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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霜雪 ...

  •   接下来的日子,定州竟被更加寒冷的霜雪笼罩。
      先是那日鲜蔬的事,乃司马陈元寿所为。原是为了讨好陛下,在这寒冬腊月能食鲜蔬,特命军士就地生起炭火,将泥土与空气拢热,再在其中撒入菜籽。期间日夜需由专人看守,若是不成,便再试再来,培育了数月,好容易才得了陛下那日所食的几颗。
      如此挖空心思,虚耗民力之事,为陛下所厌恶。陛下当即重责陈元寿谄媚之过,罢去官职,永不续用。
      我原也觉得陛下是不是处罚得过重。毕竟还在病中,若能让陛下有些食欲,有助于调养,也不算大错。可我抬眼望向窗外的时候,却瞬间明白了陛下为何执意要这么做。
      不远处,两个面生又打扮不俗的年轻女子,正在内侍的指引之下仓皇离宫。大概是地方官知道随行嫔妃不多,便进献女子取悦君上。若不重办陈元寿,任由地方官一路进贡珍馐、美女、宝器,费尽心思,搜刮民脂,必然激起民怨,伤及圣德。
      奉命驻守定州的刘洎等人虽认履职有所疏忽,但司马只是末流小吏,一人之过,偶然失察。陛下却脸色黯然,称“一人谄媚,多人不察,实乃大错”,驳斥了刘洎。又与长孙无忌相商几句,当即诏令长安,命大理卿孙伏伽等二十二人巡察四方,监检一年来各州刺史、诸县县令的政绩作为,且言语中有责房玄龄等辅政期间吏治松散,风气不清之过。
      陛下倒不曾责怪太子。毕竟远征数月,太子理政勤勉,按部就班,对已有法度无一不遵。但陛下刚有好转,即彻查国内吏治,太子亦有惭愧之色。
      不知怎的,陛下的心情忽然浮动起来,身边的人事总不能令他满意和安稳。原本想要多休息几日再理政务,眼下却强撑着病体,要太子与随行众臣自明日始,将朝中数月以来的政务择要禀奏。
      他似乎想要快些回到长安去,连召御医询问病况,问及何时能痊愈。御医左右权衡,只说恐怕还得一月。陛下命御医以二十日为限,而后起驾,先赴并州。
      我亦有些无奈,但却事涉朝政,不好多言。原想费心劝他,偏他东征归来后,事事多了几分执拗,让我不知从何开口。
      那一日,我知陛下一早面见朝臣,便快到晌午的时候才到陛下寝居。还未入殿,便见长孙无忌、褚遂良、马周、刘洎等一行人从殿中出来,面色似乎并不轻松。
      我不曾过去,只在远处听得长孙无忌同着几人一叹,“辽东一战未平,陛下心中难免愤懑,言责重些也属常事,我等还需更加小心谨慎才是……”
      几人相互拱手,轻叹摇头,各自扬长而去。却只有刘洎中途折了回来,似乎还要有事禀奏陛下。他性子耿直,早听说他有几次犯颜直谏,曾当众惹恼陛下。想起从前魏征的事,我深知如今向陛下进谏不同于往常,何况又是他心绪不佳的时候。
      刘洎那年在《乐毅论》御笔一事上曾巧妙地为我解围,这份情我一直记着,便走上前去,想要稍加拦阻。他长袍髯须,身形傲立,隐隐有种不服气的感觉。
      我轻轻摇头,示意他先莫要进去,他原本走得匆忙,看到我,却也立住脚步,愣神片刻。还好,他没有复进殿中,而是转身回去了。
      我放下心来,方才入殿拜见陛下。他仍然不能直坐,斜倚在榻上,想是有些疲累,正闭着眼睛养神。眼见桌上几封奏疏杂乱,我便轻手轻脚地收好。
      两封刚刚呈送而来的奏议映入我的眼帘,一封是刘洎的奏疏,他不赞同陛下派孙伏伽巡查官吏,认为此举弄得人心惶惶,若不信任官员,何谈天下大治。另一封却大相径庭,此番巡查所到之处,多有官吏被罢免,陛下已有朱批,查处之人中罪死者七,流徙之下数百。
      我心中一惊,原来刚才长孙无忌他们所叹的是这件事。刘洎若要刚才再来争辩一番的恐怕也与此有关。幸好我刚才拦住了他,不然他若一头撞了进来,恐怕更会触怒陛下。
      “惠儿,可早就来了吗?”陛下已然醒了,见我在旁,便侧身与我说话。
      “臣妾来了一会儿。陛下今日议了半日事,可是疲累了吗?”
