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并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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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陛下率众人前往并州。寒冬腊月，大队车马前行，很是辛苦。
陛下其实并未痊愈，不能骑马。我一路在御撵之中随侍，不敢有一点松懈。御医更是担着十八般的心，一日数次把脉、问药。太子纯孝，常在御撵之侧行走，嘘寒问暖。陛下亦怕他受不住寒，数次遣他回车辇之中休息。
风雪中，天地灰白，太行山脉的景象却越发雄伟壮丽。我趁着陛下小憩，眺望远处披着雪衣的山峦，成片的枯枝，厚厚的积雪，连绵起伏，不禁在心中慨叹。
“看什么呢？”陛下忽然问我。
“陛下醒了？”我看他挪动身子，便伸手扶他。
“臣妾在看这山川的景色，清冷、壮阔，心胸也跟着一道开朗起来。”
陛下望着我，一直发笑，“这算什么？不过是一处寻常的山景。比起辽东……”提到辽东，陛下停了一停，又仓促地说道，“还有朕当年率军入长安时途径的那些山脉关谷，根本不值一提。”
他不再说下去。我原本期待的是他回忆起旧时的意气风发，哪怕是那次在函谷关时追忆往昔的种种豪迈。可他却说得暗沉，思绪戛然而止在“辽东”两个字上。似乎，辽东之败，犹如一抹灰尘，挥之不去。
“臣妾第一次见这样的景色，一时贪看，让陛下笑话了。”我只好低下头来，不好意思地轻笑，又按照御医的嘱咐，将暖炉上温着的汤药递了给他。
他把药饮尽，抿紧嘴角，也兀自望向窗外，意味深长。
日升月落，风雪兼程，并州城就在眼前了。这真是一座福地，刚刚入城，就为陛下添上一道好消息。
御医刚刚来过，说陛下的身子已经好了很多，应是痊愈。陛下听了心情爽朗，众人也大喜过往，纷纷向陛下恭祝御体康健，福泽绵长。
我为陛下高兴，也长舒一口气。可细看御医眉目，似乎仍有隐隐担忧。我寻了机会细问，御医只说，“眼下虽痊愈，但旧疾虚亏是积年的事，还需处处留心。若再犯，便是一次重于一次。”
御医并非危言耸听，这是逃不过的事实。眼下无论如何，陛下又好了起来，总还是令人欣喜。
并州城中的行宫就在昔年李家府邸不远处。晋阳起兵后，这里不曾再用，武德三年时还被刘武周的铁蹄尽毁。陛下率军收复晋阳之时，此处只剩几处零落的庭院。
所以这府邸并未像武功庆善宫那样改为行宫，而是就势归于民飨，用做书院、祠堂。
那一日，陛下特意带我故地重游。
这一带已并非寻常宫府，而多是百姓人家。晋阳父老知陛下驾临，箪食壶浆，于道旁相迎。有老妪阿翁热泪盈眶，讲着当年李家二公子的传奇故事……
三十多年了，陛下再未回过晋阳，昔日青春茂盛的翩翩公子，如今君临天下的盛世明君。我跟在陛下身旁，与他一同款待百姓。之后，又一道向城中汾水之畔走去。
陛下示意侍卫们离得远些。我为他披上氅衣，系紧绸带。他目光深邃，眺望远方，不禁感慨起来。
“朕这一生，自晋阳起义以来，就从未有过败仗。征讨西秦那次，也很快反败为胜。唯有高句丽一战未平，实在遗憾。”
我心中一惊，这还是陛下病愈后第一次主动提及辽东战事。
