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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情由 ...

  •   陛下轻轻擦去我眼角的泪痕,一字一句地解释给我听:“御医久治,见效极慢,且反反复复,令朕不爽。佛道奇门,朕从前不信,但未必今后不信。若能换得安康,朕愿意一试。
      中川道人已有百岁,看遍人间疾苦病事,且曾为李淳风、袁天罡二人之师,绝不是没有见识。此法据说至前朝还有书记载,只是在连年战乱中失传,不是无稽之谈。你放心,朕会将丹药交由御医署细察,确保是一剂良方之后,才会服用。”
      我听着他的笃信,自然无法辩驳,更无力去想其中的对错,只能任由无声的泪水滴在他的指尖上。殿中悄然无声,这静静地流泪,似乎要比刚才的险些挣扎,来得更为悲泣。
      他一点都不怪我仍是这副样子,反而更加温和。他知道我的痛苦因何而起,而我却不知他接下来将要如何抚平。是痛上加痛,还是釜底抽薪。
      “惠儿”,过了一会,他柔声唤我,“其实,还有一层。朕听这法子,信这法子,也是为了你……”
      “为了我?”我越发地不解,而他的眼中此刻却只有深深的怜惜。我一时情切,竟忘了自称。
      陛下并不在意,倒一味地抚着我。不知怎的,他的大手倒让我渐渐安静下来,不再胡思乱想,等着听他说出下面的话。
      “惠儿,征辽东后,朕的身子大不如前。虽然一直调理用药,但朕自己知道,年轻的时候拼命换江山,损耗了太多心血,不亏天下人,却亏了自己的身子。眼下,朕年过五十,暂且还能不服老,再过几年,恐怕就真的老了……”
      “可是……”我听他说得透彻,涌起一阵心疼,忍不住想要出言安慰他,他却止住了我。
      “你听朕说完。你如今年方二十,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朕百年之后,哎,你无子无女,日子可就难过了。”
      “陛下……”我不知他会如此直接地说出,慌忙掩住他的嘴唇,“陛下不可说这不吉之语。陛下千秋万岁,臣妾还要一直服侍陛下的……”
      “哪有什么千秋万岁?朕定然会先你而去,到时候,你就可怜了……”他苦笑,然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从前,是朕的错。为了皇后,为了承乾、泰儿、治儿这几个孩子,也为了朝局,不许你有孕,也不许后宫有孕。也因那时候朕还年轻,又与你恩爱情深,不曾想过这以后的事。如今,治儿储君的地位稳固,大唐的基业后继有人,此事再没有什么可忌讳的。
      再说,你看朕又多了好些白发,而你却仍这般青春貌美。朕也怕,怕护不住你一辈子……所以,朕想给你个孩子,以后,你也能有个倚靠……
      当朕听中川道人也这般言说的时候,就觉得这是天意!既能令朕调和阴阳,又能令你有孕在身,那岂不是两全其美?朕就再无遗憾了。”
      “陛下……”我听得泪如雨下,比刚才还要有更多的苦涩难言。这是怎样的纠缠?贵重的情,轻薄的身,无从谈起的怨,处之高阁的帝王爱……
      但这份心意终究还是来了,虽然来得有些晚。自我入宫承宠以来,怎么不想有个自己的孩子?可当他终于应允之时,我已是一具近乎废弃之身。
      “可是如御医刚才所说。臣妾,怕是再难有孕了……”
      “不是说,也不是全无希望吗?朕会让他们用最好的药材,遍访名医。一定能把你的身体调理好的。无论如何,朕都要让你试一试。”
      我能知他此时有着千般的诚意,却不得不慨叹他当初又是何必?若他能信我,何须费此周折?但事已至此,也算是一种补偿,我仍然应当谢他的恩典。
      “陛下,臣妾懂得了陛下待臣妾心。臣妾谢陛下,如此为臣妾着想。”我费力吐出这些字,心里还是痛得难受。
      “臣妾愿意一试。不过,臣妾还想求陛下一事。依中川道人之言,若为陛下祛病增寿,只需陛下能令女子有孕方可,并非只令臣妾有孕。臣妾的身子毕竟已经残损,也不知何时才能调养得好,不敢因自己的私念而耽误御体安康。所以,臣妾当求陛下再选些易于有孕的新人,多加宠幸。”
      说到这儿,我不禁又流下了眼泪,眼睛已经肿得通红。陛下点了点头,嗯了一声,轻轻地拢着我摇晃,
      “惠儿,你总是替朕着想。可朕最想让你有孕。先不论朕待你的情意,单说你若能为朕生子生女,该是多么可爱的孩儿。以你的品格才学,定当教养得孩儿以成大器,若不是昔年政局不稳,朕怎么会在这事上辜负你呢。所以,答应朕。即使御医说难,你也要尽力一试。好吗?”
