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李世民陛下之明月贤妃》玄时蘩

9、惜慈

　　那一夜似乎值得期待，但一切却寻常得很。我备的菜肴，见他满意。三两杯酒，陛下邀我一同饮下。临到末了，又与我一同品评了梁武帝萧衍的半首《临高台》。他男子胸襟，自然喜“草树无参差，山河同一色”一句，而我自然以“玉阶故情人，情来共相忆”这种情思，抒女子之见。
　　那一日正是十四，按例陛下应召四妃侍寝，但陛下却并未有任何兴致，用膳过后，又召中书省值守的大臣入殿叙话。
　　我也被他遣了回去。陛下与近臣说话，倒不一定完全回避我，时而命我退下，时而有些我听着像是军机的，却又当着我的面调停，总之都是看他的心情。
　　回宫的路上，遇见太子，他似乎偶然在此，又似乎是在专门等我。他让丹云退得远些，两人眼神之间似乎有过一个十分熟识的交错。
　　“见过太子殿下”，我满心疲累，只想回去休息，却又不得不停下，欠身行礼。
　　“父皇可歇下了吗。”太子的神色不复白日的窘迫，竟也露出几分储君的高傲和威严。
　　“没有，刚召了今日当值的大臣入内，想来还有事要议。”
　　“是谁？”
　　“这……徐惠一早退下，并不知道。”
　　“那，你倒说说，下午父皇是如何再议突厥行刺一事的。”
　　“殿下，徐惠只是殿中服侍的女官，陛下如何再议朝中之事，我如何能得知呢？”
　　“你不是一直都在吗。听说父皇后来听你劝慰，情绪好了些，还让你侍膳。看来，你倒是深得父皇之心啊。”
　　“殿下，我是真的不知。再说，御前侍奉的规矩，想必殿下亦然知道，何必难为我呢。”
　　“规矩是规矩，若殿中之人都遵守规矩，我怎么会知道你今日下午都做了什么，父皇见了何人，那青瓜羊肉调的羹汤，父皇一并进了两碗？”
　　“太子殿下……你……”我吃了一惊，他竟然对甘露殿中的事了如指掌。
　　“所以，一切都要看你怎么做。”
　　“太子若连此等琐事都能知晓，那陛下说了什么，又何须再来问我？”
　　“这便是考验你的忠心了。我设法让你从昭陵回来，这么大的人情，你要如何回报我呢？”他的眼睛竖挑了起来，神情那般轻浮，好像拿捏着我天大的把柄，正在等我承诺，或者乞求。
　　“我……太子赦我回来，徐惠自然感激在心。但太子若想得持久的助力，如此相逼也是不妥。我若因一时的传话为陛下忌惮，就此失了甘露殿侍奉之职，太子岂不是白费了一番心思。”
　　太子听了，倒是点了点头，“说得有理。比起那些能随意杖杀的传话宫婢，你，的确比她们宝贵些。”
　　“不过，这是宫里，又不比往年，你也不要做什么平步青云的美梦。早些看清形势，也好能多给自己积些福气。”
　　我心头一冷，实在不愿听他的这些轻蔑与恐吓，“徐惠如今为陛下的才人，即做才人应做之事，唯有尽心侍奉，忠于职守，别无他念。还望太子亦能理解。”
　　我语调温柔，却一脸正色，倒让他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他抬起手来指我，愣住片刻，又放了下去，才信口说道，“罢了，你且去吧。”
　　终于摆脱了他的纠缠。但我被太子一番话说得沮丧，突然又感到一种孤独悄然袭来。果然如王德所言，甘露殿之事是福是祸实在难料。我不愿如此，心里又涌起几分胆怯。而此时耳边传来的阵阵乌啼，更让我打了个冷颤。
　　“徐姐姐！”一个稚嫩又灵透的声音唤我，是晋阳公主和一个清俊的少年迎面而来。她见到我一阵欢喜，天真无暇地跑了过来。
　　“公主！”我轻声说道，“你怎么这么晚还出来，咳嗽刚好了不久，小心着凉了。”
　　“我实在闷得慌，诶，姐姐陪我去下盘棋可好？”
　　“兕子，徐姐姐刚刚当值了一日，很累的，该休息了。你别吵她……”旁边的少年拦住她，满脸笑意的说道。
　　“哼，我闷了一日，好容易见到徐姐姐，陪我一会儿怎么了。”兕子嘟囔着嘴，样子很是可爱。她平日里的确有些寂寞，宫里早就没有和她同龄的公主，她身份尊贵不说，又性子高傲，听说前些日子在朝中贵女之中选择伴读，竟无一能入她眼。
　　我见少年良善的模样，又看年纪，猜度着应该是李治，便说道，“多谢晋王殿下关心……公主若喜欢，徐惠自当相陪。”
　　“你怎么知道我是晋王？”
　　“那你怎么知道我，又叫我徐姐姐呢？”
