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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惊梦 ...

  •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几声惊呼,一下子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迷迷糊糊地伏在御榻之前。而陛下,仿佛正在深梦里被什么东西痛苦地扰动。
      “不会的,不会的……”陛下忽地坐了起来。我连忙轻声唤道,“陛下……陛下怎么了?”
      “什么人!出去!”陛下未醒,拂着衣袖,正好重重地落在我的脖颈。
      我忍着疼,上前扶着陛下,看他正是一时间惊醒了过来。“陛下!你做梦了?是臣妾在这儿,陛下勿怪。”
      他粗重地喘气,大概看清了是我,很是惊讶。“惠儿?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儿?”
      “昨夜陛下醉酒,入睡又不得安稳。若叫宫人守夜,臣妾心里放心不下,于是就自个儿守在这里了。”
      “难为你了。诶,你怎么不来与朕一处。”
      “臣妾并未奉诏侍寝,怎敢擅自睡在御榻之上呢?再说,陛下昨夜一直不安,臣妾既替宫人承担守夜之责,又怎能不尽心服侍呢。”
      陛下听了,脸色和缓起来,叹一口气,像嗔着我道,“你呀!其实不必。朕心里疼你,又怎会怪你呢。”
      “陛下心疼臣妾,臣妾更要心疼陛下,不让陛下为难才是。来,陛下喝口茶吧。”
      陛下在我手中喝了几口,便命我再去点亮几盏宫灯。我依言一一将灯火点亮,回身之时,见陛下已起身坐在榻前。我为他半披上衣服,他便拉我坐在榻上,想来酒已散去,他也毫无睡意。
      “是朕刚才伤到你了?”他看清了我的脖颈,关切地问道。
      “不。不碍事。陛下刚才可是梦到了什么?”
      “哎,委屈你了。惠儿,来,朕慢慢说给你听。”他轻轻抚摸着我,满满地都是心疼。
      “王德定然已经将今日之事告知于你了。”
      “嗯。”我点了点头,“但臣妾心有惶恐,实在不知该如何听,如何做。”
      “朕刚才梦到了那些年的事,梦到了父皇。父皇那时也是这么做的。当时满朝文武都盼着他的决定,可他一旦做出决定,后果竟是如此这般。
      “陛下当年也是不得已。惠儿知道,这是陛下的伤处所在。”
      “的确如此,朕是逼不得已。但父皇却从不这么认为。父皇崩逝前对朕说过,朕不会给承乾和泰儿他们做个好榜样,将来不过也是重蹈覆辙而已。朕留着些倔强,告诉父皇朕一定不会像他一样。可如今朕自己为父为君,难道还是要逃之不过吗?刚才的梦里,父皇又是这样冷冷地对朕说了一遍。他不相信朕!从始至终都不!所以,朕是喊着不会,不会醒来的。对吗?”
      “是的。陛下……原来如此……惠儿听了,方才体会到作为陛下的难。”
      陛下的讲述并不平静,我甚至不解他为何会对一个小小的嫔妃和盘托出这些心底的话。但无论怎样,此刻,我心疼他。
      陛下将我揽在他的肩头,大概知道我此刻并不能说出什么高明的见解,便如此与我一处倚靠。我的思绪也似乎穿越了十几年的时光,眼前出现那个时刻。
      我忍不住流下泪来。我不知眼泪究竟来自何处,是为昔日带血的胜者,还是为今日强者的无奈。
      “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的,陛下。”我抬起头来,望着他深邃的目光,这是我的祈祷。
      “但愿如此。朕就能对得起天下,对得起皇后了。”
      “那如果……”我想问个明白,却只能停在此处。
      “如果真是那样,朕只能让自己不做父皇。”他的眼中突然闪烁着无边的坚毅,揽住我的一双大手也在紧紧地用力。
      “不做先帝?”
