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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落定(中) ...

  •   春色悄然漫过整个宫城。烟柳满盈,鹅黄细草,翠色凌波。但有心品读这一切的,宫中恐怕并无几人。
      我正要去往凌烟阁寻陛下,路过阴妃所居的紫薇殿,看到禁闭的殿门,那一簇山桃已零落成泥。我始终不知她和陛下的前尘往事,如今不得相见,永远成谜。我又忍不住思念起李祐,不过,他却是经年也不属于这深宫的。
      这些日子朝中的大事,自然是立储,有心之人,也于明里暗里奔走,陛下却似乎视而不见,只精心养病。
      魏王倒是颇有毅力,几乎日日都来,陛下却一直避而不见。其实,多年下来,陛下对他与承乾相争的回合了如指掌。
      承乾的确有过刺杀魏王之罪,但从前种种,魏王多半皆有回应,也适时出手,甚至连我刚入宫时陛下所遭阿史那结社率的行刺,魏王亦不能逃脱谋算利用的嫌疑。
      这些都不能瞒得过陛下的眼睛。陛下每每想到此处,都是身心俱疲。何尝还愿再与魏王周旋,相互制衡数年呢?可魏王,终究不曾,也不甘心明白这个道理。
      我刚刚来到凌烟阁前站定,请了王德前去通传,便见魏王抱着欣儿急匆匆地赶来,亦要求见陛下。
      “充容娘娘,你救救我,父王要杀死我……”欣儿一见到我,就摇着小手奶声奶气地说着。
      “好孩子,怎么这么说?你是魏王唯一的儿子,父王疼爱你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杀你呢。”我感到十分奇怪,可欣儿一张小脸上分明写满恐惧。
      “你少问!你且退下,今日我有要事,必得向父皇禀明。”魏王抱着欣儿于凌烟阁前一跪。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再求王德去请陛下的旨意。
      “魏王殿下,欲速则不达。陛下有陛下的决断,也有他的难处。欣儿还小,你唬他做什么。”我伸手就要将欣儿抱了过来哄着,欣儿那稚嫩幼小的手也连连向我伸来,宛若求救一般。
      “你懂什么?妇人之见!你且为自己的事多操心吧!太子获罪,你偏帮于他,未来还不知道是个什么结果。”
      魏王对我一向有气,我亦不好再多言,只是心疼欣儿。过了一会儿,王德复又出来,“充容先且回吧,陛下传魏王觐见。”
      我低头称是,眼见魏王费力的起身,抱着欣儿大步走了进去。
      我将欣儿刚才所言说与王德,请他设法安排个得力的内侍在阁楼之上,免得真有什么不测,伤及陛下或是欣儿。王德自是称我细心,又叮嘱我不妨去备些消火的汤饮,想来今日陛下还有的气可生。
      我心中明了,独行在御苑之中,正要走回到延嘉殿,却见长孙无忌向着凌烟阁的方向匆匆行走。他看到我,忖思片刻,竟停下了脚步。
      “徐充容。”他拱手见礼。
      “见过长孙大人。”我亦还礼。见他似乎有话要说,便遣了丹云先回去,叮嘱她启开那罐腌渍好的酸梅,为陛下备着汤饮。
      长孙无忌比陛下还要年长三岁,虽也是头发半白,却目光炯炯,精神矍铄,看着比陛下还要年轻几分,不似已入天命之年。
      “充容可是从凌烟阁来?”
      “是。但不曾进去,魏王带了欣儿求见陛下。”
      “哦。”长孙无忌捻须沉思,过了一会儿,对我说道,“老臣可入内宫的时候不多,就不绕弯子了。充容陪伴陛下多时,想来定知陛下的心意。立储之事,充容以为如何?”
      “长孙大人。徐惠一向安守宫禁,从不妄议政事。再说,大人是国舅,是陛下最信任之人。大人既心有所愿,又不因为偏私,而是为了大唐千秋万代,为何不向陛下明言呢?”