　　他不好意思的挠头，“我，我……其实这宫里，有谁不知道徐姐姐呢。”
　　我扑哧一声笑了，看他白皙的脸庞有些泛红。他不喜欢自己的拘谨，想要放松，就点着兕子的鼻子，“你呀，你是一日无事。徐姐姐可是站了一天呢，你喜欢姐姐，就应该多心疼她才是。”
　　真是个好心人，我不禁心里暗想，这样体贴的话，上至陛下，下到丹云，我似乎还是第一次听到。
　　“不妨。那，就屈尊公主到我那里手谈一局？”
　　“我才不去。你那才人宫里阴暗狭窄，也亏了你好性子。还是到我那里去吧。九哥，你也来。”
　　我想了想，虽然再入太极宫有些不合适，但料想一盘棋的时间，也是无妨，就随了兕子和晋王一道回去。
　　其实我从未表露过，我在围棋上也有些功力。小时候随着父亲一路游历江南，讨教过不少高手。余杭禅寺之中的一位高僧，曾与我一连下过三夜棋，仍是未分胜负。
　　看这棋路，兕子的确天分极高，棋艺里更是透着一股聪慧，但还不是我的对手。几招下来，我不得不放慢速度，免得她输的太多，倒不高兴了。
　　“姐姐，你又让着我……”谁料这却瞒不过她，撅起了小嘴，露出不服输的样子，煞是可爱。
　　“兕子，你这就感觉到我让着你了？这棋艺看来已经很高。”我笑着说道，起手轻松的丢下最后一颗子。
　　“哎……输了……”谁料兕子小手一拍，“再来，再来……”
　　我困得实在眼皮打架，便抬眼望着李治，希望他能想个法子为我解围。
　　“兕子，九哥陪你一局如何？让徐姐姐先给我们弄点儿宵夜来，听说她会做一种特殊的酪浆，好吃得很呢，你们一会儿再下，好不好？”
　　“嗯，好吧。那你来陪我。”兕子还毕竟是孩子，听说有好吃的，一下子就开心了起来。李治顽皮地给我递了眼色，想让我起身去休息一会儿。
　　可那特殊的酪浆是什么……这个晋王，这不是又给我出难题嘛。这两个机灵鬼！我哪里会做这个？好在我突然想到幼时曾经吃过一种味道清甜的酪浆，到现在还记忆犹新，便只好硬着头皮学着做来。
　　待我回来的时候，看他俩在棋局里鏖战正酣，我便把酪浆放在案几上，去到殿外的榻上稍歇一阵。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不知怎得，我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的一阵窃窃私语。
　　“九哥，这么一会儿功夫，徐姐姐竟然就睡着了，她还真是累了。”
　　“那当然。你以为在父皇跟前当值，那么容易？礼仪规矩倒还罢了，还得担着十二分的小心呢。再说，今日还有大哥的事，惹了父皇生气，都是姐姐在一旁服侍的。你说累不累？”
　　原来是我不小心睡着了，而此刻兕子和李治正隔着珠帘望向我这边，悄悄说着体己话。
　　“哦……我还以为父皇喜欢姐姐，肯定不会难为她呢。”兕子好像觉得自己错了，低头嘟囔了一句，有些不好意思。
　　“我的傻妹妹。喜欢是一回事。但父皇毕竟是天子，除了你这颗掌上明珠，谁敢有一丝半点不妥当呢。”
　　“那我以后不再缠着姐姐了。”
　　“倒也不是，兕子，你听我说。徐姐姐一个人在宫里，你别看她平时又温和又体贴，其实肯定少不了害怕和寂寞。所以兕子，你记住，你要好好护着她。知道吗？不要像大哥和大姐姐一样，好不好？”
　　“大哥和大姐姐……他们怎么了？”
　　“嘘……你可千万别乱说……自从母亲去世后，他们就……”
　　李治的声音越来越低。里面似乎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但我却再也听不清了。我心底涌起一阵感念，从未谋面的晋王，竟然这般护着我。想到太子几次对我的态度和举止，想到那日长乐公主的凌厉吩咐，他们两人究竟是如何看待于我……我竟是无从知晓了。
　　我掩住心底长长的叹息，刚刚起身要进屋里去，却眼见陛下一脚踏进殿中来。他看见是我，倒有些惊讶，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父皇来了！”不等我答话，兕子就从屋里一阵风一样的跑出来。
　　我们连忙一同向陛下行礼，他挥手让我们起身。“陛下，臣妾与公主下棋，不小心忘了时辰，这便正要回去呢。还望陛下恕罪。”
　　太极宫不比旁的地儿，无论大臣、嫔妃还是宫人，何时入内、何时离去，都可丁可卯地限着时辰，无事不能入内，也不能闲逛。