      他点了点头,缓缓地告诉我他刚才命王德送出的几道诏令。原来,陛下已密令李绩悄悄寻了杜荷的错处,免去行伍之职,暂留并州。命江夏王李道宗升任左武卫大将军,重新调配十二卫禁军。又给几位亲王加封采邑,厚赏财物,勉励其务要勤政爱民,兼习地方史志,无诏不得离开封地。
      这一切并不显山露水,但细想起来却是意味深长。不管将要发生什么,陛下要做的就是密布周全,确保朝局以及自身安稳无虞。
      我也能想得明白,当年陛下并非仅仅是兵变以图太子之位,他还趁高祖皇帝未做准备之时迅速把控朝局,引之退位。这才是真谛所在。这是他的介怀,但也只有他才能布局到这真正的要害所在。
      我望着他高大的身躯,不知该如何表达我的心情。崇敬,心惊,颤抖,怜惜……我不禁深深地拜下,愿这座宫廷和大唐天下在他的庇护中能得安宁。
      大抵快到天明的时候,陛下才又昏沉地睡去。我被他拥在怀中,仿佛能够帮他抵御一点点可能侵袭的惊梦。
      我一夜服侍左右,醒来之时殿中无人。折腾这么久,自然是陛下不愿唤醒我。我又发现自己的脖颈上涂了上好的药粉,那通红的痕迹已去之不见。
      我离开的时候,只见王德特地在不远处等我。他说陛下今日神清气爽,是我的功劳。我不敢居功。他却慨叹一句,如今宫中局势复杂,后宫高位的嫔妃各有皇子,难免乱生心思,陛下自是不愿她们伺候在前,而年轻的,又心智不坚易被诱惑。这段时间倒真的只能辛苦我。
      我浅浅一笑,说能长久侍奉陛下,我甘之如饴。心中却想起长孙皇后与陛下的约定,不禁感慨和钦佩她的智慧和远虑。我孤身一人,别无所倚,似能做到公正无私,心无念想,便能更好地服侍陛下,完成她的嘱托。
      我一人走在海池畔,宫城里正是黄叶漫天的时节。秋风乍起,我仰望翻飞于树,无处寻根的落叶,被这萧瑟又静谧的景象深深地打动。这是一场四季的轮回,如今却正在尽情释放它缤纷的颜色。
      “徐姐姐,你在看些什么?”
      我回头一看,竟然是晋王李治。“晋王殿下。你倒是好久不进宫了。”我向他行礼,看他如今更加风姿卓越,真是一个玉人伫立于身后的秋景。
      “近日里都忙些什么?可是来看兕子的?”他与我一同面向海池,一阵风来,他革带上锦囊的飘带随风扬起。
      “刚从她那里出来。如今,是她嫂嫂比我去得更勤,她们也一处熟络,倒不如从前粘我。”
      “那你如今倒是得闲了,诗书政务,一应可还好吗?”
      “我……?我再怎么用功,终究也未成器。不如索性做些别的。”
      “别的?什么别的?”
      “姐姐别怪我。我也是尊崇道家,如今若是无事,便和王妃一道在山中寻访道人、谈讲经典,研习丹药之法。”
      “怪不得数日不见。这也是好事,顺带也能和王妃游山玩水。大好年华,如此惬意,也是逍遥人生。”我看他眼中似乎并无遗憾,反而是一种真心的满足。这样也好,我会为他高兴。
      “我便知道徐姐姐能懂得我,不会也用天下前程这些话来训导。姐姐如今在宫里,可还好吗?”
