方的格雷。
他正以同样复杂的眼神,回望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