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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落定(上) ...

  •   数日后,山桃花开得日渐繁茂。我的确时常想起他——李祐,以及他那些总是异于常人的爱恨交织。但他永远离开了。
      听说朝中对如何处置李承乾一案仍然争议不休。仍有不少人主张谋反必诛,此乃国法天理。幸而有李祐的悔罪书信,能堵悠悠之口,又兼陛下亲自见证承乾当日行径,言他“反形虽已具,良心尚未泯。”
      几番争执不下,终有国舅长孙无忌、通事舍人来济等上承陛下之心意,进言道,“陛下为慈父,太子若能得平安终老,亦是天意善举。”
      陛下泣涕半晌,当即允诺,总算留住了承乾的性命。下诏废承乾为庶人,流徙黔州。侯君集、李元昌、杜荷、赵节、李安俨等其它谋反同党,尽诛,就在今日。
      可陛下却着实因这些事伤到了内里,日日殚精竭虑不说,还有捱不过的心痛欲绝。不几日便犯了风疾,时常头痛地彻夜难眠。我看在眼中,疼在心里。
      我正在甘露殿中服侍陛下吃药。陛下对这些汤药一向厌恶得紧,还未喝完便匆匆命我撤去。还未收拾利索,便听到殿外城阳公主的悲声,“父皇,儿臣求见父皇……”
      “快,快让阳儿进来!”陛下听到女儿的声音,心中一软,连忙吩咐,只是还未见面,却犯难起来,“她还是亲自来了,让朕怎么面对她……”
      城阳公主跪伏在陛下面前,哭得泣不成声。“父皇……儿臣知道杜荷罪孽深重。儿臣求你不要杀杜荷,不要杀死儿臣的夫君啊,父皇!”
      “阳儿,你快起来。来,到父皇这儿来,听父皇说。”
      城阳公主不愿起身,陛下扶着额头走下殿来,陪着公主席地而坐。
      “父皇……儿臣与驸马一向情深意重,还有两个孩子啊……儿臣不愿他们失去父亲,求父皇看在儿臣的面上,也判杜荷流徙千里罢。儿臣愿与他同去,一同赎罪……”
      陛下把公主揽入怀中,耐心地抚着她,“阳儿。这是谋反啊!父皇知道你和杜荷情重,他又是如晦的儿子,朕怎么舍得杀他啊。但朕总得对天下人有个交代!你要理解父皇……”
      公主突然推开陛下,频频叩首,“父皇,为君之道上儿臣理解你。可若是为父呢?我知道,我自幼不如长乐姐姐受父皇母后宠爱。可嫁于杜荷,就是我毕生的福气。我同他一处相伴,生儿育女,也是平淡幸福。女儿平生只此一愿,父皇也不肯给他一条生路吗?”
      听着公主声泪俱下的哭诉,陛下想必也是痛彻心扉,“阳儿!赏不避仇雠,罚不阿亲戚,此天下至公之道,朕不敢违啊!你若如此说,朕终究只能负了你啊……”
      “徐娘娘,求求你,求你帮帮我……求求父皇。”公主听到陛下的决然,转而向我哭诉起来。
      我早已泪眼朦胧,如此情境,近来我已看得太多。但我此刻,只能让自己的心如陛下一般坚硬,才能更好地同陛下站在一起。
      “公主!陛下刚从长广长公主那里回来,长广长公主也是为赵节求情。可毕竟国有国法,谋逆之事,实在难有宽恕的李祐。徐惠求公主亦能体谅陛下。”
      公主见我不得相助,停了半晌,神情突然恍惚起来,“大哥……大哥为何可以不死……同是父皇的儿女,五哥已伏诛,杜荷也要就死,父皇难道还愿再见这么多杀戮吗……”
      “阳儿……你……”陛下颤抖着伸出手,指着城阳公主,却无力怒骂于她。
      “疼……”陛下紧紧地按压着额头,一下子无力地靠在我的身上。
      “陛下……”我连忙扶起陛下,连声唤人立即传御医来见。我不禁含泪再劝公主,“公主!陛下犯了风疾,还病着呢,刚服了药,你不能再让他伤心了。这些儿女近臣,陛下哪个不疼,哪个舍得处死?可陛下是大唐天子,江山社稷,尽在掌中。这谋逆大罪,怎能无人受死?否则,还如何维护皇权律法之尊严呢。还请公主体谅陛下啊!”
      陛下听了我的话,闭上眼睛,气息也缓缓地平息下来。
      “父皇……父皇你怎么了……”城阳公主慌了神,一时左右无以是从,半晌过后,方才同我一起扶陛下回到御榻之上。
      “阳儿,朕对不起你……你就先留在宫中住吧……”
      城阳公主一面哭泣,一面却忍不住捂着小腹,只身跌倒在地。我慌忙命人扶了公主到侧殿歇息,又传了御医来看。过了一会儿,却得到城阳公主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因悲伤过度而小产的消息。
      “公主……你这是何苦呢。伤了身子,陛下该多担心,多难过啊……”我想要安慰她,但我知道我的无力,怕是此刻说什么都是无用的。
      “杜荷已经被处斩了,是不是?”她拉着我的手,悲泣地问道。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公主听了,便不再与我说话,只是闭上眼睛,静静地流下眼泪。
      我吩咐宫人细心照顾公主,又回到陛下身边。陛下已经自个儿坐了起来,面色黯然。
      “阳儿可好吗?”
