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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佑吾(下) ...

  •   李祐一身白衣囚服,只简单束发,已不复往日皇子亲王的尊贵。他黝黑的面庞更显瘦削,却仍有几分倔强的神气。
      阴妃一下子扑了上去,想来他们母子至今也还未得见面。
      “祐儿……”她哭唤着李祐。
      “阿娘!”李祐与阴妃紧紧相拥在一起,那场面犹如生离死别。
      陛下轻咳了一声,阴妃连忙推开李祐,“祐儿,快,快求求你父皇,向父皇请罪,让他饶你一命啊……”
      李祐泪痕犹在,一心念着母亲,对陛下却似乎未有请罪之意。他跪伏于地,一字一句地说道,“陛下,罪臣李祐,谢陛下赐自尽。更谢陛下能允罪臣与母亲,还有……父亲见这一面。”
      李祐言称陛下,又自称罪臣,已有决别之意,他不愿再唤父皇了,但却终离不了一声父亲。不知陛下听了,是不是心中也是一阵无名的难过。
      “李祐,你自知罪重,还算明理,倒也难得。你与朕父子一场,朕也不舍,可你却犯下谋逆之罪,不给自己留一点后路啊。”不知陛下是否被这一声父亲唤到心软,竟全无从前的深责。
      “陛下……罪臣自那一刻起,就已预料到会有今天的结果。可人生在世,蛰居偏安,毫无建树,倒不如轰轰烈烈一次,败也心甘情愿。”
      “朕竟不知你有这等志向,但无奈却用错了地方。若有来生,再寻得一方天地去翱翔吧。”陛下神色凝重,毕竟也是骨肉至亲,触目伤怀也是天性所在。
      “是。陛下。”李祐叩首下去,似乎就此赴死也毫不遗憾。
      “祐儿!你疯了!你怎么能这么说……快去向你父皇谢罪啊,去求他,去求求他啊……”阴妃推揉着李祐,仿佛在唤醒一个至死都还在沉睡的婴孩。
      “阿娘!”李祐扶起阴妃,让她倚靠在自己的肩上,“阿娘,你糊涂了。你陪伴陛下这么多年,难道还不知道他的心性?他怎么可能会原谅我呢……”
      “祐儿,都是阿娘的错,阿娘没有护好你……”阴妃自知李祐所言为真,便只有更加痛苦地自责起来。
      “阿娘,你别这样说,也许这是我们母子天生的命数。可虽然如此,终究是阿娘和父亲给予我生命,就算他厌我,赐死我,我仍然要敬他为父亲。最后,我也必须要为我的父亲做些什么……”
      “李祐,你这是何意?”陛下此时想必也是百感交集,却也不能琢磨李祐此时将要有何作为。
      “陛下,这是罪臣在内侍省囚禁时所写的悔过书信,恳请陛下御览!”
      陛下接了过来,匆匆一看,他的眼角溢出了眼泪,闭上眼睛,仰天长叹。“祐儿!你……”
      那封书信无力地飘落,如落叶扫地一般。我看到那书信之上赫然写着,“太子谋逆一事皆罪臣携东宫僚属所谋,太子本性善良,妄受蛊惑,本无意举事,几次三番不从,最后奈何不过,方有此念,且迟迟不愿施行。且齐州、长安联络呼应之事,皆罪臣主谋,东宫侯君集、李元昌等人皆为内应。”
      我的眼泪亦止不住地流下来,我明白,李祐除对齐州之事供认不讳外,还要一力承担东宫的罪责。这分明不是真相所在,自然也逃不过陛下的眼睛。
      但陛下怎能不知李祐要为何如此做呢?他知道陛下唯一的难处,唯一的心事便是不愿赐死承乾。那么他替承乾承担下来,陛下便有了足够的理由……这便是他对父亲的孝道吗?还有对承乾的情义,竟如此纠结、痛苦和曲折。
      “祐儿!这不是真的!你……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将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啊。祐儿!你本来可以活下来的……”
      阴妃情绪激动起来,她不愿儿子以此谢世,永世带着谋反之名。
      “阿娘!你又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怎能如此断言?我说的便是真的,没有任何人胁迫,你就相信吧!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我的错在先。而如今,这是我向父亲谢罪最好的方式。不是吗?”李祐神情淡然,一面安抚着阴妃。
      “祐儿……你这是什么道理?!难道你一点都不在意阿娘吗。阿娘只有你一个儿子啊……大事当前,人人都知自保,人人避之不及,而你呢,我的孩子!你独揽大错,力求一死,你和太子的兄弟情深,难道真的胜过母子之情吗?好歹也让事实真相公之于众,你受你应得的罪名啊!”
