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李世民陛下之明月贤妃》玄时蘩

72、落定（下）

　　次日，长孙无忌向陛下提议立晋王李治为太子，语惊四座，其实是顺水推舟。
　　几番权衡之下，褚遂良、房玄龄、李勣等重臣都附议，推举李治。陛下顺应臣下，应允下来。随后，又着朝廷重臣、三省六部于朝会上几番公议，遂议定新太子的人选。
　　朝中拥立李泰之人仍不甘心，言李治性格柔善，且从未参与政事，于国于家无功，又何德何能以至储君之位？
　　陛下言道，“李泰与承乾之明争暗斗，数年来诸公谙熟于心。若立李泰，则意味着太子之位可通过筹谋钻营而得。故太子失道，亲王窥伺，两者皆弃。此法传诸子孙，永为后效。且李泰心狠，若为太子，则承乾与李治皆难保全。若立晋王，则承乾与李泰能保无忧。”
　　数日后，陛下亲谒太庙，谢废太子承乾之过。听闻陛下抚今忆昔，伤感不已。又下诏废李泰亲王爵位，降为东莱郡王，后贬顺阳王，迁徙于州郡，永世不得回京。魏王府所有亲信皆废庶，贬逐岭表。
　　一切似乎皆得尘埃落定的模样。甘露殿中，陛下负手立于屏风之前，久久不语。我走上前去，“陛下，该进药了。”
　　“搁那儿吧，朕不想喝。”
　　“陛下风疾未愈，御医嘱咐，药要按时喝才好。”
　　那日御医悄悄告诉我，陛下的风疾已有顽疾之象，日后过于劳累烦心、过于伤感、气候不宜都可能再犯。我听了不禁心中茫然，经此一遭，他的身体大不如前。
　　“朕想喝杯酒，去给朕取些来吧。”
　　“这……恐怕陛下此时，还是不宜饮酒的。”我和王德对视了一眼，他也向我摇头。
　　“朕抿一小口便罢，剩下的，你替朕喝。”陛下这般执意，王德见状，只好依言，命宫人取新酿的葡萄酒来。
　　我奉给陛下，轻声问道，“陛下从不贪杯，今日还病着，为何想要饮酒？”
　　陛下凝视着那面屏风，徐徐说着，“朕今日晋谒太庙，有些思念先帝。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先帝沉疴在身，也是不能饮酒，却每日都还摆上宴席，召宫人侍宴。朕懂得，其实，他心中还是不肯原谅朕。那一日，他跟朕说，‘你如今做了皇帝，立嫡立长，名正言顺，且要小心自处，不要有重蹈覆辙的那一日。’
　　朕当时年轻气盛，只说‘我决然不会像父皇一般优柔寡断，畏首畏尾。’父皇又气又笑，也是抿了一口酒，一句也不再多言。
　　到今天，朕才真正体会到父皇的难处啊。朕错了。但若能再重来一遍，朕想，无论是父皇，还是朕，怕也都难有什么更好的法子。所以，这杯酒，当是告慰先皇，也是朕原谅自己。”
　　陛下端起杯来，轻轻抿过一小口，然后便递给了我。
　　我听了，自不曾想到这杯酒是这样的缘故。我连忙跪下，双手举杯以示恭敬，轻叩之后，一饮而尽。
　　“不过，朕有一点比父皇强。朕把三个嫡子的性命都保住了……”陛下微微一笑，百感交集。
　　这算是一种结束吗？我眼见君王此时的姿态，他淡然、安宁，仿佛那些纠葛和神伤，正在渐渐地离他远去。他的心似乎在慢慢地缝合，我又能看到他眼中闪现的坚毅。
　　承乾不日便要流徙黔州，这些时日，他幽居于右领军府，从未有过任何所求，只是安静的独处，听候诏令。流徙之时，他也只能如罪民一般，除贴身衣物，不得夹带。陛下并未有过任何恩典，这是承乾应受的惩罚。
　　我知陛下心中也是牵挂，却不好破例，为他们夫妇备些东西。突然却有内侍前来传话，说承乾想要见我一面，是得了陛下恩准。
　　我连忙收拾妥当，听闻他已行至宫门，一路匆匆赶到。多日不见，他一身布衣，颓唐憔悴，骨瘦如柴。
　　“殿下……”我忍不住如从前一般唤他，那感觉实在凄凉。
　　“你错了，我如今只是庶民。你这样唤我，是要被治罪的。”他眼中毫无光亮，透着一股绝望的冷漠。
　　我顾不上那么多，将些行囊塞入车内，只有长话短说。
　　“今此一别，再难相见，你要多多保重。黔州地远，度日难免辛苦，要好好照顾自己。”
　　“你真是傻。是我害了你，到头来，你还这般叮嘱我。”
　　“此话怎讲？”
　　“你还记得，我从昭陵接你回宫之前，你突发高热，我给你喝了一剂汤药的事吗？”
　　“我记得，怎么？”
　　“那都是我安排好的，只是为了让你回宫后不能有子……”
　　“你……”我听了，自是无比震惊，根本想象不到，早在那时自己就已被他所谋算。
　　“你便是这般待我的吗？这些年，我自问对你也问心无愧。”这是我心中的痛楚，但我此时却无心质问，更多的是苦涩和无奈。
　　“可那时候，你若是我，你会不害怕吗？以你的盛宠，若生了儿子，你还会如此这般待我，待我们兄弟吗？那我们几个，命运会好过此时吗？”
　　他并非在对我忏悔，语气平淡的像陈述一个毫不相干的事实。
