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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欢宴 ...

  •   七月,彗星散去。不久,我便受封充容,位列九嫔。
      照理说,充容可以再迁宫室,或把旧殿好好修整一番,但这一年里劳费良多,我都悉数免除,连受封时的赏赐也求了陛下力行节俭。
      陛下还有意擢升父亲的官职,私下与我商议时,我不愿意太过耀眼,又是一再推脱。谁知陛下却执意坚持,我琢磨不出理由的时候,突然想到大概还是子嗣之事的缘故,再加上这回劝谏有功,我若安心接受赏赐,陛下便会宽心许多。于是,我不动声色地求陛下给父亲加散官,略提升品级就好,陛下果然笑着答应。
      贞观十六年在一场飘飘洒洒的瑞雪之中来到。甘露殿似乎还未度过辞旧迎新的欢喜。暖炉里炭火正旺,案几上摆着新贡的红梅,映衬着轻薄的宫纱,暖香隽永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
      我穿着赭红色的六幅襦裙,布料轻柔,裁制上佳,又特意戴上那支鎏金百合雀鸟凤钗,感受着陛下赐予我的贵重身份。头上的发冠越发重了些,而宽袖襦裙其实并不利于我在御书房执事。好在正是年中,陛下并未有太多的政事,我便悉心抄录陛下新近所作的诗文。
      “……集条分树玉,拂浪影泉玑。色洒妆台粉,花飘绮席衣……”
      笔尖染上温和的墨色,我将这几行诗句轻轻地写下。这辞藻的绮丽让我想起这几句的来由,不禁心头一紧,涌上微微的酸楚。这正是陛下元日在宫宴上所作。
      因着诏罢封禅的事,去岁宫里多日不开宴饮,有些沉闷。好容易到了元日,后宫自然想着要别出心裁,好好热闹一番。
      不用说,这又是萧婕妤和曹美人的功劳。那日帘外白雪渐落,竟衬得舞幕如月影星辉。十几个舞娘,皆双环束发,穿着轻盈透明纱衣,只有茜粉银白两色。她们高抛水袖,翩然起舞,宛若山间雪域翻滚的银浪,又像蓬莱仙岛浪迹的仙人,美则美矣。
      到她们二人出场时候,燕乐已然换成明朗欢快的曲调。玉人本就娇艳如花,又披着玫红舞衣,迎雪旋转,望水生风,藏在广袖中的金玉碎屑逐着舞幕变换而散落,那瞬间如若大地回春,实在是美不胜收。
      在座之人无不叫好,陛下酒意正浓,便提笔作起诗赋,又大赞萧、曹二人“冰肌玉骨,惊为天人”。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陛下虽在席间多有诗作,却常常是咏景抒怀,不乏朗阔豪情,如此直接地吟咏歌舞美人,仿佛还是头一回。
      陛下兴致正浓,自然要诏在座的能人赋诗应和。群臣开始有些惊讶,毕竟从前的应诏之诗,不是星月轮转春华秋实之景,就是往来古今豪气万丈之风,如今这场景,殿前妙人娇憨,歌舞锦绣,领舞者又是后宫嫔妃,该如何吟咏呢。
      平素里庄严惯了的老臣自然不会出这风头,年轻一辈虽惯看坊间歌舞却又不敢在御前造次,所以等了半晌都无人应诏,只有杨师道奉上一词:“二八如回雪,三春类早花。分行向烛转,一种逐风斜。”
      连我都觉得潦草,怎能耐得陛下细细读来。果然,他抿了抿杯中酒,并未尽兴,说道,“虽有意趣,但小令不佳,无以赋得今日舞姿之妙,再来再来。”
      席间群臣正在交换着目光相互推脱,陛下想必也知他们存有顾虑,便高声道,“眼下如此美妙之情境,若不见于词赋,其不辜负?众卿既无诗兴,徐充容,你来赋诗一首吧。”
      我听了,连忙起身行礼,并不敢回绝,只好应下。我心中一阵慨叹,亦不知陛下是如何作想。我虽也能只把这看作一首诗赋,可同为后宫女子,又拙于应付歌舞宴饮,此刻怎能诚挚而恰当地赞美别人。
      就当陛下是趁着酒意吧。可这诗又不能不做。我将自己当作一个旁观者,悉心描绘她们的舞姿便好:
      “由来称独立,本自号倾城。柳叶眉间发,桃花脸上生。腕摇金钏响,步转玉环鸣。纤腰宜宝袜,红衫艳织成。悬知一顾重,别觉舞腰轻。”
      陛下见之抚掌大笑,连连赞好,“想不到徐充容身为女子,对歌舞也能有一番品读,‘悬知一顾重,别觉舞腰轻’一句,连朕都看得疏忽了,倒是想让她们再舞一遍,好仔细体察体察。”
      我自是赢得了好彩头,陛下龙颜大悦,赏我新制珠钗一枚。一时间燕乐尽换,便由着他们君臣一处豪饮去了。
      我心中有些空落,眼见席间正酣,陛下顾不得我,便悄然退下,想去外面透透气再来。
      我刚披了氅衣,来到殿外,就听到几声断断续续的咳嗽,回身一看,竟是魏征。他只身摇晃了一下,我连忙上前,伸手一扶。
      “魏大人怎么了?可要传御医来看吗?”