      “嗯!”我嘴角浮起一丝笑,只感觉自己从喉咙中拼命挤出一个回答。还能说些什么呢?这已经是他最大的恩典。即使迟来,我也应该知足的。可是,是这样吗?我一直反问自己,却没有答案……
      子嗣,的确如同一个亘古难解的魔咒。不提便罢,陛下一旦松口,后宫中便是人心浮动。眼见陛下日渐苍老,谁不想为陛下诞育龙裔呢?子嗣,于后宫嫔妃来说,无异于真正的命线。
      刚开始时,陛下的确是独赏我金贵的汤药,日日请了御医把脉调理。可毕竟这是宫中女子的一生苦求,他也未尝不会心软。后来,只能是他看重的嫔妃皆可调养,只看谁先得了福气。
      我也一样,心中也暗暗生了许多焦急出来,时常询问御医我的身子调理得如何,也比从前更要盼着侍寝。无奈总是看到御医的摇头,我也多了垂头丧气的时候。
      御医自然能从脉理看出我心神不定,千叮万嘱,一定要放宽心,一如既往,方可有助于孕事。
      话虽如此,可当我也发现自己难逃那世俗的窠臼,至少也的确害怕过陛下百年之后自己的凄凉,我发现自己并无半点不同于旁人,也想手中握有不让命运之门从此紧闭的法宝。
      尤其是,一月,两月……陛下皆有宠幸,我却仍然没有动静,难免心焦、气馁,又想唤了御医来问。
      丹云见我如此,也是心疼,挑了个日头清朗的日子,执意要陪我去海池闲走。我原本懒怠,但很少见她有兴致,便一同过去。
      “充容,其实大可不必如此,心中有了负担,更不易有孕的。”她倒是直言,一语即中我的心事。
      “我也日日这样地劝自己。可是……那调理之药已服了两月,仍不见什么动静,难免沉不住气。”
      “充容,恢复身子是不是一日之功,切不可操之过急。你从来都是沉静又安稳的性子,连陛下从前那般决绝,都能想得通,受得住,为何现在却急躁了呢?”
      我只有叹气,不曾直接回答,却忽然问她,“丹云,你在宫中待得久,先帝那朝也有众多年轻嫔御。先帝驾崩后,无子嫔妃都是怎样处置的呢?”
