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庆善（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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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早已下了马，快步生风，背着双手，面含怒色，呵斥道，“去，把这里的养马官给朕传来！”
一众嫔妃纷纷跪迎陛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皆不敢吱声，等着陛下即将要爆发的雷霆之怒。
“父皇这是怎么了？”兕子拉过一个年轻的侍卫，一脸狐疑地问道。
侍卫小声地说道，“是陛下的御马……飒露紫的腿被蛇虫咬伤，养马官不曾发现，御马在狩猎时本应跑得飞快，有了这细小伤口就发不上力，差点摔了陛下。多亏了张亮将军及时赶到，陛下才没事的。”
养马官吓得战战兢兢，跪伏在地，连声请罪，“陛下，是小人的过错。这几日，庆善宫一带出奇地暖和，不知，不知从哪里经常跑来这些蛇虫鼠蚁。陛下的御马小人自然不敢粗心怠慢。一早是细细检查过的啊。不知道，不知道御马也被蛇虫咬伤了。小人罪该万死，让陛下受惊了，求陛下饶命……”
陛下十分恼火，懒得听他的解释，挥了挥手，“拉下去，处死。”
众人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相劝，便任那人被拖了下去。养马官的确有错在先，又差点伤了陛下，难逃罪责，但处死却是重了些。我心下一紧，知道此时应当有合适的人出言劝阻，但连日来陛下与我疏远，我也有些迟疑。
“父皇，且慢！”我正踌躇要怎么办，却听兕子突然上前拦住了陛下。“父皇，还记得那年，父皇的青骓马死了，父皇也要杀养马人，是母后用了齐景公的故事相劝，父皇最后还是饶恕了他。如今这情境，与当年也是何其相似。还请父皇息怒，莫要因此事而处死他人。”
“那怎么能一样？青骓马是老了，而飒露紫呢，还是好好的马，是他们伺候不周，让御马受了委屈。还这般糊涂，险些摔了朕。这怎能相提并论？”陛下仍然是一脸怒容，并未有太多缓解。陛下最爱马匹，何况飒露紫跟随陛下多年，战功赫赫，如今见爱马无辜受伤，自然十分恼怒。
“父皇……”兕子刚要再劝，突然听到身旁传来一阵“莎莎”的声响。我回头一看，竟然是一条不足一米的小蛇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
“啊……”兕子吓得大叫，我连忙一把将她拉过来，搂在怀里，也吓得够呛，但还是壮着胆子起身将她向后拖拽几步。
陛下见了也吓了一跳，连忙拔出剑来。早有侍卫站在一旁，一刀砍了下去。陛下一脸的疑惑，“怎么此处也有蛇？这冬末初春的时节，蛇鼠一类都冬眠未醒。为何此地却已经四处逃窜？快去，细细查来回话。”
庆善宫的管事也是战战兢兢，连忙回禀，“陛下，庆善宫去年才重修了殿宇，此处正是去年新建的一处正殿。不知道是不是此处地气最暖，正月里就有蛇虫鼠蚁出现，前些日子就已经见了些。臣知陛下驾临，已经连着几日此处清理，就怕出了差错，不知还是扰了圣驾。这野生畜类，乍一下改了习性，实在难以琢磨。”
陛下来回踱了几步，提高了声音，“糊涂！行宫所住都是重臣、嫔妃、皇子公主，若人有受伤，如何使得？朕几年才来一次，你办事竟然如此不力！这罪也是不轻！下去等着领罚罢。”
管事连连叩首，哆哆嗦嗦地退了下去。陛下又转向大臣行列之中责问了起来，“阎立德。你是工部尚书，去年主持修缮庆善宫，你一向擅于营造，可知此处地气暖，不宜修宫室吗？”
阎立德是阎立本的兄长，大唐半数以上宫室宅邸出自他手。“这……臣见此处地势最为平坦，土石坚实，宜建造正殿，未曾详查是否地气最暖，实在不知会发生这样的事，还请陛下明察。”
陛下叹了口气，“罢了，若建造宫殿之处山川地理都不曾详查，能工巧匠造得再好又有何用呢？此事你也的确有过，就先罢去工部尚书之位，以观后效吧。”
“臣遵旨。”阎立德也是无法，只能叩首谢恩。
转眼之间，陛下已责罚三人，且都从重处罚。陛下一向认为臣下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应一力办好，小事、公事则更无例外，但人非完人，孰能无过，如此处置实则并不妥当。众臣察言观色，却都保持沉默，魏征辅佐太子留在长安，眼下更是一片沉寂，无人劝谏。
倒还是兕子在一旁，细声细语地说道，“父皇。儿臣倒觉得不是他们的错。总管负责打理庆善宫事宜，这里一切都应有尽有，不见短缺，不见奢华，这便足够。工部尚书负责营造宫殿，如今宫殿富丽堂皇，并未损坏，也未有瑕疵，就是尽职尽责。至于地气是暖是寒，今年是不是天气有变，怎是凡人能够提前知晓？而且蛇虫鼠蚁都是自然生物，人又如何能完全熟知它们的习性，知道它们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