      他又咳嗽了两声,推开我的搀扶,“无妨。前些日子有些不适,到了元日也没好全。有劳徐充容记挂。”
      我看他站定,便上下打量,两三年间,他人已见年老,头发花白,虽仍是一副傲骨,但总有些气血不足的孱弱。
      “那大人便回席中坐吧。”我微微欠身。
      “陛下刚才让你赋诗,倒是难为你了。”谁料魏征却不慌不忙,停下来与我说话。
      “不敢。本就是应诏赋诗,今日春花秋月,明日山川莽原,都会遇到的。”我心中一向敬他,却鲜有私下与他相谈过。
      魏征笑了笑,十分和蔼,“说得不错。徐充容,果然见识不凡。”
      “大人过奖了。大人今日既然身子不适,为何不告假,在府中好好休养呢?”
      他点了点头,说道,“前些时日,老夫奉命为太子太师,这你是知道的。元日朝贺宴饮,皇亲国戚都在,太子事务繁多,不能出一丝差错,老夫又怎能不来呢。”
      “魏大人如此尽责,是太子的福气。其实,朝贺宴饮都是规制,难有差池,太子也料理国事多年,自是妥当,大人还如此谨慎。”
      他一面引着我向前走去,一面说道,“徐充容,平日老夫见你也多,今日更知你是个明白人。你心中清楚太子今时今日的地位,却还有此一问,怪不得能常在甘露殿中侍奉。”
      我欠身一笑,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魏大人,徐惠只是担心魏大人的身子。希望您能得保养,朝里朝外,陛下离不了您,太子就更是。”
      他的和善中开始交织着几分赞许,“我知道徐充容是难得一见的贤德女子,颇有长孙皇后遗风。上回封禅的事,后宫之中也多亏了有你进言。”
      “哪里有。我毕竟身为嫔妃,其实并不敢触怒龙颜而劝谏,怎敢与长孙皇后相比?再说,封禅是天意有变,并非我能有所助益。”
      “不那么简单啊。”他捋着胡须,仿佛要告诉我一些我并不知情的往事。
      “请魏大人赐教。”
      “你先说说,陛下为何让我做太子太师呢?”
      “满朝文武之中,只有魏大人最为正直忠诚,有您辅佐太子,必能保全太子,也能杜绝天下人的猜忌和不安。”
      “所以,我连因病推脱也不能够。恰如今日,我虽的确有些体力难支,但还是来了。”
      “这……魏大人,您……”
      “你可曾记得,陛下突然加封于志宁,又赐他宅第奴仆,再加好言安抚的事?”
      “记得。那时,不是陛下要东巡,希望于志宁能好生辅佐太子吗?”
      他摇了摇头,“其实,是太子不满于志宁向陛下上疏参奏他沉溺声色,竟然派了手下去家中刺杀。谁料于志宁家徒四壁,深夜为母守丧,骨瘦如柴,满目含泪。那人心生怜悯,下不去手,于志宁这才捡回一条老命。”
      “什么?竟然有这样的事?”我听了,足足吃了一惊。
      “你常在陛下身边,都不得而知,可好好想想这意味着什么?更何况,太子派去的人,还是突厥武士。”
      我静下心来,细细听他讲起,突然明白起来,“前有薛延陀部因东巡而扰乱边界,后有太子无德挑起事端,还与突厥勾连。所以,就算是没有天象,陛下恐怕也难以封禅了?”