      长孙无忌叹息一声,“我妹妹过世久已,稚奴是陛下亲自带大的,与后宫嫔妃甚少往来。贵妃、淑妃、燕妃都有亲生的儿子,都不会为他说话啊。后宫虽表面上不涉朝政,但徐充容遍观史书,自然知道在立储一事上后宫的分量。”
      “长孙大人之意,徐惠明白。前有争储,后有废储,今又立储,陛下这些年来心力憔悴,恐怕再难经得起风波了。徐惠在陛下身边侍奉,旁的不知,倒真愿新的储君,能体谅陛下的这番苦心,有善心,行孝道,让陛下不再遭此烦累,得以保养龙体,官员百姓亦能休养生息,也是后宫嫔妃们的福气。”
      长孙无忌庄重地点了点头,眼中露出赞许之色。“老臣明白该如何去做了。前日的事,治儿已跟老臣说了,还请徐充容亦能再助晋王一臂之力。”
      我不好再答,只是微微点头,欠身离去。我何尝不愿长孙无忌能早日说服陛下,立晋王以安天下之心,可陛下究竟在犹豫什么呢?
      傍晚时分,我又欲往甘露殿去。长长的永巷并无半点春光,倒是夕照寒凉,让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我遥见吴王李恪似在不远处徘徊,看样子像是从甘露殿出来的。他眉头紧锁,面容不带一丝情绪。只是垂下的手紧紧攥握,目光意味深长。从前,他也算独善其身,这副神情,想必是已知自己的命数。
      陛下却不在甘露殿中,给内侍留了话,让我去立政殿寻他。陛下久不在立政殿了,今日恐怕是有什么话想和皇后单独说说。
      “多给陛下些时间吧,我们在这儿候着,过些时候再进去。”
      我将手中的酸梅汤饮交给丹云,“这温度不足了,今日匆忙,未带暖炉,你且就近去趟明丽馆,温热一下再来。莫要惊动了兕子,她还病着,这些日子定不好受。”
      “是。”丹云会意,连忙照我的吩咐去做。
      我独自立于立政殿的门口,不知为什么,竟幻想出这间殿中当年热闹又温馨的场景。陛下常宿于此处,与皇后情意甚笃,他们风华正茂,儿女绕膝。承乾、李泰都还是俊美的少年,还有裙裾飘扬的丽质、城阳,稚趣懵懂、可爱无双的稚奴,兕子……那恐怕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光的吧。
      我的眼泪不自觉地从眼眶里流出。是的,我的一生也不会有这样的场景,而我的陛下,他有过,但也不会再有了。
      我想到从未谋面的长孙皇后,隔着紧闭的殿门,对着殿中皇后的画像深深拜下。
      “皇后,我也许该求得你的原谅,但我真的已尽我所能。如果你还在世,这一切该不会发生吧?即使发生了,陛下也不会如此痛苦。我能做的毕竟只有其中一点,还求你能在冥冥之中宽抚陛下。好吗……”
      殿门突然推开了,陛下站在我的眼前,有些惊异,“惠儿,你怎么不进来?”
      “臣妾怕陛下有话要和皇后说,不敢打扰。臣妾也当向皇后请罪,所以不敢冒然进去,便在此处先祷告一番。”
      “来……进来吧。”陛下点了点头,伸手拉起我,一同向殿中迈进。
      “陛下怎么出来了?”我见陛下的眼角仍有泪痕,想必刚才定是触动情肠。
      “朕只觉得愧对皇后,却又忍不住想要责备她。她走得早,给朕留下这两个不争气的儿子啊……给朕添了多少烦恼。她却……她却不跟朕一起承担了,都丢给朕一个人。你说,朕该不该怨她?朕还来看她作甚?”