陛下听了兕子还有些稚嫩声音，脸色明显缓和了下来。他眼中的幼女已然渐渐长成，有着一颗善良而正直的心。陛下仿佛想到了什么，脸上已然换上了疼爱，而又珍惜的神情，气也顿时消了一半。
“罢了，既然晋阳公主替你们求情，就暂且免去你们的罪责，以后定要小心谨慎，下不为例才是！”
“谢陛下恩典，谢公主殿下！”
“那父皇还要处死养马人吗？想来他平日也是勤谨，只是也不能尽知地气生灵之事罢了。”
陛下点了点头，“兕子心地善良，待人宽和，朕听你的便是，那就一同赦免死罪吧。”
“谢父皇！”…… 兕子温柔地笑着，她一声相劝，不仅救下了一条人命，护住了忠厚的官员，也免得陛下落得一个苛责之名。
众臣见此一幕，都纷纷赞颂晋阳公主有着昔日长孙皇后的风范。我也握住兕子的手，给她无尽的赞许的眼光。她也笑得自信和爽朗。我想，有了兕子，即使我从此不再能够时常在身边劝谏陛下，她也会做得很好，比我更纯粹而真情地守护着陛下。
狩猎不成，陛下的兴致也减去了好些，好在今日宴饮的歌舞有些特别，便是陛下钦定舞图的《功成庆善乐》，赐名《九功舞》。待到众人坐定，明快、清澈的乐曲响起，只见六十四位少年舞者，带着深黑色德冠，身着紫袴褶舞服，循序渐进，摆出有条不紊的舞阵。
这是赞扬功成的乐舞，所通达的是陛下一统天下的来路。年少勇敢，坚忍不拔，雄才大略，在音律的飞扬间，在拂袖的舞动间，生生不息，源远流长。我从未有过一次宴饮能够沉浸在一段舞曲之中，也从未想过要入舞池，用自己的身体把这大气雍容的功业一并歌颂。
只因我羡慕他的年少，他也有过的那青春蓬勃的姿态。而我说不出自己有多么遗憾，不能早生数年，与他一起冲破那乱世的命运，开创新的华章。
陛下自然非常喜欢“九功舞”。他频频点头，时而捋须沉思，时而向群臣致意。我忍不住将目光望向陛下，陛下亦在众人之中寻到我，仿佛告诉我他能够明白我此刻的感触。
我不禁眼角含泪，又趁无人之时擦掉。透过舞者的脸庞，我止不住我的幻想，也止不住我叹惋和心伤。
席间却是酒意正浓。今日难得一见的臣属，是相州大都督张亮。他本是秦王府旧部，曾多年经略洛阳，受封国公，又在魏王的封地上任了多年的长史。这次是特意陪同陛下巡幸庆善宫的。
“陛下，臣多日不曾入长安，今日有幸陪同陛下狩猎，心中实在高兴，这杯酒，臣敬陛下！”张亮身量粗壮，肤色黝黑，说起话来底气十足。
陛下颔首微笑，“张亮，你一直在京外任职，朕听说政事也算清明。可要戒骄戒躁，不负本心啊！来，且饮了这杯酒吧！朕再赐你绢帛百匹，褒奖你今日护驾有功。”
张亮豪爽地饮下杯中酒，自然是叩谢皇恩。“臣谨遵陛下教诲！谢陛下恩典！”
“今日‘飒露紫’失蹄的时候，只有你们几个在朕身边。朕记得有两个年轻的侍卫在最前面，若不是他们最先调转了马头，用哨声吊着飒露紫的精神，恐怕朕就要被马摔伤了。他们是什么人？”
张亮脸上一阵喜悦，高声回话道，“陛下，他们二人是臣的义子，在相州跟随臣多年，最是忠心不二。如今能同臣一道护卫陛下，是他们的福气。”
“义子？”陛下口中掂过这两个字，手中的酒杯在不经意间轻轻地旋转。“既然如此，每人赏赐佩刀一柄，跟着你，要多加历练才是。”
“是！臣替他们叩谢陛下！”张亮面上有光，起身又一次谢过陛下的恩典。
似乎是寻常事，一时也并未有什么不妥。也许是我今日一直忍不住偷偷望着陛下的缘故，总觉得陛下的心似乎一沉，但很快便被酒兴遮掩了过去。
入夜，我仍然缠在刚才的思绪中，倒比平时更想去陪伴陛下，竟几次遣了青玉去看陛下晚上可否能得空闲。青玉有些落寞的回来，说陛下在杨淑妃处，两人刚换了便装，又一次到故宅的街巷去了。
想来长孙皇后之外，杨妃服侍陛下最久。那些年的惊心动魄，也属杨妃经历最多。陛下若想要谈论旧年之事，追忆往昔，杨妃自然要比我相宜。
我轻轻地拔下钗环，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如今侍奉陛下数年，竟和入宫时的气韵有些不同了。我微微一笑，的确如此，人总会有所改变。如果不是我今日也独倚熏笼，一夜等待，也不会如此细致地望着自己。
我不知不觉按照大业、武德年间时兴的妆容来妆扮自己。将细腻的胭脂缓缓地在脸颊上推开，只画蛾眉，又剪出云朵一般的花钿贴在眉心之处。当我找出一件宫中已然不再常见的半臂，披在身上的时候，我仿佛觉得自己真的回到了那时。那时的武功，那时的晋阳，那时的长安……
我亦忍不住轻轻地哼起庆善乐的旋律，模仿舞者变换起脚步。如果命运更加怜惜于我，让我与陛下相逢在少年，会是怎样的画面呢。他是翩翩公子，是少年将军，他挥师千里，逐鹿中原。而我呢，会不会是他的妻？会不会是他心中的人？会不会有一段愁肠百转的故事，一直到如今，两相依倚，坚韧不拔。
想到这儿，我感觉到我的眼泪悄悄地溢出眼眶。但我仍未停歇回溯命运的舞蹈。如果我也可以小小肆意的话，我希望从今夜舞到明天，好让我能如此彻底地沉浸在他的来路。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庆善（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