      “是啊。天上出现彗星,陛下就更加笃定这是上天之意。陛下抚躬自省良久,可这究竟是谁之失德呢?”
      “原来如此。”我听了,长叹一口气。怪不得那日我将要离去,陛下拉着我,说还有话说,谁想等了半晌,又命我退下。原来那些时日他心中存着隐隐的不悦,都是因为太子。
      “可就算如此,陛下还是请魏大人为太子师,不愿因此而怪罪太子。”
      “又能如何怪罪呢。太子德行如此,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且皇储之事,陛下本就殚精竭虑,担着十二万分的小心,何况还有星象佐证。”
      “那魏大人的意思是……”
      “我老了。人言我耿直公正,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能教好太子。其实,我也有个私心,不想做第二个张玄素而已。”
      “张玄素?”我不禁想起了宫中流传已久的关于张玄素的隐喻。他从前隋起便辅佐太子,也曾为隐太子李建成之师,只是一任一任的太子,皆没有好的结果。
      “愿我大唐的太子不是一道谶语。我老了,却也因着此事多谢陛下,让我有幸能够不再看到废立杀伐的场面了。”说到这儿,他又咳嗽了两声,我虽不便扶他,却也不得已为他在背上捶打起来。
      “魏大人如此赤诚,我能理解。可是,我身居后宫,大人又为何要与我谈及此事呢。不瞒大人说,我虽有些圣宠,但始终对陛下心有畏惧,无论现在还是将来,都不敢僭越。”
      “因充容是有才有德之人,也是……也是如今后宫之中最能公正之人。我也知道,充容一心只为陛下,想着无偏无私,侍奉陛下安好即可。可充容遍观史书,自然知道,不管有什么风吹草动,得宠的后妃从来不能免俗。你可想好,要如何自处了吗?”
      听了魏征的话,我感到一阵阵迷茫和冷意,又不自觉地望向太极宫里那歌舞盈门的热闹胜景。难道只是我不能,或者不愿感觉到这即将在身边发生的变化和危险吗?
      “如大人所言,所谓自处,是要力保太子吗?”
      魏征轻轻地摇着头,“并非只是要保住太子,而是要护住陛下的心意。我知道充容待陛下情重,好在两全尚且不难。”
      “大人此话怎讲?”
      “旁的嫔妃,若无子嗣,此时大多忙着寻求靠山,结交皇子,但这么做无疑是玩火自焚。这满宫里,谁还能比陛下更谙熟宫变之道?谁又能争得过陛下呢。充容在御书房服侍多年,一只脚踩在朝堂之上,却从未搬弄是非,实在难得。那些皇子笼络不得,正是焦急无门。
      所以你说,护住陛下的心意会是什么呢?”
      我听了,知他所言在理,点了点头,“我自然不会,也不愿卷入其中。可是,诚如刚才所言,陛下已然对太子有所失望,我又怎知陛下不是权宜之策?”
      “充容眼之所见,这就是陛下心意之所想。再无别的。”
      “嗯。徐惠记下了,多谢大人指点。”我欠身谢他,却看他长久地望向太极宫的方向。我顺着他的目光,却眼见萧婕妤、曹氏二人正在陛下身边侍宴。我心头滋味难言,待回过神来,魏征却已经走了,只留我一人伫立。
      也许我应该比此刻真实的自己更加勇敢。但我却不知如何又一次豁然开朗起来。
      “眼之所见,心之所向”。我不愿再去想这些繁杂,终于有些肆意地感觉到心中的阵阵酸楚,当我走到一片雪地,任冰凉的雪花落在我的手掌,又消失和融化的时候。此间无人,我忍不住想要幽怨,想要流泪,有些害怕和胆怯,却不知那人的怀抱是否还如从前一般温暖。
      也许是我并未察觉些许的改变,也许从前的我宛若身在梦中深宫。这一夜的雪,一夜的寒凉,能否带来此后的清醒——
      “旧爱柏梁台,新宠昭阳殿。守分辞芳辇,含情泣团扇。一朝歌舞荣,夙昔诗书贱。颓恩诚已矣,覆水难重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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