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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愠怒 ...

  •   就这样过了几日,我仍然隔日便去甘露殿当值,余下时间能得自由。我更乐于在房中读书写字,偶尔也去与妃嫔们闲坐客套。若有邀约,我也会前往,不过我实在有些懒于应酬。
      与众不同的是阴妃。她唤我几次,说希望未来的孙儿能好好读书,邀我一同缝制襁褓肚兜之类,讨个吉祥。
      我原本觉得奇怪,皇子公主三四岁就在御书房读书了,哪里用得着担心这个。几番闲谈后,才知道齐王李佑自幼顽劣,性子急躁,不喜读书,不比承乾他们得陛下喜爱。
      看她遗憾得神情,我只得安慰道,“龙生九种,种种不同。也不是所有人都需满腹文章,只要能正直,明理,就是好的。”
      但其实是我自小不善女红,不好意思。父亲多年无子,一直将我充男儿教养,快入宫了,才由母亲和族姐给我补上功课,到如今刚刚能做些缝补,刺绣之类却实在拿不出手。
      她倒不笑我,反而细细地教。只说宫中女子整日无事,做些刺绣,最易打发时日。又说宫中多以亲手刺绣为年节赠礼,若是不会,还得从它处找补,没的费心。倒不如一并练了,体面又省事。
      我觉得说得没错,便上手练得用心。几番来回之后,就熟识起来。她从前倒没多问过什么,但我总觉得她要有话说。
      “徐才人,你可还记得上次行刺陛下的突厥武士,究竟何等模样?”
      “那天情势逼人,刺客都面蒙黑纱,实在看不清楚。只记得来人都是身高八尺,虎背熊腰,倒是有一个,就是飞刀向着陛下的武士,手背上一道长长的疤痕。”
      “哦……”她听到这儿,似乎紧张了起来,手里攥着的锦帕不停揉作一团,但又刻意遮掩着,“可真是危险,难为了你……”
      “陛下,陛下近日可有提到这件事吗?”
      “这……”这便是我最担心的事之一。我在甘露殿中难免听到前朝事,后宫对我和颜悦色之人,多半都是想要从我口中探知陛下的心意。这也就是王德提到的“既是后宫,又属前朝”的艰难所在。
      “娘娘,徐惠不曾听到陛下提起过。这些日子陛下都在忙于政务,对这件事,臣妾与娘娘一样,都只知道当日陛下所发的那一道诏令。”
      她轻轻一笑,点了点头,又握着我的手,“我明白。果然是个好孩子。沉稳踏实,心中有数。”
      我拒绝了她,但我却看不出她有不悦,顶多一点点失望,容色顷刻便又复平静。
      “佑儿他……哎。”她叹息着,“人若做了母亲,难免这般絮叨,你别见怪。”
      “哪有。徐惠深敬娘娘的爱子之心。”
      “不说了,来,把这杜鹃花绣了上去吧,我给你去拿昨日新绘的花样。”
      不知怎么的,就算她有些私心,刚才的一幕同样令我尴尬,但我仍然从内心感到亲切,她的一举一动,就好像自己的姨母一般。
      我想到这些日子陛下虽未再提行刺之事,却的确十分罕见的调度了一批臣属,尤其是大举替换了各封地诸王府中的长史、参军。而齐王府中长史,亦换成了曾经在兵部任要职的权万纪,位在常年辅佐齐王的阴妃之胞弟阴弘智之上。
      其实陛下又怎能不暗地里彻查此事呢。光是突厥武士为何能自由出入宫禁数次,陛下就在内侍省、左右十二位军将领中询问了数次。
      一日,我正准备进入书房当值的时候,却眼见太子承乾正在伏地向着陛下,说的正是此事。我不便入内,便在殿外候着,等来的却是陛下的雷霆之怒。
      “承乾,你看看你自己,像个什么样子!朕盼着你成大器,可是你……你整日里都在做些什么?!就算才能不济,大事办不好,朕尚且可容。可你整日游手好闲,歌舞丧志,东宫是我大唐储君的居殿,不是突厥酋长发号施令的毡房!你岂可日日召了突厥武士饮酒作乐?!你若想去,好,好,朕明日就把你流徙千里,你是不是就如意了?!”
      “父皇……儿臣,此事儿臣是真的不知情。就算儿臣昏庸无能,也只是领了突厥武士在家中行乐。但还不至于要利用他们伤害父皇啊,那可是谋逆之罪啊……父皇该不会真的相信儿臣会做这大逆不道的事吧……父皇。这定是不知哪起子小人,趁机污蔑儿臣啊……”
      承乾泪流满面,扯着陛下的袍子,他面容沉痛,想来这篇告白是出自真心,陛下也是听了进去,态度倒缓和了下来:“可哪些武人,竟然是从你府中出来的,又是拿着你的手令出入宫禁。这是为何?哪些武人,究竟又是从哪儿来的?!”