“陛下攻下十城，归化七万民众，缴获粮草无数，又迫使高丽乞和，只是因为天气骤变而退兵，其实也不应遗憾了。”我轻声地宽慰道。
陛下摆着手，“惠儿，你毕竟是女子，只知心疼朕。不晓得对于将军而言，战场上何为胜，何为败。可朕呢，在晋阳起义之时，就深深明白这个道理，再没第二个选择的。”
“陛下……”他的遗憾和懊恼突然尽数涌了上来，强烈到让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为他分担。
“就大约是在这个地方，”陛下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庭院，“朕的故友，也是知交，刘文静，对朕说过，朕禀龙凤之姿，命世之才，便当有天下志，为天下计，谋定而动。”
“所以陛下筚路蓝缕，奠定大唐基业，给百姓富足安宁的生活。”我明白，晋阳于他而言，是一生所向披靡的起点，是一路引吭高歌的源泉。那深深浅浅的痕迹里，他几乎不曾有过一点瑕疵。
陛下点了点头，“正因如此，谋而不成，劳而无功，朕心中的滋味不好受。”
“陛下实在勿须这样想……”
我轻声劝着，但他并未理会我的话，而是径直说下去，“惠儿，朕是不是老了？……”
他的叹息久久不散，“阵前指挥，朕感觉不输年轻的时候，用兵谋略，如今更应该是炉火纯青。可这难道是上天嫉妒朕毕生的功劳簿，偏偏要添上一笔败绩吗？”
我听了一阵心疼，细看他的两鬓，竟是斑斑白发，的确比远征之前老去不少，但我不能说。
“陛下哪里有老？且不说此番只是天气之过，不是败绩，就单看陛下的心胸和气魄，就知陛下风华如初，还要护佑大唐千秋万代呢。”我哄着他，却不忍抬眼再看他脸上的霜华。
“你莫要哄着朕了。”他拍拍我的肩膀，“不过，你说的对，大唐后世兴盛，不容一个异域小邦觊觎，留有后患。等过了年，回长安细细商议，来年，朕还要再征！”
陛下苍郁的脸庞透出一股断然的坚定。我不好再多言，只斜身倚靠在他的肩膀。眼前汾水早已冰冻，晋阳城中的人间烟火，正是生机勃勃。我何尝愿意他再兴干戈？可我又是多盼他能事事如愿……
夜晚，我服侍陛下安寝。数月不曾近身了，他把我拢在身下，终是思念得紧。他的眼睛仍如猎豹，他的急迫好似山崩。也许在此处这般，能让他忘记一个关于老去的隐喻。
而我，已然发现他与从前有所不同，却也只能尽力侍候他能得愉悦。他用尽力气，算是酣畅，好在也不曾发觉我的逢迎……
贞观二十年的新年在一场飘飘洒洒的雪中到来。陛下于并州赐宴，召随行众人共同守岁。
陛下不能饮太多酒，只小酌一杯。众臣眼见陛下身体虽愈，但仍时常皱着眉头，知道是辽东之事阴云未散，不敢造次，只按寻常礼节恭贺新春。虽有美酒佳肴，也有乐伎献舞，但一时倒显得有些拘谨乏味。
太子也悄悄问过我，我将那日陛下的慨叹说与他听。他拿出一首陛下于辽东所写的诗赋给我：
“凿门初奉律，仗战始临戎。振鳞方跃浪，骋翼正凌风。未展六奇术，先亏一篑功。防身岂乏智，殉命有馀忠。”
我读后方能更懂陛下心中的遗憾，甚至愧疚。原来一处看似平静的深海，内在仍然翻滚着巨浪。
于是太子与我商议，新年的宴饮除将并州绝佳的歌舞艺伎寻来之外，还想邀陛下一同赋诗，也许能增添一些好的氛围。
眼见一曲才毕，太子便上前笑言，“父皇，今日新春，又难得巡幸并州，与臣民百姓同乐，父皇不如赋诗一首，如何？”
