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2、备行 ...

  •   想是陛下心意已决,后来我又寻机会求了几次,陛下仍然未允。我亦无法,只好作罢。转眼夏去秋来,征伐之事紧锣密鼓,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那一日,我见曹婕妤带领同行的御妻宫女习练旧曲,我仔细一听,是汉乐府之《临高台》。琴声阵阵,铙歌声声,她青白素裳,淡淡眉妆,清唱着,
      “临高台以轩,下有清水清且寒。江有香草目以兰,黄鹄高飞离哉翻。关弓射鹄,令我主寿万年。”
      那音色悠远,沁人心脾。我好像看到她与陛下相伴于仓皇天地间,铁蹄金戈,沙场红颜,终究也是一幕绝配,令人倾羡不已。
      我不忍再听,连忙抽身回到延嘉殿里,却听得陛下已有明诏,将于明年二月,自洛阳发兵,征讨高句丽。
      我细细盘算时间,还剩短短几个月。既然无法随军侍奉,不如趁着宫中一应具备,尽可能地为陛下调养身体。
      我想为他绣制一袭锦袍,其实我不善此道,但也只能将万千心意放在其中。为此,我特意将过冬的份例省去,向制衣局要了最好的衣料。至于如何裁剪刺绣,我都是抽了闲暇的时间,去请教最好的绣娘,几乎日日都琢磨到深夜。
      那日,陛下召我到甘露殿去,我已等了许久,他却还没回来。听内侍说,陛下去了卫国公李靖的府上。
      我并未多想什么,只道这些日子,陛下意在调动长安、洛阳两地的官署,左右权衡。结果是房玄龄辅佐太子留守长安,总揽朝中事务,不复奏请。萧瑀于洛阳,在长安及前线两处周旋接应。
      不多时候,陛下从殿外回来,神色并不轻松。我连忙唤了宫人一同服侍陛下更衣,又取了水来为他净手。他若有所思,坐在案几前,端起我为他奉上的茶饮。
      “陛下可是有些疲累?为何看着脸色这般暗沉?”
      “靖兄也终归是老了。”陛下叹息一声,他用手扶着额头,竟也无意触到自己的一簇白发。
      “卫国年过七旬,已是高寿。他于国有功,如今仰仗天恩,于府中颐养,子孙满堂,自是好事啊。”
      “也许,朕不该让他随朕一同出征了。”陛下自言自语,言间似有悔意。
      我吃了一惊,脱口而问,“原来陛下今日,是要起复卫国公再度出征的?”
      去年的宫宴上,我曾见过李靖。他髯须斑白,背亦有些驼了,喘息甚重,时常咳嗽不止,这般体魄,还怎能再率军到前线杀敌呢。
      陛下那深邃的目光好像要把一切击穿,“朕的确是这么想的。李靖,聪明人啊,朕不需力劝,他推辞不过二三,就主动旨要随朕远征了。”
      “这是何意?”我心中困惑,眼见陛下容色温和,便继续问他。
      “李靖虽已年老,可他在军中的威望仍不可小觑。朕若留他在京师,若有变数,何人可敌?”
