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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轮回 ...


  •   我一早把宫灯点亮,不想冷夜的感觉在不经意间渗透和游走。陛下还在细读李绩的奏表,目光久久停留在数月前嘉奖驸马杜荷军功的那几行上。
      司寝宫人已备下盥洗之物,我未得侍寝之诏,原本准备与宫人一同为陛下更衣后离去,谁知陛下却拦住了我。我明白他的意思,连忙上前服侍。
      可今夜,他却久久提不起精神。我从前从未遇到过,自然有些慌神,不知道要如何伺候才能令他满意。心里又窘迫的很,埋怨自己,又怕惹得陛下不悦。
      好在陛下也心疼我,抚着我的头发一味地安抚,只说自己这些日子疲惫,又想念丽质,并没有什么心情,不怪我。我脸颊绯红,只好蜷缩在陛下的肩窝里,在有点尴尬的氛围中伴他沉沉地睡去。
      第二日醒来,陛下说自己昨晚比平日睡得还好,嘱咐我不要多思。我心中感动,想要在他身上磨蹭一会,他却并未多留,连催宫人们快点收拾好,便大步流星地上朝去了。
      我回到延嘉殿,想着昨天发生的事,总有些别样的感觉。又想起昨日为陛下梳头时手中的白发,情绪有些低沉。我不想确认自己到底在担忧些什么。他在我心中永远强劲、茂盛,永远都是最好。
      好在过些日子,便又有新选的嫔妃入宫。我竟头一次有些盼着新人的到来,她们年轻姣妍,也许在侍寝之事上能让陛下高兴。
      我暗自叹息,还是给自己找些事做,免得胡思乱想。下个月便是皇太孙李象的生辰,我拿起未完的刺绣,想给孩子做个荷包。他方才五岁,眼下金尊玉贵,却也不知道未来如何。
      我绣得专心,不知不觉竟过了半日。刚要起身休息,却见王德和青玉一同进来。原来是陛下下朝之后脸色铁青,将宫人都悉数打发了出去。王德眼见陛下如此,想唤我前去御前服侍一二。
      我自然应承,连忙梳妆,同他一道前往。一路上细问王德刚才朝堂之上可有什么事情发生。
      王德慨叹,只说今天圣心难测,入殿伺候也许会有烦难,连他也没了把握。又说后宫想讨好圣上的大有人在,但若不知轻重,再触怒圣颜,只有受贬斥的份,索性不如就唤我。
      我从未见王德如此,被他说得忐忑,便问他怎么不怕我今天也同样获罪。他倒很实诚的一笑,说他相信陛下于我最有怜惜,而且这种时候,他亦知道我不在乎别的,只在乎陛下。
      可我也得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该是何等立场侍奉圣驾呢?谁料他竟蹙起眉头。我更加疑惑,说我若今儿个真的遭罪,下次还找谁去?王德方才告诉我今日在太极殿中发生的事。
      原来陛下刚与朝臣讨论当今最为重要之朝政为何,褚遂良便出班直言,“今日国泰民安,四方无虞,唯有立定储君,与诸亲王宜有定分一事最重要,又最是迫在眉睫。”
      陛下的脸色立即沉吟起来。从前的事才稍有安稳不久,这翻来覆去的议题便又登上朝堂。
      褚遂良言道,“太子失德、魏王有宠,群臣日渐疑议,不知所从。若陛下已立定储君,宜寻一“措置之法”,以绝天下之疑。”
      陛下知道褚遂良是忠臣,且一直保持中立,并未刻意与皇子结交,如今此言实在是为大唐天下所考虑,于是并未发作,只是阴沉着脸色,“那依卿之见,什么是‘措置之法’?”