      “的确有些。看来,御医的药还是不灵啊。治了这么多日,竟然还是个半吊子。”他扶着我的手换了换姿势,我又取来一个团囊替他靠在肘下。
      “陛下勿要心急,毕竟是半年多的虚亏,又有痈疮这种急症,好得慢些也是自然。陛下只管放心调养,会好的。”
      “哎,还要慢些?再不好利索,朕非治那些御医的罪。大病小病,就没见他们能起什么作用的!”陛下提到自己的病,情绪立刻便焦躁了起来。
      我小心替他披上罩袍,笑着安慰道,“陛下还真的莫要急切。这一急,有了心火,岂不又容易生出别的病症来?可见这大抵怪不得御医,倒怪臣妾总是不能伺候周到,不能抚慰得陛下心平气和,倒总惹陛下生气了。”
      他听我如此说,自是不能怪我,也是无奈地一笑。我见他神色慢慢舒缓下来,便唤了御医进来,准备一同为他换药。
      忽然听得侍卫通传褚遂良求见,陛下不曾多想,便传他进来。见我正在为陛下换药,还需一些时候,褚遂良见礼之后,便在一旁等候。
      陛下被那药激得生疼,忍不住出声。褚遂良倒不自然起来,想上来一道帮忙,却也是无从下手。
      褚遂良近日颇得陛下信任,官至高位不说,还随侍陛下,大多诏令皆出他手。陛下看出他左右不适,倒是挤出一笑,“褚卿不必局促,每每换药都是如此,你等朕片刻,这便好了。”
      “是,臣见陛下之疼痛,恨不得亲身替陛下受苦。”褚遂良想来感动,便拱手向陛下言道。
      我换完药刚刚起身,褚遂良便向陛下递去一个眼神,陛下会意,便吩咐我道,“惠儿,你先下去吧,去偏殿等朕。”
      “是,臣妾告退。”我知褚遂良定是有话要说,便欠身行礼,然后离去。
      我还未到偏殿坐定,耳边便听得陛下勃然大怒:“混账!刘洎竟敢在朕病重之时诅咒朕早死?!还想当什么伊尹、霍光,辅佐幼主?!朕还好端端的,他是不是着急过了头?!朕没想到刘洎竟然如此不堪,朕要是再纵容他,他岂不是就要成了叛逆!”
      我心下一惊,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看陛下的怒火,听这对刘洎的责骂,恐怕不是一件小事。
      我还没来得及多思,便见陛下派人速速带刘洎前来。刘洎尚不知发生了何事,匆匆赶去殿中。迎接他的却是雷霆之怒,原本以为能有辩驳的机会,谁料陛下都不曾多听刘洎喊冤,遂命人他押解看管起来。
      刘洎嘶嚎的声音响在殿外,“陛下……臣当日只说‘陛下疾势如此,圣躬可忧’,并无任何悖逆之言,马周、长孙大人、还有,还有太子、御医……徐充容皆可为证,还求陛下明察……”
      那声音渐渐飘远,声线似乎凝固在周遭冰冻的积雪之中。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人难以琢磨,一时间只能感触到呼啸的寒风。
      接下来,便是马周等人被召入内,不到一刻便都出来。我仔细回想那日刘洎的言行,他的确叹惋了此句,却并未有什么特别。伊霍之事又从哪里来的?这暗含废立与谋反的比喻,断然不曾出自刘洎之口……“
      我不愿刘洎受此冤诬,正踌躇陛下会不会也召我前去问话,却听得太子从身后唤我,“姐姐,可是也在想着刘洎的事?”
