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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旁枝 ...

  •   那一日等待太子的,的确是一场雷霆风暴。
      不出郑元璹所料,粮草运转之事果然出了问题。原是韦挺奉陛下之命,于辽水一带筹征军粮,又造船东运。谁料入冬以来桑干河水枯,不能行船,漕渠也未修通,数艘粮船只得搁浅。无奈之下,韦挺只好将粮米卸下,就近存储,又派人向陛下请旨,要待明年入春后再行运转。
      不出所料,陛下听了大怒,斥责道,“朕花了多大的功夫征调运送粮米?如今竟因为漕渠壅塞而不得北进!若耽误战机,该当如何?韦挺为官多年,办事还算可靠,怎么也有这渎职的时候?若漕渠不通,为何不早些查明?改用人马运载?此番定不可轻恕!”
      兹事体大,又暗合郑元璹当日之言,陛下恼火得很,正寻思如何严惩的时候,却又得到御史台来报沧州刺史席辩贪污征粮银钱的事。这的确太出乎陛下的意料,远征在即,竟有底下的官吏如此大胆,敢打军粮的主意。陛下禀雷霆之势,命彻查,牵涉官员一律革职拿问。
      不几日,一宗案卷递到了陛下的案头。陛下看完,气得将案卷重重地抛掷而下,“这个畜生!朕怎么会生出这么些不孝的儿子!你看看!”
      我正在一旁伺候笔墨,连忙将卷宗小心拾了起来。陛下近来脾气都大得很,我在他身边的时候也经常提心吊胆,不知如何做才能称他心意。
      令人吃惊的是,卷宗所写的背后之人竟是蜀王李愔。他是杨妃的次子,吴王李恪的胞弟,且素来行为浪荡,也是个不成器的皇子。这位沧州刺史贪污朝廷拨付的银钱,向民间低价征调粮米,却又把粮食囤积起来,高价卖出,为李愔谋取钱财。
      我感到百般不解,正在揣度,却见陛下脸色铁青,已然把最近发生的几件事连在一处。他即刻命人去查韦挺是否与此事有关,且还对王德悄声耳语,让他派人务必盯紧吴王李恪。
      我知道,陛下对李恪起了疑心。蜀王本不是厉害的角色,可若李恪也牵涉其中,那就不仅仅是一个荒唐的儿子连同胆大的臣下贪财这么简单了。难道朝中有关储君的暗潮汹涌,仍然不曾停歇吗?
      杨妃已然知道李愔之过,又怕牵连李恪,在殿外求见许久,想代李愔向陛下请罪。陛下眉头紧锁,挥手让她回去。
      事已至此,无人再敢有所欺瞒,不几日间便有了结果。李恪上表陈情自己从未参与其中,但其弟行为不善,他甘愿同罪。陛下手中握有李恪数月来进出封地府邸、所见所言的细目,大抵能够佐证李恪所言。
      韦挺虽不曾指使,但的确知晓此事。原想私下替李愔填补,谁料亏空巨大。刚好赶上船只搁浅,就地粮草封存,以为还有一个冬天的时间想想法子,便先隐瞒了下来。这一切,当然都是看在吴王李恪的面上。
      “可恶!”陛下见韦挺亦有此举,自是恼怒,“这些大臣,不与皇子勾连起来,难道就不会做官了吗?韦挺当年与隐太子勾结一处,在仁智宫就敢谋算于朕。后来又在齐王的事上,身为齐王的岳丈,知情不报。如今又想攀附吴王,纵容蜀王谋取钱财!他们到底要做什么?难道就没有停下来的时候吗!”
      “陛下息怒!”众臣近日里把这句话不知反反复复了多少次。我也一样。而此刻,我正一面收拾着奏疏,一面小心翼翼地侧望陛下的神色。事涉皇子,无人敢言,只能等着陛下圣裁。
      “禽兽可扰于人,铁石可为器。李愔真是连禽兽也不如!”陛下骂得透彻,对这个儿子也是失望透顶。“他竟敢坏朕东征的大计。若不是发现的早,明春十万大军军粮不济,岂不是要重蹈覆辙!他担待得起吗?!让朕怎能宽恕他?”