      “这……臣不敢妄言,当听陛下的心意才是。”
      “从前,承乾的确行为有欠妥之处,如今朕遣魏征为太子师,还不能明朕的心意吗?周幽王、晋献公都曾废嫡立庶,导致国家危亡。汉高祖也曾几废太子,朝野不安。朕不愿看到皇子们经营窥伺,也不愿看到朝臣们附会诸王。昨日读《礼记》,期间言‘嫡子死,立嫡孙。如今东宫世子年已五岁。若太子不成,则继立皇孙即可。朕不愿以孽待宗,引朝野之窥视。”
      众臣听了,一时窃窃私语。陛下对太子的保护竟如此透亮,此言似乎有一锤定音的效果,众臣一时发怔,无人再向陛下进言。
      “那魏王……”过了半晌,褚遂良才又抛出一问,但陛下尚未待他说完,便打断了他。
      “朕听说朝中三品以上官员对魏王不敬。可真有此事?若真有此事,是众位公卿不以朕的儿子为皇子?还是众相轻蔑,也是对待天子之子的礼节吗?”
      众臣连忙伏地请罪,陛下态度如此,自然不再多言。宫中的确近来有此传言,直指魏征、房玄龄等众臣言行之上不敬魏王。其实只是捕风捉影,但仍然悉数传入陛下的耳朵。耐人寻味的是,陛下虽明知魏王于太子之位有意,面上仍对魏王恩宠不衰。
      前些时候,魏王上《括地志》,陛下亲赐延康坊、芙蓉园为新府邸,又赐诸多珍宝美人。回张亮的事虽然与魏王有所关联,但陛下却仍未开罪,反而赐魏王可以乘坐车辇入宫,这是稍有的殊荣。
      既然如此也罢,若陛下下了决心,倒是好事。众人退去,陛下的脸色就变得有些难以琢磨,连一盏茶都来不及进,却又见长孙无忌重新回到太极殿。
      “辅机,朕就知道你要来,可还有什么话说?”
      “陛下,臣以为陛下刚才所言不妥。”长孙无忌倒也直言。
      “哦?从前他们猜朕的意思,如今朕明白地告诉他们,又有什么不妥呢?”
      “陛下,你难道忘了,武德七年,陛下奉旨平定杨文干谋逆之事后,高祖皇帝是如何做的?”
      “这是什么意思?”
      “臣记得十分清楚。杨文干受隐太子之命于仁智宫作乱,试图对陛下不利。高祖皇帝那一次原本许陛下平叛之后即为太子,但事后却矢口反悔,再不提及此事。与此相反,反而以一己行动告知朝野内外,他将力保建成的太子之位。陛下定然还记得,自那以后,都发生了什么……”
      “你是说?”陛下腾得站了起来,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臣不知道现在会如何,未来会如何。但臣只知道,自那以后,武德八年,隐太子邀陛下入府以毒酒鸩之。武德九年二月,承乾意外坠马,伤了筋骨,落下病根。再到武德九年四月,陛下将去洛阳,却又遭谗言不测,然后六月就……”
      “辅机!”陛下一阵惊怒,差一点跌落御榻之上,连声说着,“承乾,他怎么会有当年建成在朝中的势力?泰儿,他于国于天下并无往日朕的功勋,他们何德何能?”
      长孙无忌向前一步,“陛下,难道只有天纵英才才会对皇位动心吗?不!匹夫也会,庸才也会。就算出身草莽,机会就在眼前,也会心动。此事之吊诡还在于,若是能人,还不至于妄加杀戮,伤及无辜。可若本是庸人,辣手无情,又该怎样做呢?”
      “不!朕不是先帝!他当年几次三番出尔反尔,而朕创立大唐基业,又定天下之功,也是不得已才为江山社稷考虑!若不是他一味偏袒建成,最后竟然弃朕于不顾,连谋害朕的性命也置若罔闻……朕不会,也不愿……!”
      “陛下。高祖当年对立太子之事,的确优柔寡断,伤了陛下之心。可陛下如今对魏王的偏宠,对太子的原谅,同样也是优柔寡断啊!”
      “朕没有!辅机!”陛下拍案而起,长孙无忌的话宛若一把利刃,直插陛下的心扉。
      “陛下,臣知陛下英明果断,但若魏王因此对储位铤而走险,或太子为求万全对魏王除之而后快,或者……有人谋定干戈,试图对陛下不利,那该如何是好啊!”
      “难道?他们难道真的会吗?!不……不会!朕不是先帝!他们,几个毛头小子,怎么能有胆量在朕眼皮子底下发生这样的事!朕不相信!这不可能!”