陛下焉能不知太子和臣属的意思，也不愿拂了大家心意，且新春之时也应讨个吉祥。便道，“也好，今日便以新春为题赋诗。在座不拘是谁，有了好句自然有赏。”
侍从已备下笔墨纸砚。太子抢先吟成，奉于陛下道，“父皇，既然是儿臣提议，在此便献丑了。”
陛下接过来一读，颔首笑道，“治儿一向不擅此道，看的出来有所长进，韵律工整，可堪一读。文采么，用词也算精工，只是诗以言志，仍有不足。”
太子不好意思地笑道，“父皇说得是，儿臣已是尽了力，自然还得请父皇多多指点。这杯酒，便是儿臣敬父皇吧。”说罢，太子饮毕，又命乐伎奏起清音，一时殿中幽雅，颇有意境。
我亦起身，将刚刚想好的诗赋献给陛下，“陛下，臣妾也忍不住，就在刚才凑成一韵，请陛下御览。”
陛下点头道，“有日子不曾看到徐充容的诗赋了，来，给朕瞧瞧，可又成熟了些吗。”
我知今日无非不过是想哄得陛下一乐，便将冬日里常见的几处景物，梅、雪、霜、冰合为一处，再取期盼新春的意思。技法上力求新巧，却在立意上留出明显的破绽，等着陛下品评。
果不其然，陛下竟一下子看了出来，他挑起眉梢，打趣我道，“嗯，看来这些日子，惠儿写了不少诗啊。”
我不好意思起来，脸颊绯红，不禁扭捏，“陛下……臣妾久居深宫，情思难免寄于笔端。今日众位大人都在，陛下莫要取笑臣妾了……”
太子与众臣也笑起来，“这有什么，宫妃闺阁之作若不流传出来，世人又怎知班婕妤、蔡文姬、左棻等人的才华呢……”
陛下听了，也笑得爽朗，“功于辞藻，疏于深境。惠儿此作倒更有齐梁宫体诗的意思了。不妨再开拓些，字词寻常倒无妨，还是立意新妙为佳。不过，这不是一日之功，多读诗书怕也不够。随朕一处多了，见些场面，甚至力行天下，才能再有所精进。”
我见陛下逐渐眉目舒展，难得说了这么多，心里高兴，连忙起身回话，“陛下所言极是，臣妾也时常觉得，这诗写着写着便再难往前，须得有陛下的提点，才有脱胎换骨的感觉。这杯酒，臣妾敬陛下，亦是敬良师。”
说罢，我亦饮下杯中酒，眼见陛下的笑颜，又和太子相望而笑，总算松了一口气。氛围到底被烘托了起来，又有几位臣属先后赋诗，有迎合之作，亦偶尔有佳句得出。
酒过几巡，诗成数篇，众臣才又举杯，以长孙无忌为首，求陛下赋诗。陛下终于有了兴致，亦不推辞，提笔而就，“晋阳乃大唐龙兴之地，今日新春，正是万象更新之时，朕便也作一首，与众卿同乐罢。”
太子上前捧起御作，高声诵读：“四时运灰琯，一夕变冬春。送寒馀雪尽，迎岁早梅新。”
读毕，众人皆变着法儿地称颂陛下之佳作。细看此作虽也无奇，但终究是众人齐力，怄得陛下会心一笑。
酒宴散去，新年伊始，外面仍然飘着洁净的雪花。陛下原本已就寝，却突然披衣起身，命我备纸研墨。
“陛下，夜已深沉，陛下何故又起来了？”
“今日重游晋祠，朕心中一直转着当年晋阳起兵的情景。那时，高祖皇帝与朕也曾拜谒晋祠，向唐叔虞祈祷护佑。如今大唐开国已近三十载，为祈国运，朕要题一铭赋，以报神恩。”
我点了点头，为他在案头铺好卷轴，细心研墨。陛下来回踱步，又负手立于窗畔，时而凝望长空飞雪，时而拨动灯蕊烛花，想是已将万千感触融于胸中。
不一会儿，陛下文思泉涌，一气呵成，落笔飞白，气势如虹。共千二百字，御书题名为《晋祠铭》。又连夜命人制御制碑刻，存于祠中。
作者有话说
第91章 并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