      “我?晋王殿下为何这样问?我如今时常能侍奉陛下身边,恩宠不断,应该是好的。”
      “这我当然有所耳闻。可之前发生了好多事,我知道你的难。还有……我心里总觉得亏欠,好像我们一大家人,都在胁迫你似的。”
      “哪有。还请殿下莫要这样想。嫔妃,也不过是陛下的侍妾,大多一生也只能以美色服侍主人,有几人能得旁的资格?我蒙陛下和皇后的信任,理应竭尽全力。这是我此生侍奉皇家的忠诚,也是我对陛下的情意。”
      “姐姐……”晋王突然面露怜惜,此时欲言又止,却又让我感觉到些许温暖。
      “去吧,你好好孝顺陛下,只作幼子可怜,千万不要给他增添烦恼。”我爱怜地看着他,他的眼睛,似乎永远都不会被什么事情所沾染,永远善良,永远清澈。
      又过了些时日,朝中各处安稳,陛下也再未提及过这些事。正是秋猎时节,陛下又几次去往骊山与皇家御苑狩猎,总要一日或半日方归。我亦能重回藏书阁中读书,只是这些时日诗文上有所懒怠,数日不曾再有新作。
      我正要回宫,却见藏书阁门大开,两个内侍正将几口厚木箱子搬入阁中。看他们抬得吃力,又十分小心,便随口问道“这是什么?”
      “回充容,这是各地进献宫中的藏书,待入库封存起来。”
      “哦?都有些什么?让我先看看罢”我一听是新贡的藏书,有些兴趣,便接着问道。
      “这……小人也不知。藏书阁中的典籍需由礼部清点、整理、造册,几经检验、抄录副本,才运至藏书阁中封存。未经查验周全,是不得翻阅的。”
      “说得也是。”我一听,这的确是藏书阁中的规矩,也知这两人是宫中掌管此事多年的内官。“那便不劳烦二位。我若想先睹为快,便向陛下讨个抄录的差事也好。”
      我原本是自言自语,其中一个内侍却神色有些慌张地说道,“这几箱书籍,都已抄录妥当,不劳充容。充容若想看,待小人登记造册后,直接取阅便可。”
      “好。你先去吧。我改日再来。”我心生疑惑,但眼见他们将书箱放到藏书阁的正中,照寻常例摆放整齐,也并未有什么不妥,便不再多留,起身离去。
      已是夕阳时分,长长的永巷也铺上了一地金黄的落叶。听闻陛下今日狩猎收获颇丰,龙心大悦。太子也难得上了猎场,与魏王一道猎杀一只身材不小的猛兽。两人一路猎捕,相互扶持,最后合力将猛兽扑射。也许久未见过二人默契,陛下也开怀大笑。
      宴饮过后,陛下已经回宫休息。听闻由曹氏伴驾,她今日亲手射中一只金狐。内侍省找了宫中最好的绣娘赶忙将狐皮制上氅袖,刚刚进献给她。
      丹云一路伴我,给我讲些白日里发生的事。我身边正走过一队宫女,手中捧着精致的食盒,向东宫的方向而去。
      “这又是做什么?”
      “听闻太子邀了魏王至东宫夜饮,刚传尚食局将今日猎物制作菜肴奉上。”
      “这倒是奇了。”我一面笑着,一面发现一个宫女看着眼熟。“诶,那个宫女,不就是上回在永巷中见过的那个?”
      “对对,上次……是和魏王殿下一处的那一次……”的确是她。我想起来了,便是上回我偶尔遇到她匆匆跑去,似乎是被魏王轻薄的那位妙龄宫人。
      “她如今是在东宫当值?还是在尚食局?你去查查。”我心下觉得有些不妥,便连忙吩咐丹云。
      不知为什么,我记得她上回是很恼魏王的。若后来真得了魏王的喜欢,应当早已讨要入府,若并未如此,亦有可能意在其它。若魏王只是一时兴起又弃之不顾,那么她定然憎恨魏王。那么今日东宫邀魏王宴饮,会有些什么不妥吗?
      我环顾四周,东宫与甘露殿,都已灯火照耀,各自繁华威仪。都是令人向往的地方,无论荆棘还是坎坷。我想到自己似乎并未有过这样广阔的胸襟,只因一人的缘故得见世间之峰巅。有人冒险,有人夜行,时而迷茫,时而清醒。愿一切隐忧终于消解,愿这里的人都得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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