      “陛下,蜀王骄养成性,贪财好物是有的,但若说他蓄意破坏陛下东征,臣妾倒觉得也不见得。蜀王自幼远在封地,不与父母一处,难免心性不佳,如今犯了错,求陛下就再给他一次机会。”
      我恳求着陛下,只因我忽然想起李祐来。他们这些庶出的皇子也是实在不易,我何尝希望差不多的命运又一次重演?不禁加重了语气恳求他。
      陛下见我抬头望远,带着一丝怀念,自是明白了我的意思,倒也沉默下来。也许,陛下都欠这些庶皇子们一份教养之责吧。他又怎能下手重罚……
      过了半晌,陛下斜挑眉梢看我,“难得你心胸如此宽阔。据朕所知,杨妃待你并不宽厚,你还替她的儿子说话。”
      我见他有所松动,便轻声说道,“陛下,都是慈母之心,臣妾能够理解。儿子犯错,没有人能比母亲更感到愧疚了。想来杨妃此时,既觉得愧对陛下,又觉得愧对蜀王,已是难过不已。再说,臣妾知道陛下心中还是看重杨妃,又很心疼皇子的。总归不是大逆不道,陛下就勿要重责了。”
      “朕知道了。若不是他们自己不争气,朕又何尝想责罚他们呢。罢了,朕不愿看到儿孙一辈再有人获罪了。”陛下叹息一声,这是他的心里话。虽然许久都不再提起,承乾、李泰和李祐的事终究成为陛下心中的坎儿,他不愿再失去谁了。
      “那……吴王呢?”
      “朕也相信他。他就这么一个弟弟,他护着就护着,纵容就纵容些罢。这若是他的心愿,朕一般不会驳他。”
      我见陛下眼中涌起对吴王的复杂感情。他曾因宠爱杨妃而疼过他,他忌惮他,却也愿意在微末之事上满足他……
      过了几日,陛下下旨,李愔仅受削采邑的处罚,已是从轻。可几个牵涉其中的官员,陛下便没有了这般仁慈。韦挺免去官职,贬至象州,即刻离京。运粮副史也同罪罢官。席辩难逃死罪。其实,若按数目,他所贪污的银钱并不当死。只是事发于辽东之战前夕,陛下执意要从严治罪,故斩席辩于长安街市,诏令文武百官、刺史观戮,以儆效尤。
      其实,这是贞观以来从未有过的。陛下曾有明诏,死罪必按唐律,且需五次询问后,方可行。此举上下拥戴,使内外无冤狱,死刑仅数十人。如今席辩罪不至死,却除以极刑。虽说扰了陛下东征,罪加一等,但观刑之事,未免人心惶惶。
      李恪虽未受牵连,但陛下却新派不少心腹官员、侍从至安州封地,细细叮嘱,注意李恪的一举一动,且几处互不相知,消息却相互印证。
      这一切我看在眼中,不知为什么,总有些莫名的惶恐,觉得陛下处事似乎和从前不同。以前不曾发生过的,如今似乎也会发生,而未来还将发生什么,竟也没了心中的定数。
      我望着他的时候,有时竟也不敢轻易地承接他的怒意。而我若能抚平他的一点点心火,竟也轻松地如释重负。
      不知怎的,我在御书房服侍陛下之时,总是想起魏征来。如果他还在的话,也许近来的许多事,就不会是眼下的这般模样。难道他真的是一枚贞观之治的定海神针吗?如今走了,竟连陛下也会在不知不觉之间飘摇不定。
      我独自一人走在冰封的海池旁边,感到一阵蚀骨的寒冷。我向上扶了扶氅衣的领口,抬头又望天空,还不下一场干净的新雪吗?可以改尽这旧年的颜色。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昔别春草绿,今还墀雪盈。谁知相思老,玄鬓白发生。”
      是教坊的歌声传来。想是为了元日宴饮排演的新曲。我不禁驻足倾听,一时被这几句倾倒。
      “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我反复默念着,回首太极宫那永恒的巍峨……竟是泪水横流。
      恍然间,我看见远处闪过一个华贵的身影,后面跟着两三个宫人,低头捧着不少器物。是韦贵妃。她身体抱恙,久不见好,陛下特意恩准她前去纪王李慎的封地调养数日。这才几日,她怎么就回来了?
      我正心下生疑,丹云告诉我,陛下前儿个已召韦贵妃速返宫中,且此后育有皇子的嫔妃,再不允许出宫探视。
      看来,陛下远征数月,除前朝之外,后宫也需有一番布置。之前的事让陛下对杨妃难免有些介怀,而如今后宫中能够制约杨妃的,只有韦贵妃。
      还有郑贤妃,她为人正直,处事稳妥。陛下已嘱咐内侍省命六局尚宫常至郑贤妃处回话,又允她相看各司属的女官、宫女,细察履历,凡有不周到者皆可罢用。想来这也是陛下当初越过韦昭容,晋她为贤妃的考量。
      一转眼便临近元日,我陪陛下到藏书阁中去寻些兵书。正走到一处凉亭的转角,看到几株新开的红梅。想是多日不见这娇美鲜妍的花朵,陛下便与我一同走了过去。
      我抚着花枝,嗅闻清香,陛下也凑过肩头,用他温暖的气息把我包裹。忽然间,却听得转角后面传来一阵私语。陛下警觉起来,连忙命随侍的宫人莫要发出声响。
      “这可是在宫里。你若再来,我便再也不见了。” 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我知道入宫并非你所愿。不过是做了一个讨好陛下的礼物而已,可是陛下恐怕都不曾看过的吧?”一个男子正在同她说话,像是宫中侍卫。
      “那又如何?宫中还不是历来如此?陛下从未见过的女子又不止我一人,都是命运而已。”
      “你还如此年轻,何苦颓丧?心若死了,谁还能救得了你?你要有希望才是,万一将来陛下会有恩典,放你出宫呢?”
