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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细语 ...

  •   那一夜后,陛下却是高热不退。许是从前他身在战场,需要凭借毅力吊住精神,而如今见到我与太子,总算是放下了心,身上那些隐藏的疾病才一一发作出来。
      我衣不解带地在榻前照顾,太子也常在殿中和衣而卧,昼夜陪在陛下身边。可陛下这病却连御医也觉得棘手。尤其是痈疮,虽外敷内治,药量不减,但好像没起什么作用,竟越长越深,从里到外的溃烂出来。
      高热与痈疮有关,但尚好缓解,可这里的疼,却只能忍受,让陛下烦躁不已。他若心情稍好,会安慰我们,说这痈疮何及他当年征战留在身上的十八处刀伤。但大多数时候却是痛痒难耐,忍不住将侍从推闪到一旁,再责骂御医甚是无用。
      几日下来,陛下更显消瘦,憔悴又添了几分。想是疼得厉害,便又唤了御医来问,“朕这痈疮,到底什么时候能好?你们日日忙碌,难道都是装模做样的吗?”
      御医战战兢兢,“陛下……治这痈疮,最好的法子,便是用新鲜的金银花并蒲公英煮水入药,敷在脓伤之上。可北地天寒,南方路远,实在难有。臣虽带了曝干的药来,也给陛下敷过,但药效便少了很多。再加上痈疮太深,总得想些别的法子。”
      “父皇,儿臣已着人从岭南速速运送新鲜草药,务必要五日内送达定州。”太子看着心急,在一旁连忙回禀。
      “五日?就算快马加鞭,也到不了定州。这难道别无他法吗?!”陛下紫涨着脸,忍不住又抬高了音调。
      “这……陛下,还有一法,或许可以一试。”御医大概原本就想来尝试此法,却费些周折,想来不是简单的法子。
      “还不快说?”太子也上前一步,匆忙追问。
      “这痈疮毒邪甚深,脓血瘀滞,内有腐肉,外有淤青……可用乳儿吮吸之法,将痈疮之内的脓血尽数吸出,再行敷药,抑或能有奇效。”
      陛下与太子听了,先是一愣,又与站在一旁的长孙无忌交换着目光。陛下轻咳一声,不禁有些尴尬。
      太子毫不犹豫地说道,“儿臣愿为父皇吮吸脓淤……”
      “陛下,让臣妾来吧。”我亦不曾犹豫,几乎与太子同时脱口而出。
      陛下有些意外地盯着我看,虽有犹疑,但脸上仍然浮起了不少欣慰。
      我向陛下陈情,又望向太子,“陛下,太子殿下。这脓血毕竟是体内淤滞之物,太子殿下亦是千金贵体,不容有失,还是让臣妾来做比较妥当。”
      御医听我之言,也连忙说道,“这正是臣所担心的。用口吮吸此物,虽是无毒,但却容易过了病气,伤了贵人,怕也不好。”
      “父皇,充容毕竟是女儿身,不宜做这些,还是让儿臣来吧。”太子仍然坚持着,又不自觉加重了语气。
      我轻轻摇头,示意太子,“太子殿下的孝心实在令人感动,但陛下与太子皆是国之根本,不容有半点闪失,即使小小一病,也不可以身涉险。再说,殿下毕竟不曾近身服侍过陛下,就莫要与臣妾相争了。”
      我说完后,并未再顾及太子的神情,转而对御医说道,“有劳御医细细教我如何做便是。”我又向着太子几人微微欠身,“殿下,长孙大人,不妨去殿外等候。妾亦不知此间感受,怕有所冲撞。”
      在场几人被我一番举动弄得有些愣神,一时间殿中沉默,几双眼睛都望着榻上的陛下。陛下神色默许,却哼出一声,“惠儿……”
      我上前挽住陛下的手,轻轻地安抚他,“陛下,让臣妾来吧。陛下且放心就是。”
      ……
      醒来时,我只见窗外厚厚的积雪,身边空无一人,好像又做了一场梦一般。一个在殿外煎药的内侍,见我起身,也未上前,就匆匆跑向殿外。
      不一会儿,太子就从门外进来,还未来得及褪下氅衣,便连声问我,“徐姐姐,你可好些了?”
      “我没事。陛下呢?陛下怎么样了?”
      “昨日你帮父皇吸出了脓水,就已见轻了些,药也用过了。只是还需要些时间调养,你放心就好。”
      “谢天谢地!”我松了一口气,才又发现在我身上也似乎发生过什么,“我这是怎么了?可是发生了什么?”