　　陛下倒没有什么不悦，兕子过来搀着陛下向里屋走去，“父皇，你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无事。朕心里惦记着你，怕你闷，谁想你这儿却这么热闹。”陛下一面说，脸上一面早就布满了温柔和慈爱。
　　“是我遇到徐姐姐，缠着姐姐陪我下棋来着。父皇可别怪她。”
　　“无妨，你一向少与嫔妃们玩笑说话，怎么对徐才人这么友好，这倒难得”。陛下这不冷不淡的一句，倒一下子提醒了公主与我之间身份的间隔。
　　“父皇……你若知道了徐姐姐的棋艺，就知道我为什么缠着她下棋了。”
　　“哦？你也擅长棋艺么？”陛下有些好奇地转向我。
　　“臣妾幼时学过一些，不过技法粗陋得很，公主过奖了。”
　　“能让兕子看入眼的，想来不俗。哪天得空，也陪朕手谈一局。”
　　“是。”我面带着微笑，低声回话。
　　“父皇，要不要尝尝这个……”兕子拿起我做的含桃酪浆，顺手炫耀给陛下。
　　“这是什么？看着倒很新鲜。”
　　“是徐姐姐做的酪浆。”原来，我用六月新摘的含桃细碾成浆，又调了青果的果肉和汁水，铺在上面，色泽水润，清甜飘香。
　　“味道不错。惠儿，难道你有了好东西，对朕藏着掖着，却来哄朕的一双儿女么。”陛下一面吃着，不住点头，一面笑着打趣我。
　　“哪有……只是臣妾……”我被说得不好意思，连忙低下头，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好了，朕是玩笑话。”兕子一早就在身后圈住陛下的脖子，陛下乐得高兴，自然也笑着对我，“坐吧，朕也难得清闲，不必拘束。”
　　李治的目光正徘徊于我们三人身上，也是面带笑意。他与我同年，生辰上小了几月，正是青葱少年时。
　　“稚奴，你封王开府后，入宫比以前少了，读书、骑射可都要加紧啊。”陛下的话题突然转向了李治。
　　“是。儿臣知道。”
　　“虽然疼爱妹妹，但也不能总和小孩子一起玩闹。入朝之时要留些心，向你舅舅，还有各位前辈们多多学习才是。”
　　“是……儿臣……”
　　兕子见李治说得支吾，立刻笑了起来，“父皇，九哥难得来看我，你还这般严肃地叮嘱他。朝中那么多人，少了九哥又不差什么。他不喜欢那些，还勉强他干嘛？”
　　“你啊……真是让朕没办法。”陛下疼爱得刮着兕子的鼻子。我见到陛下脸上露出难得的松泛，他对兕子兄妹的慈父情怀，实在令人羡慕。
　　李治正闷头喝茶，有些不好意思，谁料兕子那乌黑的眼珠又突然一转，向着陛下道，“父皇，你看九哥，动不动就满脸通红的，他若不在朝堂用心，也不时时来看我，那还能干嘛，怕不是……在想哪家的……”
　　那银铃一般的笑声洒落在殿中，陛下故作嗔怪地摇了摇头，满脸的笑纹却藏也藏不住。
　　“你这丫头……”李治被兕子抢白，登时急了，眼见兕子早已躲在了陛下身后，就连忙上前追着兕子。兕子灵巧的闪躲，又围着我，李治便在我身前身后追跑起来。
　　我和兕子的裙裳飘扬着，环佩叮当作响。我们微微地出汗、喘息，笑声洋溢，青春年少的气息不住地飘洒。
　　陛下开始还在微笑，盯着这眼前的一幕，犹自欣赏。但后来不知怎么的，笑容却不知不觉收敛起来。他轻轻咳嗽一声。我们三人倒停了下来，那轻快活泼的氛围也戛然而止。
　　“兕子，你身子刚好，还是要小心些。这么晚还不睡，仔细劳神。”陛下正了正身子，正色的叮嘱道。
　　“哦……”兕子和李治也不知突然间发生了什么，两人面面相觑，然后只不自觉地应声。
　　“稚奴，你今晚若不出宫去，就在这里陪兕子吧。一会儿让人给宫门侍卫传出话去。”还没等李治回话，他又伸手指向我，“今晚，你跟朕回甘露殿伺候。”
　　“是。”我也对这突如其来的中止感到意外，但听到陛下的吩咐，便连忙屈膝称是。
　　陛下转身快步离开，我匆忙向他们兄妹欠身致意，上前紧紧地跟住陛下。
　　我感觉到兕子那不解和好奇的目光久久留在我的身上，还有李治那略带惋惜又猜不透的神情。陛下突然收敛起的笑意也让我忐忑，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我是不是哪里惹他不悦？而更让我紧张的，是我此时重回甘露殿侍奉君王，将要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