      “这……这……”
      陛下看承乾一副推脱遮掩的表情,又是气不打一处来,声音又凌厉了起来:“朕手里早就证据确凿了,今日未惊动他人,就是等着你来跟朕说实话的。”
      “父皇……那突厥武士,是……是……五弟送给儿臣的。不过,不过……五弟只说他们舞艺高超,且新习了一种西域流行的‘甲兵舞’,可与《秦王破阵乐》媲美。儿臣,儿臣……一向喜爱胡乐胡舞,就一时糊涂,把他们召入了东宫……”
      “你……”陛下手指着承乾,气不打一处来。
      “但,但,儿臣真的只是与他们研习乐舞,准他们出入宫禁也是,也是为了和太常寺、内教坊的乐工们切磋……真,真的不知道他们竟然是有备而来的。”
      “糊涂!”陛下呵斥着,“你……你……怎会这般玩物丧志!”
      “那日若不是徐才人替朕挡着,若真的出了事,朕的脸面何在?你的脸面呢?你还做得做不得这太子!一国储君为了享乐,竟然白养了刺客几年,好让他们入宫行刺皇帝,这种荒唐事若传了出去,大唐的脸面何在!”
      陛下雷霆之怒,无处可忍,一股脑的喷涌出来。承乾无奈,只好一个劲儿伏地请罪。
      “阿史那结社率呢?他又是怎么回事!他都答应你什么了?”
      “阿……史那……,他,他什么也没答应儿臣啊。他是不是……诬陷儿臣了。没有啊父皇,儿臣和他也只是一同观舞,酒宴……没有其它啊,父皇。他一向和五弟交好,但父皇知道,五弟粗莽好武,他们在一块儿,也就是狩猎、喝酒……也断不能还有其它啊父皇!”
      “李佑这个混账!只知道无事生非!”李佑不在身边,陛下只得口中责骂了两句,又转向承乾,“朕看你不光享乐无度,还这般糊涂,识人不清,近墨者黑,你给朕出去,好好回东宫给朕闭门思过!把那起子人都给朕遣散出去!”
      太子连连应声,颤颤巍巍地退出殿外。我亦不知他缘何如此,因我前两次见他,他都不是这般做派。尤其是昭陵那回,听他意味深长的提点我,总觉得他还是工于心计的,至少不至于为了享乐如此荒唐。
      不容我多想,太子已经来到了我的面前。我连忙欠身行礼,“太子殿下。”
      他见到我,倒没觉得太过尴尬。我敛首低眉,听他说道,“父皇正在气头上,你小心些。记得,这种时候,给父皇上些酸梅汤饮,要比平时多冰一刻。一个时辰后,再给父皇奉些温热的煮茶,茶要淡,方不伤胃。”
      “是。徐惠记住了”。我低声回话,又悄悄看他的脸色。
      “你不必这般看我,好好服侍父皇要紧。去吧。”
      我倒有些惊异于他的反应,竟无一字提及他自己。我起身告退,轻轻地进入殿中。
      今日陛下正在气头上,我便行了大礼。陛下见了我,清了清嗓子,等了片刻,才挥手让我起来。我将酸梅汤饮奉给陛下,低头不敢多言。
      他正是冒火,接过来便一饮而尽。大概觉着适口,还带着些粗声,问我:“你怎么知道,朕夏日里喜欢这冰凉的汤饮呢?”
      “回陛下,臣妾刚才在殿外遇到太子殿下,是太子殿下吩咐臣妾为陛下这般准备的。”
      “哎。”陛下长叹一口气,把空盏放回到我举着的托盘之中,“他还说了什么?”
      “没有了,太子殿下只是让臣妾赶紧入殿服侍陛下。又叮嘱臣妾一个时辰后,再送煮茶过来。”
      又是一声叹息。“这孩子,才能上是差了些。但还是有孝心的。所以朕不能相信……”陛下向是对我说,又似乎在自言自语。
      “你说,这件事若说与太子有关,你信也不信?”眼见收拾杯盘的小宫女退下,陛下便问起我来。
      我一下子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尽力顺承他的意思,“陛下心中自有判断,臣妾不敢胡乱猜测。”
      “朕问你也不为旁的,这件事也事关于你,朕知道你心中也在疑惑,总该给你一个交代才是。”
      “这……太子素来仁孝,想来不会。但臣妾不知内情,也不敢乱言。”
      “行刺朕,倒是不会,若本意是行刺别人,反而让突厥人钻了空子。这有没有可能呢?”