      ……我听了,只觉背后冒出一阵冷汗。陛下虽一向对卫国公亲厚,心中却也如此忌惮,连他真的垂垂老矣也信之不过。
      我不敢多言,也有些害怕再听陛下那如深海一般曲折的心思。“陛下所言极是。”我应声着,连忙起身去斟茶,想要遮掩我感觉上的不适。
      陛下倒未曾察觉,手指着一旁书阁上的一个卷轴,让我为他取来。我会意,这卷轴便是陛下近日常看的官员名录。他要找到制衡的法子,让一个又一个可能的疑心和忧虑消失掉。
      那一夜,陛下寻思到很晚,也并未与我多言。中途又命我退下,召长孙无忌入殿,商讨何人留守何处。最终,陛下还是不曾让卫国公一同出征。我想,卫国公请旨强拖病体出征的态度,让陛下还是对他放下心来。此举敲山震虎,意义非凡,的确让朝中老臣勋贵心中一紧。
      近日的旨意也颇有值得玩味之处。陛下复请高士廉任太子太傅,辅佐太子,他是太子的舅公,也是陛下最信任之人。岑文本与刘洎,皆是曾经支持魏王之人。陛下有意将其二人分开,岑文本官至中书令,随军伴驾,刘洎则在定州,如此各用其长,却不使两人一处。
      尉迟敬德,本已致仕几年,却再任左一马军总管。听闻他曾多次谏阻远征,又言大军在外,长安兵力空虚,唯恐有变。大抵是想留下总揽军务,可不知为什么,陛下未准,反而一定要他同行。
      除几位老将奉命在几处要害的西域隘口增兵驻守,留守长安者皆为近年提拔的年轻将军,他们门第贫寒,根基未稳,前途所系,唯有效忠陛下、效忠太子。
      如此安排,陛下终于放了心,我不得不敬佩陛下有如此识人用人之术。因我曾无意间听到他与长孙无忌的对话,“此番调度事关国之安危,除你之外,朕不能轻信一人。”所以,这些布局看似别无他处,其实勾勾连连,明暗相交,互通有无,竟若一张密实又牢靠的蛛网。
      过了些时候,我正和陛下在甘露殿中闲话,内侍来报宜州刺史郑元璹求见。陛下听了,自然允他进来。陛下对我说道,“惠儿,此人曾随隋炀帝数伐高丽,对辽东一带十分熟悉,你且去屏风后面,听他说完,就更不用担心朕了。”
      我见陛下志在必得的样子,不知不觉间能有几分踏实。这半年多,陛下的全部心血都扑在战事布局上面,若能开花结果,马到功成,也是可喜的千古之功。
      郑元璹也是两鬓斑白,向陛下叩拜后,又谢陛下赐座于他。陛下问道,“郑元璹,朕欲攻伐辽东,备战数月,如今我军兵精粮足,万事俱备。你事隋炀帝多年,亲历高丽之役,依你之见如何?”
      陛下原想听到的大约应是誉美之辞。谁料那郑元璹却是话锋一转,“陛下,辽东高远,粮秣运转多艰。陛下远征,意在速战,然高句丽将帅善于守城,恐陛下不会急转攻成,需做久战的打算。”
      陛下显然不曾想到郑元璹如此作答,他脸色渐渐发青,追问道,“哦?高句丽区区一个小部,难道能抵挡我大唐的十万精锐之师?”
      郑元璹却并未给陛下留些颜面,而是径直说了下去,“陛下勿忘,昔年隋炀帝也有十万精锐,为何也是久征不下?高句丽气候苦寒,八月即漫天飞雪。粮草供应不济,兵士不耐严寒,都是人身肉做,又能有什么差异呢?”
      陛下听了颇为不悦,提高了音调,“你是说朕和隋炀帝一样,会败吗?!”说完,还不等郑元璹回话,又腾地起身,来回踱了几步,一股怒气涌了上来。
      “朕不是隋炀帝!大唐也绝非隋朝可比!你……!朕要不是看你年岁已高,定要治你的罪!你且不必回去了,免得四处传扬,影响我军气势!给朕老老实实待在长安!等候朕的捷报吧!”
      陛下拂袖而回,想是久未听过挫败之语,仍是气不打一处来,“这个郑元璹,竟敢把朕和隋炀帝相提并论。朕尚未出师,他竟敢口出狂言,扰乱军心!”