      “出宫?怎么可能?你且走罢!这般相见实在不妥。虽然只是闲谈片刻,若被人瞧见了,我百口莫辩!”
      “你且问问自己的心吧,我不勉强你。好在陛下不久之后就要出征,等他离宫后,我们还有时日,你再仔细想想!”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浑然不知厄运的降临。我身边的陛下已经脸色铁青,挥了挥手,内侍便立即将两人带到了陛下身前。接下来,眼前便只有惊慌失措,瑟瑟发抖。
      这女子是前日在汤泉宫时的进献,姓林,只为最末等的采女。御妻于宫中私见外男,无论如何都是重罪。
      “林氏!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内廷私会侍卫!听你所言,怨声载道,难道是怪朕不曾宠幸于你?”
      林氏自是叩首请罪,“臣妾不敢……他是臣妾的表兄,因母亲挂念,特地让他来看望的,还请陛下相信臣妾……”
      那男子比林氏还要慌张,话也哆哆嗦嗦,“陛下恕罪。臣本在朱雀门当值,是来探望……”
      陛下还未等他说完,便冷冷地发落,“此人违背宫规,私入内廷,依律杖毙。”侍从听了,即刻拖了那男子下去,求饶之声十分凄厉。
      “陛下息怒……求陛下饶了他吧,他是臣妾母舅家中独子,还求陛下饶恕……都是臣妾的错……再说,臣妾只是和他说了几句话而已……”林氏见状,早已膝行上前,扯着陛下的衣角,凄楚地告饶。
      “你若真的污了皇家清誉,可知道后果是什么吗?还敢在这里求情?”郑贤妃出言喝住了她。她已闻讯赶来,想来是要与陛下一同处理此事。
      陛下哼了一声,“你来了。宫中竟然发生这样的事!看来,后宫要严加管束才行!”
      郑贤妃上前行礼,“是,陛下,是臣妾失察,日后料理事务定当从严。这林采女……先带下去查验一番罢。”
      “陛下,娘娘……臣妾是清白的……”林氏委屈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但无人会听她的哭求,任女官将她拖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女官前来回话,“陛下放心,林氏仍是完璧。”
      郑贤妃上前一步,责备道,“算你头脑还未发昏。倘若犯下大错,这可是灭九族的罪!”
      “陛下……娘娘……臣妾万万不敢的。还求陛下能够饶恕表兄。他关心则乱,一时糊涂,才赶来安慰臣妾几句……臣妾知错,以后绝不再犯……”
      陛下见林氏又提到刚才那男子同她所言,不知哪里又触逆鳞,竟比刚才还有火气,“混账!你还敢为他求情?你刚才都说了什么!?等朕出征,你们还有的时日,要做什么?朕不远万里,帅军远征,你不说清净身心,为国祈福,倒想着怎么私会外男?到底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
      “陛下……臣妾……臣妾并非这个意思……”
      陛下的雷霆之怒如山崩地裂,“那是什么意思?你口出怨言,好像朕薄待了后宫一样!现在还不知悔改?你既入了宫,就是老死也得守死宫中,竟然还想让朕放你出去!罢了,朕原本想留你一命。看你如此糊涂,赐死。”
      “陛下饶命……”林氏喊冤之声未远,四周已是安静得吓人。她虽然不曾与外男有染,但也的确犯了宫中忌讳,又在陛下出征前夕,置陛下颜面于不顾,还惹得陛下寒心,自是谁也不敢为她求情。
      众人早已落跪于地恳求陛下息怒。陛下命郑贤妃、韦贵妃与内侍省、六局尚宫即刻同去甘露殿。
      我望着他的怒色,不见一点宽和。这位林氏,在悄然无声之间,竟撞破了陛下心中的又一道堤防。我不敢深想。在前朝,陛下已然一一料理了这些旁枝末节。那么后宫呢,若失去了对女子的信任,一个男人,会做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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