      太子叹道,“你一个女子,做这种事,能不受到惊吓么。你大概都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样子的了……”
      “怎么……我很失态么……我记得,我忍住了,应该,不会太难看。”我一下羞赧起来,脸大概也变得通红。
      “你很好!直到出了殿门,才晕倒在地的……”他嗔怪着我,却是满满的怜惜。
      “这……有这么严重?”我低下头,回想起当时的情形,越发不好意思起来。
      太子又是一叹!“毕竟有些病气在其中的,我就说么,应该我来才是。”
      “幸好不是你!”我长舒一口气,“否则岂不是罪过了?你如今更要好好爱护自己,陛下才能放心。”
      太子点了点头,笑容浮起。他的目光中满是关切,也有着些许复杂的意味,有踏实,有有轻叹……
      “那我去看看陛下!他若好了些,怕是也会担心我呢。”
      “去吧,他一直在问你呢。”太子目送我走出寝居,又追上来地把一件厚厚的氅衣递了给我。
      我走出殿阁,一阵清冷的空气吹过脸颊,雪粒有些粗糙,是一种生硬的冷。定州仍是北地,冬日漫长,且常有大雪,我们在这里尚不足一月,雪便下了一半日子。
      前日,长孙无忌曾将并州父老的奏表送呈陛下,奏请陛下在折返长安的途中驾幸并州。陛下感其心意,亦有此念,无奈痈疮之患甚重,一时难以启程。若病情好些,我倒真的希望能再向南走,到气候暖和些的地方,也易于陛下养病。
      “陛下……可好些了?”我刚一入殿,向陛下行礼,看见陛下仍然斜靠在榻上,气色的确要比前日好些。
      “好些了,惠儿,快到朕身边来!”他招呼我,又伸手拉我一道同坐。
      “惠儿,朕要谢谢你。自你帮朕吸出脓血,感觉就好了很多。这身子也松泛,疼也好了不少。”他一面说,一面却又忍不住呲着一股生疼的感觉。
      “陛下别动……”我知他强撑着些,连忙伸手扶住他,“还是很疼吧?陛下切勿心急,慢慢调养就好。”
      我终于帮他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让他不那么吃力,又能看着我好好说话。
      陛下不自觉地挽着我的手,又细细地盯住我看,“你不害怕吗?你长这么大,何曾见过这么重的伤口血色?”
      我低下头,有点不好意思,回想到那一刻,喉咙里甚至涌出一丝腥甜,“其实,有点害怕。但臣妾没有多想,只觉得义不容辞,又是一种本能,倒给了臣妾许多勇气。”
      他点了点头,握紧我的手,“难为你了,惠儿……”
      “比起曹婕妤,臣妾做的远远不够。每每想到她,臣妾觉得很是敬佩。”
      说到这儿,陛下叹息一声,倒是勾起一些伤心事。“是啊,她是有功之人,朕已追封她为曹妃,就在岛上为她立祠,能得后世永远祭祀。从前,朕喜欢她活泼的性子,能狩猎,又擅歌舞,那种激情好像总能感染朕。可惜了。”
      “陛下……”此时的我百感交集,曹婕妤往日的形容也在眼前浮起。“男儿战死沙场,为国捐躯,死得其所。妾等侍奉陛下,能为陛下与大唐竭尽忠诚,也是此生无憾。”
      “话虽如此,可人毕竟去了,朕只能在此空叹。你猜,她临去前,对朕说了些什么?”
      “什么?”
      “她说,她自入宫,除了侍寝,就从未与朕单独同在一处,不是与众人围猎,就是领乐伎献舞,再就是与众妃嫔一同侍宴。连单独陪朕远征,也都是随着一群兵将同在军帐。她只想看看朕的寻常一日是什么样子,却也没了这样的机会……”
      我听着,不自觉地流下了眼泪,无论曹婕妤这样的遗憾是可怜还是可叹,我总难逃心生愧疚,却又一时不知该从何处开口……
      陛下知我难言,便抚着我的额发,说道,“你不必多想,人各有命,许多事无法强求。朕告诉你这些,不是让你听了越发难过的。只是压在朕心口上,说与你听,朕便能轻松些了。”
      我深深地点了点头,想顺势伏在他的身上。却听他一声长叹,“朕身边的女子,不易啊……”
      “陛下,该用膳了。”我尚且来不及回味这句话的意味,门外的内侍已经将陛下的晚膳送入殿中。
      我连忙招呼内侍将晚膳摆至案几之上。刚要准备搀扶陛下起身的时候,却瞥见今日膳食中有一碟鲜蔬,粟米粥里亦有碧绿的菜色。我心生疑惑,定州正值寒冬,行宫已数日不见鲜菜,今日这是从何处而来?
      陛下招呼我道,“惠儿,坐吧,陪朕一处吃了便好。”
      我知这鲜蔬金贵,定是有人花了心思专门为陛下送来的,便推辞道,“陛下,臣妾来时已用过了,便在此服侍陛下就好。”
      陛下亦未多留心,想是今日身子有些好转,增添了食欲,又兼多日不见鲜蔬,觉得味道鲜美,便一股脑儿地将膳食用尽。
      陛下忽然回过神来,抬高了声音问道:“这鲜蔬是从哪里来的?”
      “这……”我一时愣住,不想陛下竟这么快便发现了不妥之处。
      “去查……传治儿和无忌,让他们一起过来……”陛下立即吩咐下去,众人自然不敢耽搁,奉旨照办。
      我将净手之物递给陛下,又扶他仍旧斜倚在榻上。他神色收敛,眉梢上涌起阵阵不悦,刚才的温存不见了踪影,眼前又是威仪的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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