      “这……”我正不知该如何回禀。陛下却说道,“说罢,难道还有什么是朕不能知道的吗?”
      我便将公主小产一事回禀陛下,陛下又落下泪来,“阳儿,也是命苦啊。她自小是个省事的,从不让朕和皇后操一点心。朕原以为给她挑了个好夫婿,谁想朕又不得不把他杀了……朕对不起她……”
      陛下啜泣起来。眼见英雄一世、永远傲然的陛下流泪,我的心更是有千般无名的悲苦。
      “此事已然落定。城阳公主,她是懂事的,终究会理解陛下的苦心的。对了,公主自幼喜欢燕妃,想移去燕妃那边住上一阵。陛下觉得可好吗?”
      “燕妃没有女儿,打小就最疼阳儿。朕让王德送她过去,再叮嘱燕妃辛苦些,这些日子好好照顾阳儿。”
      “是,还是陛下考虑周全。”我让宫人为陛下备了些清淡的饮食,轻声问道,“陛下,吃些汤饼可好?好歹能助陛下恢复些体力。”
      “朕吃不下,撤下去吧。”
      “陛下,好歹用上一些,毕竟还有许多大事等着陛下呢。陛下保重龙体,才是大唐的福气。”
      “你说得对。这事儿,还没完……”
      陛下总算要从御榻上起身,我让宫人布膳。突然有内侍进来回禀,“陛下,魏王在外求见。魏王说听说陛下龙体抱恙,想要近前服侍。”听说,李泰这几日倒真是勤勉,总是在甘露殿附近候着,以备陛下有所传唤。
      “让他回去吧。朕不想见他。”陛下一面吩咐下去,一面总算尝了一口汤饼的滋味。想来还算合口,陛下总算吃了半碗,我才放下心来。
      谁知那内侍复又进来,“陛下,晋王来了。他听说陛下正在进膳,想为陛下奉一道参枣羹来。”
      “治儿?让他进来吧。”陛下想都没想,便让内侍传了李治进到殿中。
      有些日子不见晋王了。他亦知道宫内发生了不少事,今日衣冠简素,面露谨慎,十分小心。我微微向他点了点头,让他放心去做。子女们接连出事,陛下此刻最需要亲情的抚慰。
      李治向陛下行礼,又将手中的参枣羹奉上,“父皇,儿臣知父皇有风疾之症,前些日子和王妃去终南山寻道的时候,有高人指点了一个配方,虽不名贵,但难在繁复心诚,听说可治风疾。
      这方子,需选终南山中最挺拔灵秀之枣树,自六月出青枣之始,每逢朔望,取体态最圆润坚实之果实。曝干碾末,和了醴泉之水,再配党参,炖煮十二个时辰,期间需不停搅拌,不可有一刻疏忽。
      儿臣知道父皇近来伤心疲累,又不知该如何帮父皇解忧,只好做了这参枣羹,只想父皇能不再受风疾之苦,早日好起来。”
      晋王说得眼中含泪,陛下听了,想必心中感到温暖。连忙唤了晋王起身,坐到他身边来。
      “治儿,辛苦你了。你能如此惦记着朕,朕心里很是安慰。”陛下和善地望着晋王那年轻的脸庞,似乎也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审视。
      “既然如此,晋王便亲自服侍陛下吧?”我眼见陛下欢喜,便有意让晋王再向前一试。
      “惠儿,怎么,你这便不愿伺候朕了?倒让晋王受累。”陛下微嗔着我,眼里却尽是安慰。
      “这是晋王殿下对陛下的孝心嘛。臣妾再怎么尽心,也难抵父子情深。晋王心善懂事,臣妾若有做不到的地方,晋王定能弥补的。”
      晋王听了,当然会意,便起身欲服侍陛下,“父皇,儿臣愿意时刻侍奉父皇左右,若有不周,儿臣一定能学好的。”
      陛下自然按住晋王,让他宽坐,“好了,让她们伺候便是。你是皇子,孝心不在这些小节上。多来看望朕,陪朕说说话就好。”
      我见陛下心情舒缓了起来,也松了一口气,便问晋王,“晋王殿下可曾用过膳了?不如在这儿陪陛下一起用些?”