　　我闭上眼睛，长叹一声，眼泪却止不住的流下，“罢了，此事，你不做，陛下也会做……我宁愿是你。你做了，倒成全了你的孝道，让我不会心存芥蒂，去怨怪陛下了。如今，我对陛下用情已深，再无他求，唯有从一而终，侍奉左右。”
　　承乾听了，竟忽然跪于我身前，诚心一拜，“父皇……不。父亲，就拜托你照顾了。也许我的一生都是个错误。唯一做对的事，就是为父皇寻到了你。”
　　“我会的。你放心……”
　　“这个你收着，调理女子身体的，也许还能挽回，且看父亲的心意吧。”
　　承乾递给我一个黑色的药瓶，神色平静，又向我一拱手，“那，就此别过。”
　　“你等等，还有一个人，她有话和你说。”
　　却是姗然。她快步走了过来，于承乾身前跪下，“姗然已求了陛下恩典，愿随主人、夫人流徙黔州。”
　　承乾很是吃惊，他伸手扶起俨然，眼中露出难得的动容，“姗然，我对不起你。当初，我只是为了利用你，让元昌因你去恨父皇，再利用你拉拢元昌。你这是何苦呢？你如今在宫中深得重用，实在不必与我同去那穷山恶水之地。”
　　姗然轻轻地摇头，眼中亦有泪水，“主人，奴婢幼年曾为主人所救。自那一刻起，便想着有朝一日能报答主人。主人当时所想的一切，奴婢都知道，都能理解，从不会怨。后来无奈做了女官，也只是不愿去作嫔妃，也不愿被当作礼物送给汉王。可这心里，却始终记得……主人的恩情。”
　　“可我如今，自身难保，你跟我走，不是自讨苦吃吗？”
　　“主人和夫人一生金贵，何尝做过粗活？何况流徙之地，想必日子艰难。姗然自幼清贫，一应事务都能照应，也能让主人和夫人过得舒服些。就算主人不为自己，也该为象儿考虑。有奴婢伺候，总好过无人支应。”
　　姗然言辞诚恳，情真意切。承乾从未对姗然有过真心，落难之时，却有姗然执意相随，想必也是心中无比感动吧。
　　姗然见承乾仍在犹豫，便转向太子妃，“求夫人收下奴婢。姗然在此立誓，此生只为奴婢，绝无他求。”
　　太子妃也泪如雨下，目光望向承乾。承乾闭目仰头，终于默许，“我辜负的人太多了，若要赎罪尚且不能，你为何要这般痴心？走吧。”
　　我握着姗然的手，亦忍住眼泪，“姗然，你也要好好保重。若有了新的曲谱，务必差人送来。我可日夜期盼呢。”
　　我目送车驾走出这宫城。这些不知从何处而来，要去往何处的情感扑面而来，礼义亲情、深情错付，有心伤害，无力回天……而我们，常常难解对错，甚至不曾感知，却仍然割舍不下，一往情深。
　　这座宫城，何时才能有清白而纯粹的情感？
　　我不禁想起那一日，姗然去求我，要随太子一同流徙。我听了十分惊异，告诉她我所见所闻，她却只说，她早已深爱太子，宫中富贵于她都是惘然。
　　“你那卓越的琴技呢？为一国而生的琵琶技法呢。”我知道女子情痴之处难以说服，便想用才情二字再挽留她。
　　“奴婢的技艺尽已传授乐坊的女官，毫无保留。再说技法亦是不能总有创新的，去除横板，只用竖弹，在此之后，怕几十年内再无新技，总得有数年的磨砺。所以，我也是黔驴技穷。再说也总要留些空间给后人。”
　　“那宫中排曲，少了你可怎么行呢？”
　　“充容。宫中变故，已有数月无宴饮。所以，奴婢趁着空闲，已将宫中曲谱尽数改好，留在乐坊了。话说起来，黔地对于别人，也许只是未开化的荒蛮之地，但于我而言，一是宫外自由自在，天高地远；二是风土人情异于中原，山川灵物皆能入乐。与乐人而言，说不定亦能另辟天地。”
　　这话似乎颇有一番道理，我竟不知从何处再劝她留下。
　　“可是……你明知陛下对你……”
　　“奴婢出身乐户，说到底不过一个宫女，陛下不过一时兴起罢了。再说，陛下是明君，不会强人所难。太子和太子妃出身贵胄，养在深宫，去了黔州如何生活？再说，还有孙儿不是？陛下想来也不愿自己的儿子真的砍柴烧火，受尽艰难吧……所以充容不必担心。陛下会同意的。”
　　“姗然，你竟如此这般爱重太子？可他也许心中没有你，也不能再给你什么了。你可想好了？夫婿在旁，儿女绕膝，哪个女子不会期盼呢？”
　　姗然的目光仍然那样坚定，“能在他身边就好。其它的，若能有，我自然高兴。但若没有，我亦能想开。充容，恕奴婢直言，你应该是最能理解这种感情的。所以，你一定要帮帮我，求陛下允我与太子一同流徙。”
　　我被这一席话说得苦痛。承乾一生，所渴求的也许得到过，但失去的却是那般惨烈。如今落魄，还能有姗然如此相待，亦是福分。
　　我答应了替她去求陛下。陛下听完这段故事，脸色阴沉，欲言又止，过了很久方才言语“罢了，就当朕从未听到过……” 我知道陛下默许，也知他心中舍不得姗然。
　　我回过神来，那朴素的车驾早已远去，九重宫阙早已紧闭了大门。我迎着柔和的阳光慢慢地行走，仲春和煦的风吹过我的脸庞。我知道，这一切结束了，又是崭新的开始。
　　贞观十七年四月，陛下下诏正式册封晋王李治为皇太子，御承天门楼，赦天下，酺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