      我亦惊讶郑元璹的话有些不知轻重,连忙上前劝慰道,“陛下息怒。他是前朝老人,也就是留有些印象罢了,陛下有容人的器量,自是不必在意。再说,他提醒陛下粮草转运是重中之重,万一需要做长久的打算,也是无错。”
      “朕带兵多年,粮草辎重之事,朕怎能不知?还用得着他来提醒?!再说,朕不出三月必克平壤,何须什么长久打算?!真是朕礼贤下士太过,没得听这老儿这般聒噪。”
      我亦无法,只好轻声哄着他,“陛下心中有数,举重若轻,是大唐之福,就不必再烦恼了。好吗?臣妾给陛下去取些降火的茶来。”
      我当然能够感觉到如今的陛下不如从前那般从谏如流,臣下的进言也总是遇到些磕磕绊绊。
      我能理解,也可以想象,他似乎有着一股特殊的心气儿,支撑着他,也支撑着江山的天枰,不向任何一处轻易地倾斜。
      似乎如此。他越霸道,就越稳当,他越乾坤独断,就越安如泰山。我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不是对的,但我明白,我能做的并不多,惟愿他所思所做皆顺遂、无差池。
      我走出殿外,忽见太子李治正立于阶下。他穿一身素蓝色兽纹襕袍,正望向甘露殿内。
      “太子殿下。”我走近他,微微欠身,“你怎么在此处?是来找陛下的?”看他脸色有些昏暗,想来这些日子也不轻松。
      “徐姐姐……”他亦向我拱手。不知怎的,这一霎那,我想起了数年前那个青涩又开朗的少年,也是如此称呼,这般我拱手。那时的一声“姐姐”有着怜惜与叹惋,而如今倒是深沉复杂了许多。
      “你怎么了,是不是这些日子太累了?要保重身子才是。过些日子,还有得忙呢。”我恍然回神,小心地叮嘱他。
      “我……我没事。”太子欲言又止,“再累又怎么能及父皇呢?他才是日夜为国操劳,一刻也不得宽心。”他有些慨叹,却又转向我,“有劳姐姐服侍父皇了。”
      “殿下放心就是……”我微微颔首,回答着他。其实我心中还如从前一般看他,等着他与我袒露心扉,有些舒心随性的交谈。谁料他竟先有了这些生分,倒让我一时不知如何再多宽慰。
      “父皇在做什么?”他终于开口问我,我将陛下刚才见过郑元璹之事告诉他。
      “可是有什么事发生吗?”看他踌躇起来,我不禁心里疑惑。
      他点了点头,却不再像从前一样热情地告诉我。我只好又叮嘱一句,“若很犯难,不如请长孙太傅一道同来回禀陛下吧。陛下今日心情不算好,要小心些。”
      “姐姐,最近,父皇对我……可还满意吗?”他想是感受到了我的真诚与关切,终于放下了心里的些许沉重,悄声地问我。
      我明白他的心情,做太子从来就不是一个简单的事,何况是在当今陛下的眼下?一事一物,恐怕他都得耗着心思反复地琢磨,还时常不得要领。
      我轻轻点头,“殿下,其实不必过于忧心的。陛下那般睿智,殿下的长处、短处,都瞒不过陛下。所以,长处便尽情发挥,短处亦无需遮掩。陛下越看得清楚,就自然越能游刃有余,事事为殿下考虑周全的。其它的么,殿下无需忧虑,恪守本心,尽力去做就是。”
      “我知道那一日,父皇觉得我软弱,心里怕是遗憾了好久的。”李治听了我的劝慰,神色倒是明显舒缓了些,提到那一日是战是和的事,他仍然无法释怀。
      “怎么说呢。这件事更不该怪你。不用说当世,就是古今帝王都算在一起,能及陛下的会有几人呢?你何必以此来给自己枷锁?再说,朝中反对出战的声音甚多,你的见解也是有益处的,陛下能理解。”
      “可是父皇上了年纪,还要去战场拼杀,而我却只能在这里,实在尴尬,也是难过。”
      “陛下是马上的皇帝,也许回归沙场也是他心之所愿呢。只要你牢记陛下为大唐,为后世之君所作的一切,将来承继江山,再接再厉,就不负今日陛下所做的一切了。所以,答应我,你要真心放下才是。有时候越是拘谨,自责就越深,时间久了才真的会有麻烦呢。”
      “谢谢姐姐。姐姐今日和我说的话,我都会记得的。”李治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听了我的话,他好像更加宽心下来。我看着他渐渐放松的目光,我心中也感到阵阵暖意。
      不一会儿,长孙无忌匆匆赶来,陪着太子入殿禀奏陛下,看他的神情,似乎不是一件小事。
      冬日将临。我抬眼望及长空,薄雾浓云,似乎孕育着一场大雪。越来越接近了出征的日子,期待一切的消息都是好的消息,莫要再让他心忧,莫要再让他呕心沥血。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