      陛下嘴上嗔怪,说到这儿,却忍不住又流下了眼泪。
      “陛下又伤心了。听来像是责备,却是爱的深沉。陛下已是极尽为父为君之责,其它的事,也看孩子们自己的造化。皇后若见陛下如此难过,也会不安的。”
      我劝慰着陛下,声音哽咽。其实,是我听了这如出肺腑的话,不禁泪如泉涌。这才是真正的夫妻之间,自然,深情,无需掩饰,不分彼此。
      我搀扶陛下回到殿中的矮榻坐下,才又起身恭敬地对着画像焚香叩拜。
      陛下凝视着画像,忍不住伸出手来,似乎想要摩梭她的脸庞,过了许久,才说道,“皇后,你知道刚才泰儿跟朕说了什么吗?他说,他平生最看重兄弟之情,如今他没有大哥了,只有稚奴这个弟弟。所以……若朕立他为太子,他将来,会……会……杀掉欣儿,传位给雉奴……你说,你说!谁会不爱自己的儿子啊?可他连儿子都能杀,还有谁不能杀啊……”
      陛下想必又是一阵如针扎一般的头痛,他嚷着疼,一下子就靠在了我身上。
      “朕原本不想告诉你了,怕咱们儿子的话,那叫触目惊心,扰了你……也怕你怪朕。你走的时候,他们还好好的。怎么过了几年,为了皇位,朕的三个儿子,一个弟弟,还有女婿,都做出这样的事来?这到底是为什么?皇后,叫朕怎么办?你倒是说说话……”
      陛下的声音近乎悲泣,他就这样靠在我的身上,把一个身为君王和父亲的痛苦尽数传递给我。但我却同样无助,我的陪伴此刻应是唯一的,但却那般轻飘,那般无力。
      “父皇!”一个稚嫩的声音突然响起。是兕子!她推开殿门,跑了进来,扑在陛下身上。
      “兕子……你怎么来了?”陛下挣扎着坐起来,匆忙中擦着眼泪,他不想让幼女看到自己脆弱的模样。毕竟,他还要做那个能为天下江山、家国儿女遮风挡雨的巨树和山峰。
      兕子轻轻抹去陛下眼角的泪水,“父皇,我担心你。可你只是叮嘱让人照看我,却不顾现在其实是父皇最需要人照顾。所以我来了。”
      “好孩子,父皇的确是伤了心。不过看到你,就不难过了。父皇还有兕子,有这么好的女儿,对不对?”
      陛下看到女儿,心里最柔软的那一处早被彻底融化。
      兕子向着长孙皇后的画像叩首,“阿娘!我向你保证,我会好好陪伴父皇,照顾父皇的。还有九哥,徐姐姐。我们都在父皇身边,会用生命守护父皇的。不让他难过,不让他再这样忧心。今天,就请你的灵魂来安慰父皇,以后,请你相信我们!”
      兕子那稚嫩的承诺,让陛下更加紧紧地搂住女儿,不忍撒手。兕子小小的身躯,好像给了陛下千钧重的力量。她的爱,她的贴心可人,想必此刻最能暖及陛下的心。
      “父皇,为什么不立九哥做太子?”兕子忽然对陛下如是说。
      “兕子……”我冲她轻轻地摇头,这毕竟是国家大事,她这般直言,怕也不好。
      兕子却不理会我,“为什么不?九哥心地善良,从来不做坏事。父皇选太子,难道不是要首先选一个好人吗?他会保护我们,也会好好孝顺父皇的。我想,如果阿娘还在,她也会同意的。”
      陛下听了一愣,倒是没想到兕子会如此直白的说了出来,可这不就正是他的心事吗?竟被兕子这么明白的点破。
      “对,对,稚奴!还有稚奴……好,好!”
      陛下不再多言,却又一次把兕子紧紧的抱住,好像一件大事在他心中不再只是影子,而是从此浮现成一个真正清晰的决定。
      我默默地望着这对父女,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局外人。我在心中默念,“皇后,事已至此,你心中也会选定晋王的吧……”
      其实,我刚才是特意遣了丹云去唤兕子过来的。谁知兕子做的比我想象中更好,她懂事了,她比谁都爱她的父皇,是真情流露。我相信,这也是她心中所盼。谁还会比晋王更疼爱她,更能护她一生周全呢?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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