      “陛下,臣能理解陛下的心情。臣今日向陛下陈情,一来想到长孙皇后对臣的托付……要臣务必保全她的孩子们。二来也是……”长孙无忌意味深藏,他老谋深算,如今想到的似乎比陛下还要远。”
      “臣知道如今朝中、军中一切尽在陛下掌握之中,臣身为宰辅,当时刻不忘提醒陛下万事皆需谨慎……有些事情,还是早做打算得好。”
      陛下沉默良久,“辅机。今日这话,不可再对旁人提起了。朕明白你的担忧。你对大唐社稷殚精竭虑,对朕又赤胆忠诚。你的话朕听进去了,你先去吧。容朕再仔细想想。”
      殿中安静地吓人,陛下目光深邃,王德也不敢上前多言半句。他跟随陛下半生,自然晓得这番话对陛下的冲击有多大。陛下一生豪气纵横,光明磊落,万事皆在掌控之中,生平的冒险与亏欠也就那么一次。十几年过去,难道还要再重来一次吗?他此时该如何作想,如今易地而处,他又将如何处置呢。
      ……
      我一路听着,一面心下也是叹息。我能理解作为旁人的担忧与繁难,却难以站在陛下的角度将此局势参透。王德提醒我要小心服侍,因为他刚才去通传的时候,陛下未有诏我的意思,只是勉强让我进去。
      我深吸一口气,走入殿中,却见陛下独坐案几之前,已有几分酒意。陛下从未借酒销愁,看来今日这事却实在勾起了他的苦闷。
      我连忙拜见陛下。陛下点了点头,示意我起来。我上前去,眼见陛下杯中酒空,便又为他斟满。
      “你怎么不劝着朕,反而又给朕斟上一杯呢?”陛下倒没有生气,只是看着我,又指了指我眼前,我会意,便给自己也倒上一杯。
      “臣妾少见陛下饮酒。如今若要饮上一回,想也无妨。再说,臣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要从何处劝起呢?”
      陛下点了点头,“来,陪朕一杯吧。”
      “是。臣妾敬陛下。”我连忙恭敬地举杯,仰头饮下。
      “你不怕朕饮酒伤身了?”
      “自然是怕。但若偶尔一次,臣妾也不愿陛下不能偶有纵意之时。既如此,不如先侍奉陛下愉悦,陛下若有心事愿意告诉臣妾,待臣妾听懂,能解圣心之时,再劝也不迟。”
      我也不知这样回话是否得体,一面说着,一面察言观色。“再说,这酒并非烈酒,而是宫中自酿的葡萄酒,最是平和。臣妾想,陛下即使饮酒,也是恰到好处的。”
      “来。”陛下听了,脸色渐渐平和下来,他唤我到他的身边,一味地盯着我看,“身为女子,也有好处,不必为这些烦心之事所累。这般冰清玉洁,让人看着舒心。”
      “陛下,臣妾……”我还未解陛下这没来由的话,只见陛下拿出几道手诏,叹道,“罢了。”又唤了王德进来,“去传旨罢。”
      “陛下,今日夜已深沉,不如待到明日再……”不知为什么,我竟脱口而出。我直觉这旨意定然至关重要,今日陛下心境不佳,若有什么差池就难追回了。
      “朕懂你的意思。朕没有醉。去吧。”王德原本也有此意,但见陛下执意如此,只得转身而去。
      “是。”我低头应是,不敢再言,又起身为陛下斟酒,舒缓内心的情绪。陛下亦重新坐下,与我对饮起来。
      长夜宫灯,今夜竟然这般寂寞。我与陛下一处良久,他不曾吐露过半句心声,却也不曾遣我退下,身边到底还是有我陪伴左右。
      他真的饮醉。我服侍他睡下,却见他额头不时有细密地汗珠渗出,睡不安稳,想来那些烦闷仍然在梦里纠缠着他。
      他是陛下,这副不安的样子当然不宜被宫人瞧见,我便将宫人遣出,在榻前为陛下侍夜。
      我轻轻握着陛下的手,希望这样能够传递我的关怀和抚慰,让他安眠,无论他所思虑的有夺深重繁难,也能感受到我就在他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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