      “阿娘。我知道,我的选择不同寻常,可你仔细想想就能理解。你心中那么深爱父亲,你亦不忍他心有痛苦吧?你亦不忍自己所深爱之人接连地痛失所爱吧?”
      “你……可阿娘深爱的是你,却要失去你。祐儿……”
      “阿娘,你听我说完。除了太子,还有你刚才所说徐充容与我私自见面的事……你何苦要这样说呢。我知道你是因她替我求情不成,便想鱼死网破,求父皇松口。可你若想救我,也不必如此伤害父皇,更不该伤及无辜啊。徐充容她什么都不知道,也并非与我有意私会的,这你是清楚的啊!”
      李祐说到此处,拿出另外一封信笺递给陛下,“陛下,这是罪臣在藏书阁与徐充容见面的所有日期,前后一共三次,还有当日内侍官当值之名录。充容何时入内、何时离去、所看何书目,皆有记录在案。
      罪臣私自回宫多次,无非是想在藏书阁的窗棱前眺望母亲。充容时常前来读书,自然是与罪臣偶然遇见。每次见面,充容皆未久留,或依礼寒暄,或谈讲几句书籍,便各自离去。
      最后那次,儿臣本是回宫布置兵力,并未想到会再遇充容。儿臣倒颇为紧张,生怕充容看出端倪,所以更是客套几句便匆匆离开。
      徐充容心系陛下,一心只盼我们兄弟和睦,特意留给我一首诗作为劝诫,我心生惭愧,无奈布局已定,万难更改,才一意孤行,酿成大错。”
      “果欲结金兰,但看松柏林。经霜不堕地。岁寒无异心。”陛下一面读着诗赋,一面看着我,“惠儿,这都是真的?”
      “陛下,千真万确。齐王所言,句句属实。”我没想到李祐会用这种方式解释这一切,他护我之心实在难得,虽未有夸张之处,可这却是他用生命与陛下交换来的保护。
      “陛下,罪臣昔日为回宫方便,特买通藏书阁数名守阁内侍,也可作为人证。陛下若细细查问,方可知罪臣所言,都是实情。徐充容一心只为陛下着想,冰清玉洁,决无杂念。罪臣十分敬佩,还望陛下能信充容。”
      陛下点了点头,伸手扶我起身,“惠儿,你受委屈了。其实,朕也不必多问,朕一想到那一日,朕的儿子、老臣都对朕拔剑相向,兵刃相逼。只有你,一个弱女子,勇敢地跟朕站在一起。为朕思量,为朕奔走,为了保全太子只身入险地,朕还能有什么不相信的呢。无非是阴妃逼问得紧,需做查实的样子罢了。”
      “臣妾谢陛下的信任。只是齐王他……”我见李祐解我困局,可我却对他爱莫能助,自然是满心伤感,还想再试图言说的时候,却被李祐再一次打断。
      “还有……陛下,罪臣还求陛下能够赦免母妃。母妃这一生……爱重陛下。虽然思子心切,但却从未违拗陛下的旨意与罪臣私下相见。罪臣数次回宫,却都不得见到母妃,个中滋味,想来母妃必是痛彻心扉。所以,母妃决然不知罪臣谋反之事,还求陛下的恩典,令母妃免受罪臣的株连。”
      李祐伏拜叩首,久不起身。阴妃也呆坐在地,似乎再也没有辩驳和劝说的力气……我想李祐已然说完了他想说的话,他保护了太子,保护了陛下不舍太子之心,保护了他的母亲,也保护了我。
      陛下沉默良久,“朕答应你。阴妃毕竟为你的生母,教养不善,难逃其责。废妃位,仍为九嫔,居紫薇殿,颐养宫中,非事不得出。徐充容功大于过,情有可原,朕不再追究。”
      “谢陛下!”李祐随即叩谢皇恩,他明白陛下对阴妃已是极为宽容。阴妃与我亦知这是最好的结果,皆俯身谢恩。
      “陛下所赐毒酒,已到了时辰,罪臣告退。”李祐起身,将要离去。他面色从容镇静,好像世间万事,他已再无不舍。
      “祐儿……”阴妃忍不住唤着,这是她最后的呼唤。
      李祐只身向宫门口走去,不再回头。
      他走得缓慢,一面走,一面流畅地诵起《礼记》,“‘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安民哉!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贤者狎而敬之,畏而爱之。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
      一字不差,流畅清晰,抑扬顿挫,文采飞扬。陛下听得大惊,他颤巍地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跟着李祐向前走去。他从未关心过这个儿子,根本不知李祐还有此等过人的才学……但一切都晚了。
      李祐那铿锵有力的声音弥漫在甘露殿内,久久不散。陛下摇摇晃晃的身子,竟一下子支撑不住,跌坐在地。
      我慌了神,连忙上前扶住,“陛下!”