      “没……还没有。”晋王的脸竟然红了起来。他明白我的意思,他越是这般生涩乖巧,便越能慰藉陛下如今千疮百孔的心情。
      “今日只给陛下备了汤饼和小菜,殿下莫嫌清素才好。”我亲自给晋王盛了一碗,又给陛下添了些。
      晋王吃得香甜。陛下眼见幼子朴实无华,率性坦然,心中定然感到莫大的安慰,竟勾起了不少食欲,还不断夹些小菜放在爱子的碗中。两人一处吃过,竟是十分满足。
      我又服侍陛下用过参枣羹,知道圣心得到晋王的宽慰,一日郁积似乎消散了不少。晋王又陪陛下坐了一会儿,陛下忽然问道,“稚奴,你的那块九龙子呢?”
      晋王从腰间的革带上解了下来,拿在手心,“父皇,九龙子寄托了父皇和母后对儿臣的一片挚爱,这么多年了,从未离开过儿臣。”
      陛下抚摸着九龙子,感慨道,“你们兄弟三人出生时,朕都精挑细选,恨不得访遍天下工匠为你们雕琢一份奇珍,寓意朕的疼爱。可是你看看,你大哥的,那天已经叫人还给了朕。”
      陛下从屉子中拿出一份描金的盒子,正是当年送给承乾的那块玉佩。陛下久久地凝视,长叹一声,“都是朕的错啊。”
      李治见了,连忙向陛下一跪,“父皇莫要如此自责,都是儿子们的错。放在寻常百姓人家,无非是不争气的儿子惹祸,叛逆也好,心机也罢,家里关起门来,一顿教训便完。可天子之家就难了,既为难了父亲,也为难了儿子。但归根结底,还是儿子们的错。百善孝为先,儿子们若对父亲没了孝道,便再难立身为人。”
      陛下扶起李治,点头道,“治儿,朕知道你在宽慰朕,朕当然要悔过啊,要反思。你是个好孩子,朕很欣慰,此时此刻,还有治儿在朕身边。”
      “父皇,这玉佩,父皇若时常见到,睹物思人,只恐伤了龙体。不如就交给儿臣来保管罢。父皇若有想念之意,儿臣便奉来给父皇以解忧思。平日里,就让儿臣,这个闲散之人照拂一二吧。”
      “好……治儿,为父没有白疼你,果然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你且拿去吧,记得,好生保管,替朕留个念想。”陛下俨然十分满意李治此举,孝义兼得,恰如其分。
      “是。那父皇早些歇息,儿臣告退。”李治接过玉佩,小心地收好,见陛下似有倦容,便起身离去。
      “惠儿,你又辛苦了一日,也早些回去歇息吧。”陛下见我仍在一旁侍立,便也回头吩咐我。
      “陛下风疾再犯,臣妾今夜,原想守着陛下的。”
      “不必了。你若再熬坏了身子,叫朕可看着谁还能舒心半分呢。听话,快去吧。”陛下温和地对我说着,是真心地遣我回去。
      “是。那陛下记得服药。臣妾告退了。”我向陛下行礼,陛下点了点头,微笑着看我退下。
      晋王衣襟飘扬,负手立在甘露殿廊下,正在等我。远处大概是魏王,也刚刚离开不久,背影尚未完全消失。
      “徐姐姐,你为何要帮我?”
      “殿下,我只想让陛下能得宽慰,稍有舒心,原本并未有私心的。”
      “原本?那后来呢?”
      “后来,我的想法就和殿下一致。甚至……我也似乎想到了陛下在想些什么。承乾德行有亏,魏王才胜于德,而你,却是品德高洁,德才兼备。”
      “可他,也许不会放弃的。”晋王示意我看着魏王那似有不甘的背影,“我不愿父亲再经历痛苦和纠结,我也不愿我的兄弟再遭意外和劫难,也包括我自己。”
      “殿下,你或许能有别的方法。”
      “什么方法?”
      “这我便不知了,但我相信,是你。”我凝望着晋王,满是怜惜和信任。这位眼前俊朗的少年,将会是未来陛下的选择吗?会是大唐众望所归的太子吗?
      晋王知晓我的寓意,他倒不自然地错过了我的眼神,突然关切了起来。
      “姐姐……这些日子,你瘦了。今日见你,倒让我多了许多感慨。你我本是同年,如今,我似乎真的要视你如庶母。”
      “与陛下一同经历过这些事,哪还能有从前的小女儿之态。我只怕自己不能抚慰陛下更多,不能为他分担片刻。”
      “姐姐,虽然我还是喜欢从前的你。但如今,我要谢谢你。替我自己,替母后,替我们七个兄弟姐妹,谢谢你陪伴在父皇身边。”
      ……
      我的眼泪涌了出来,甚至无法再与李治交谈下去。我微微欠了欠身,转头离去。我不知道,我在悲恸于他的深谢,还是他的惋惜。是我所努力的现在,还是曾经珍视的过去。晋王啊晋王,你竟然也如此能知我的心扉。我甚至有些迷惘,我那终日服侍之人,于他而言,我是否也如此的重要……能令他感到如此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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