      “陛下……臣妾回宫时间尚短,只匆匆见过太子两面,并不了解殿下的为人,实在无从推测。但臣妾相信陛下,如何看待,如何裁夺,只听陛下圣断就好。”
      他大概觉得我说得不错,就点了点头,然后起身,在厅堂之中来回踱起步来。
      “那些突厥武人,是齐王送给太子的,他们利用太子进入宫廷,接近朕,试图刺杀朕。
      阿史那结社率却在临死之前告诉朕,佑儿和承乾勾结起来,想要利用他除掉魏王。朕相信承乾荒诞无度不识人,也相信阿史那氏嫉恨朕想要谋反。但朕却不能相信承乾和佑儿,他们,他们要合谋刺杀泰儿……”
      说着说着,陛下便扶着胸口,想必是一种十分难受的感觉突兀地涌起,身子前后晃了一下,下意识地用手扶住额头。
      我连忙在一旁扶住陛下,他那重重的力量压在我的手臂之上,我似乎也能为他分担一些……但又似乎无济于事,只能用帕子为他擦去额头上渗出的细密的汗珠。
      “若有证据倒还罢了,口说无凭,又是阿史那氏伏诛之前所言,或许为开脱罪名构陷于太子,也不是没有可能。”
      “证据?有证据,还是没有证据,朕都不想听到。”
      他眼见我满脸疑惑的神色,又继续解释起来,“这些年来朝中风云起伏。孩子们长大了,也都自立门户,各有臣属了。那日泰儿还要朕严查突厥行刺一事,言辞之激烈,又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已然知道了阿史那氏的指认,不然又是为何呢……所以,朕不能再查。”
      原来这就是这件事的奥妙之处了,恐怕也只有陛下才能真的明了。这说大也大,说小也小的事就有三位皇子身陷其中,真真假假,扑朔迷离。好在陛下未曾受伤,也实在无需罪及他人,反而扯出更多的事来。
      我心中明白,又得赶快找出合适的回话,不由得有些忐忑,轻声说道,“臣妾能体会到陛下的爱子之心。都是嫡亲的儿子,陛下信任他们,想来他们也定然能领会到陛下恩典,尽忠职守,不让陛下忧心的。”
      “但愿如此。”陛下摇着头,“惠儿,就是委屈了你,平白为朕受了伤。”
      “没……没有,能为陛下分忧,臣妾怎会觉得委屈。”我听他的语气和缓了下来,便也轻轻地微笑,好让他也能够感受到我一直都在悉心地陪伴他。
      “对了,朕今日跟你说的,你听过便是,勿要与人再提起了。你心性灵透,自然知道朕的意思。”他又叮嘱我。
      “是,臣妾谨记。”我当然知道轻重,欠身行礼后,便陪他回到御案前坐下。
      他看样子是要练字,转而拿起桌上铜制的金凤镇纸,镇在我早已为他铺平的纸张之上。我刚要上前研磨,却又听到他的叹息,还有一分苦笑,“孩子们都这么精明能干,倒让朕觉得自己老了。”
      原来,是那锃亮的镇纸,映照出他眼角的细纹,倒比平时更加清晰深刻。
      “哪有。陛下春秋正盛,哪里会老。自第一眼见到陛下起,臣妾就被陛下的风姿俊朗所感染,从未变过。”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儿子,一个个忙着奔自己的大事去,朕就疲累得很。只有看到你们这些年轻的女子,朕才会觉得自己也还不那么老。真是奇怪。”
      “既然如此,臣妾就多陪着陛下!”
      “你别走了,陪朕一同晚膳可好?”他一面准备书写,一面侧脸平静地望我,想是心中的不悦已然放下。
      “是。”我低头笑道,看着他眉头渐渐舒展,也放下心来。
      王德见我已然纾解了陛下的怒气,松了一口气。他心里赞许,又知道陛下留我晚膳,便连忙派人去准备。我突然想到太子刚才的嘱咐,便请他先备些凉爽的菜肴,再按家乡夏日常用法的子,以青瓜炖煮羊肉,温凉相和。
      王德又特意备了酒。陛下平日忙于政务之时虽不多饮,但若有嫔妃侍宴,保不定心情好些,难免小酌。西域进贡的葡萄酒,酒香醉人,配上琉璃月光,想来于今夜最是相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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