      丹云听我终于问起,也是一声苦笑,“幽居别宫、侍奉陵寝、庵寺祈福。满宫上下,只有薛婕妤有过例外。她学识渊博,又受当今陛下倚重,便留在宫中做了女官,替陛下教养皇子。其实,这已算先帝开明,若是前隋……在文帝一朝,无子嫔妃皆是削发为尼的。”
      丹云说得小心翼翼,虽并非有出乎我意料之处,但语调里却尽显悲叹和惋惜。她眼前虽为奴婢,未来却能得恩典出宫许嫁,而我今日富贵,却注定得不到一日世间的寻常生活。
      我轻轻地摇头,神色沉默。看丹云有些局促,大抵觉得刚才的话有些刺痛我心,想要再找了话来弥补,便对她说道,“我只是随口一问。你刚才说的,我都懂。这不,也随了你一道前来疏散心结,以后也能更平常些。”
      她颔首,长舒一口气。眨眼的功夫,又示意我向不远处看去,竟是太子负手而立。我便向前走去,向他行礼,“太子殿下。”
      他给身边众人递了眼色,宫女侍从一应退下,只剩了他与我,看样子他也是有话要与我说。我细想丹云刚才退下之时向太子行礼的神色,明白大抵丹云应是受了太子之托,有意引我过来。
      “徐姐姐,近来的事我都听说了。”
      “太子见笑……是我福薄。”
      “姐姐……”太子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这怎么能是你福薄?分明是父皇不公……”
      “不要,不要这么说……”我连忙止住他,看他面上涌起一些带着深深无助的愁色,心中也不好受。
      “他是我一向敬慕的父皇。可我就是觉得,这件事上,实在是太……对不住姐姐了。”他又是一声叹息,竟让我的又一次有心碎的感觉。
      我的眼泪已是含在眼角,忍住不落,“殿下……不要这么想。会太苦的……”我不曾说得更细,怕我说得多,引起什么龃龉,又怕我说不尽,还不如不知与懵懂。
      他明白我的意思,闭上眼睛,抬头向天,“可是……可是父皇他……”
      他终究没有说出来。我知道,后面隐藏着他对陛下的怨怪,对我的同情与怜惜。这份情意我已收下,我心怀感念,但我不能,不愿让他这么想。
      我内里咬着牙,却轻启了一点微笑,“我还有着些希望的。不如再多调理些日子,等等再看。万一,还有好消息呢。”
      他点了点头,目光中送给我他的祝愿,然后,又将这酝酿许久的悲情收起,“姐姐,说到这儿,我还要提醒你一句。”
      “什么?”我看他忽然有些郑重其事,倒也心中一紧。
      “那一日,我偶遇父皇召见御医,细问近日宫中嫔妃调养用药之详事,要御医三日一报,所见所言,都要事无巨细回禀。”
      “这……不是陛下允准的么?有什么不妥吗?”
      “你想想,嫔妃此时欲有子,难道有半点是为了父皇吗?”太子说得缓慢,可我听得已如五雷轰顶一般。
      “越着急,就说明越耐不住。如今毕竟父皇还算康健,这么早就想着身后事的,你说,父皇会怎么看?将来又会怎么对她们呢?”
      “我……殿下,我并无此意……”我从未想到这一层,听他这么一说,倒是有了一身冷汗。
      “我还不懂姐姐待父皇之心吗?可若姐姐也露出心急之态,久而久之,我怕父皇猜疑也是难免。”
      “我懂了,谢殿下提醒。”我诚心地欠身行礼,谢他这番话带我走出迷局。
      他连忙示意我起身,又道,“那丹药……我倒觉得姐姐不妨也适时劝劝父皇。我昔年也曾流连佛道,知道那物虽然贵重,亦不能说全然无效,可毕竟内有金石,且要看人体质,若有不妥,也能伤身呢。”
      “我记得了。既然如此,我却是要说与陛下,不可多用的……”
      他点了点头,眼中仍有那般我熟悉的怜惜,好像许久以前曾经见过的那样。我见时辰不早,刚想告退,却听他又唤住了我。
      “姐姐……终是当年母后的托付、父皇的坚持,还有……还有大哥那筹谋,对不住姐姐。你放心……即使此番不成,我……”
      他的脸颊又不自觉地绯红起来,“我也会照顾好姐姐的……”
      我听他那亲切稠密的话,不觉脸上也是滚烫的感觉,泪水充盈,早已模糊了视线。我不敢细听,也不愿深想,更不曾回答,只向他匆匆行礼,便悄然退下。任他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我却让自己尽快消失的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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