      “我……”我被他说中了心事,便不曾对他隐瞒,“刘洎往日曾助我几次,如今若能为他作证也是应当。再说,这也是事实,并不曾有所偏私。”
      太子摇了摇头,面色有些沉重,“不必了,父皇不会去问姐姐的。当然,也不会问我,与舅父。”
      “这是何意?”
      “因为父皇已下旨,赐刘洎自尽。”太子一字一句的说道,他说得无可奈何,有着惋惜,却也格外平静。
      “竟这么快?为什么?陛下可曾真的查问清楚?”我吃了一惊,忍不住向太子发出一问。
      太子轻轻地制止我,“自然清楚,当然,也许不必……”
      “可刘洎,据我所知他一向忠诚可嘉,陛下曾多此赞扬于他颇有才能,便因这一句话而赐死吗……再说,褚遂良所言的什么‘自处伊霍、辅佐幼主’怕是诬陷罢……”
      “姐姐!”太子加粗了声音,止住我,“姐姐切勿在父皇面前再提起此事了。他的心意,谁也改变不了,再说圣旨已下,再难挽回了。”
      “究竟是为什么?可否告诉我……”我还是百般不解,凄声一问。
      太子倒也不曾隐瞒,“姐姐常在父皇身边,可有听闻父皇再提及辽东战事?”
      “不曾听到,我也偶尔好奇,陛下难道真心放下了吗?”
      “当然不曾。可此事若被旁人提起,标榜自己昔日谏诤,让父皇颜面有失,他该如何作想呢?这一年父皇最担心朝中生变,他欲彻查各级官吏一年的作为,可有人却执意不肯,父皇又当如何去做呢?再说,刘洎……毕竟曾是支持四哥的人,他若着意保护官吏,你说,这对父皇而言又意味着什么呢……”
      我听太子的分析,不禁深深地望着他的眼眸,他如今也历练出这些复杂的头脑,来龙去脉,所思所虑,已不复往日的单纯。
      “可褚遂良所告之事,毕竟不真……”
      “马周他们亦是忠良,早就将实情禀明父皇,他们难道愿意刘洎受死吗?可结果却是不能改变的……”
      “我明白,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我知道该如何去做……”我微微向太子欠身,只听到自己微弱的声音。他说的都对,虽然这些在我看来近乎等同于莫须有,但若真的牵涉到朝局中那张复杂的网,陛下的决断定是毫不留情。
      这一切,都是我一个后宫女子无能为力的。我忽然想到长孙皇后,想到当年的魏征,如今,劝谏陛下便这么难吗?分明就是谗言,陛下也会信以为真吗?朝局之中的盘根错节何尝少过?陛下为何不能如当年一般洞若观火,再用宽大的胸怀包容下来呢?
      ……
      我端着一盏清茶进入殿中,心中难免自怨自艾。就算能陪伴陛下身边数年,也无非是做些服侍承宠之事。终究又能影响陛下几分呢?一点都没有。
      我跪于陛下身前,低头将茶摆上案几,不曾多言。陛下见我神色,自然知道缘由,默不作声。我于一侧侍奉,他也任由我做事。
      我知道,这事无论如何都不该我多言,我也不该在心中有所芥蒂。可不知怎的,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致,展露不出笑颜。陛下也不曾问我,也不曾与我说话,只是手执一卷书册看了半宿。
      忽然,陛下合上书卷,掷在案上,像是专门对我,又像是自言自语,说道,“伊尹、霍光的故事,虽不适其时,但若真有这么一日,褚遂良毕竟强于刘洎。”
      我惊得抬起头来,终于与陛下的目光相对。他的一双深眸出奇的冷静,就这样告诉我一个道理,一个他内心中深不可测的选择,褚遂良是他留给太子的辅政之臣,而他已对此事有所准备……
      “臣妾懂了。”我只剩哑然一句,怅然若失,思绪似乎在一个瞬间全部消失了。
      我只感到周围仿佛有着无边的霜雪,正在酝酿出或许是永久的冰冷,在我身边降临一幅巨大的垂幕。我忽地感到一阵害怕,不自觉地,向着陛下靠了一靠。可陛下却似乎并未发觉,
      我便不曾寻到他温暖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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