      “祐儿这孩子,朕好像第一天认识他……他这么直来直去,刺伤朕,又亲自给朕药方。骗了朕一辈子,竟也不说一直欺骗下去……是朕的错,是朕从小忽视他,没有照顾好他……”
      陛下止不住地流着泪,黯然说道。也许这是一生一次,陛下认真地看着李祐,品读着他,甚至欣赏着他,可惜,却只剩了他的声音和背影。
      “陛下……齐王原是有些怪才在身,所想所思,与常人有所不同。事到如今,也是无可挽回。陛下还请保重龙体,勿要这般难过伤身了。”
      我扶着陛下回到御榻前坐下,想用我最大的力量安慰他。他闭目良久,不得回神,我轻轻地为他捶打,想要缓解他所痛苦和难言的一切。
      “朕没事。惠儿,你去吧。让朕一个人待会儿。”陛下轻声吩咐我。
      “我……”我此刻不愿离开陛下,却又实在担心李祐,想去见李祐最后一面,只怕还能来得及。
      “去吧……”陛下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他轻轻地点了点头,算是默许。
      “那臣妾告退。陛下好生歇息,臣妾晚些时候再来看望陛下。”陛下不语,只是握紧我的手。我伏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方才起身退下。
      我一路飞奔在永巷,匆匆赶去内侍省,不顾这傍晚的天空散落着零星雨雪,打湿我的发髻与眼眉。
      李祐,你不要走,你要等我!我一路悄声默念着。
      当我推开幽闭皇亲的殿阁窄门,只见李祐已是虚弱之身。他身着素服,笔挺干净。他并未死去,仍然留有脉息。
      “齐王殿下!你醒醒,你醒醒……” 我摇着他的身体,泣不成声。
      “惠儿,你终于来了。我在等你,等不到你,我才不会死。”他见到我,又尽了力故作顽皮起来。
      “殿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听了越发心酸,只想问个究竟。
      “我不这么做?阿娘怎么可能不被赐死,或者废为庶人?再说,不这么做,让你的陛下心疼起来,你又怎么能光明正大的地进来见我一面?”
      “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这样顽劣!”我哭笑不得,任眼泪横流,他还依然能主导我所有的情绪。
      “惠儿,我并不后悔的。我全了太子的信任,保护了我所最看重的两个人。最后,也让父皇,能真正的看我,哪怕是一眼……一个瞬间也好。”
      “你心中一直是深爱父亲的,是不是?而不是如从前一般,说起来好像不共戴天一样。”
      “哪个孩子不爱自己的父亲?小时候,我看着他高大威武的样子,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敬慕他。我曾经想要他的疼爱,渴望他像喜欢承乾和李泰一样,抱一抱我,让我感觉到父亲的存在。可我却从来都没有得到过。
      他喜欢孩子们读书好,可每次却总是承乾背书背不下来,他还要鼓励他。而我,尽管早已倒背如流,却只能装作不会。他自然不会多瞧我一眼,慢慢地我就有了不学无术之名。
      再加上我的出身,他始终顾忌。我明白,他从未在乎过还有我这个儿子。”他的目光仿佛洞悉了数年,是我不曾经历和不曾懂得的,他如今已讲述地如此淡然。
      “殿下……父母之爱,也是缘分使然。求之不得也是常事,以你的聪慧,定能想开。又何故走上谋反这条路呢?你再怨他,也大可不必如此啊……”
      “惠儿,上次我就告诉过你,下次我们再见面,不要再唤我殿下……而是唤我,唤我的乳名——‘佑吾’,好不好?”。
      “佑吾?这从何说起?”
      “这是我的乳名,只有我与阿娘知道。我与李泰只差半月,父皇只忙着给李泰备洗礼,亲自取了乳名‘青雀’,顾不上我。阿娘心中难过,想为我求得上天的保佑,便私下里为我取了小字‘佑吾’。父皇知道后,还曾责备阿娘,只有嫡出子女才能取乳名、小字,庶出子女皆不可有,以示尊卑。这乳名便不能再用。”
      “佑吾”,我掂量着这两个字,“这名字足见母子情深,原是愿你一生平安的。你告诉我,你究竟为什么要谋反呢?难道只有皇权才是你所珍视的吗?”
      “惠儿,你刚才问我,怨不怨父皇……我本不怨他,但他却偏偏占有我最珍视的人,我阿娘,还有你。他并不宠爱阿娘,罪魁祸首是一个有着前隋仇人血脉的我。他不允你诞育子嗣只当你是寻常伺候之人,罪魁祸首是曾精心设计把你拱手送给他的我……我只是……我只是恨自己,恨你们都在他的手中……”
      “佑吾!我早就说过,这并非一人所愿,你何苦长久为此自责?再说,就算如此,又何故明知必败,却冒险用生命忤逆于他?”
      “如果我能成功地话,不是能永远保护你们了吗?再说,只有太子自幼待我如亲兄弟一般。我不能任由李泰欺负他,或者看他自暴自弃,最后我们都会死在李泰的手上……所以,只要是他决定的,我会去做,这是我的信义所在。惠儿,你能懂我吗?”
      “我……佑吾,可我想要你好好活着。不想看到你用这种血雨腥风的方式,要连累多少人,最终逃不掉的还有你自己啊!”
      李祐轻轻一笑,“你还记得,我最喜欢哪个历史典故吗?是烽火戏诸侯……我也想这样试试。为了你们,为了你,你或许也会为我一笑,不是像现在这般可怜我,而是也有那么一点点动情的笑……我还想为了自己,尝尝‘一番号令得天下,三声军鼓动京城’的感觉,不也很好吗?”
      “佑吾!自古夺嫡争位尽是血泪。你糊涂了啊,你怎么争得过陛下……”
      “争不过……但也让他感到痛苦了,是不是?你说,这一切,像不像是……玄武门?”
      “玄武门?佑吾!”我想到陛下曾经不止一次的慨叹,这些年太子与魏王之争宛若一场宿命的轮回。“难道是你……是你有心这么做?故意地重新排布,想要桩桩件件,事出有因,精心布局地和当年那般极其形似?”
      “怎么样,像不像?……”李祐艰难地露出笑容,好像得意于他的旷世杰作。他不住地盯着我看,仿佛在欣赏着我的惊讶和万分的无奈。
      “佑吾!让我怎么说你才好……”这些年,我也似乎感觉到宫中有着一出高明的戏影,七分真,三分假,执意要给陛下还原当年玄武门之变的一切。可我无论如何也不曾料到,幕后高人竟是李祐。
      他摆了摆手,又无力的垂下。“惠儿。其实,我还有一个,小小的……小小的赌注。”
      李祐的声音已经十分微弱,他看似就要走到生命的尽头。
      “我想看看,我和承乾,同时起兵,同时谋反,他,他……他会不会像对待承乾一样对我,会不会不杀承乾,也不杀我……但,但我输了。”
      我顿时泪如雨下。这环环相扣,我已然能懂得李祐心中的全部。我不禁伸手抚摸着他,不停地颤抖,我全然不知说些什么才好,甚至不知道在他生命的最后我该如何再多带给他一些安慰。
      他忽然握起我的手,用他最大的力气,但却仍然很是轻飘。
      “惠儿,你记住,父皇毕竟年事已高,你青春正茂,又无子女,将来命运必是凄苦飘零。记得,一定要想法子,让他答应,等他百年之后,放你出宫,好好地过活。切不可为情留着痴念,动些傻念头,答应为他殉葬,或出家、守陵……否则,我死也不会安心的!”
      “佑吾……我……”我听了,更是心如刀绞,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他已十分虚弱,不再理会我是否答应,而是尽力地说完他全部的嘱托。
      “如果可以,求你要尽力照顾我阿娘……别怨她。她那样做,大概是,想让父皇免我死罪,又降罪于你,好让你和我一道流徙千里,遂了我的心愿吧……”
      李祐的手臂渐渐松开了最后的力量,我便眼睁睁地看到他这样离去。我轻轻地倚靠着他安静的身体,只剩无边的泪水。
      他再也不能顽劣又跳脱的出现在我的眼前,再也不能轻巧又真诚地为我点破这世间的重重迷迹。他的真情,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回应过,但他却作为一道挥之不去的印记,从此永远留在了我的心中。
      我缓缓地关上殿门,一片茫然地走了出来。春寒料峭,冷飒的风一如刀割。宫中华灯初上,各处的宫人只作平常一天的劳作,而我却心中有所丧失,失了魂魄,再也提不起精神。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回延嘉殿,忽然只见殿门外,早春的第一枝山桃竟悄然绽放。它花枝洁白,一身傲骨,摇曳地伸过那高高的宫墙。这会是李祐的化身吗?一年一度,总会绽放,总会花开,在离我不远处,静静地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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