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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诏罢 (下) ...

  •   六月里,长安盛暑。因着这旷世的盛典,宫中各处仍然张扬着欣喜。
      陛下正筹划着要去洛阳宫中住上一段。一众嫔妃都高兴得很,毕竟又能跟随陛下出宫巡游,何况这一路东直泰山,到明年三四月方回,比待在宫中要有趣许多。
      也许,那日的忧隐,陛下早已化解于无形,但我却仍然能从陛下的心中读出一层层难解的丘壑。只是,他表面上似乎并未减却封禅的兴致,一切准备如常。我也只好渐渐打消疑虑,该宴饮便宴饮,无事便在宫中整理这些日子要读的书,要习的字。
      比如前日,陛下调动了西陲几处州府的兵马,派遣能臣干将驻守其中,又在关中几处隘口增设防军。虽然不至于真的会有什么变故,但有备无患也十分必要。
      留于长安监国的自然是太子。可辅佐之人是谁,陛下也千挑万选,左右不能定下。万一有事端,太子和留守辅臣,必得在朝中立得住,果断处理,才不至于有损东巡之盛事。长孙无忌、房玄龄当然最为妥当,但封禅的事少不得他们。陛下左思右想,决定将还在为母服丧的太子詹事于志宁召回,即刻起复官职。
      谁料于志宁刚刚回来,就上书参奏了太子一本,言辞激烈,直言太子“广治宫室,宠溺宦官,所好者唯有音乐,经年累月不见臣属,如今又添几个突厥舞者,整日于宫中击鼓作乐。”
      放到旁时,陛下肯定是龙颜大怒,狠狠教训太子一番。如今举国的思量都在封禅上,陛下也只能暗自摇头,再掷一道严旨,命于志宁等好生管教太子,尽力辅佐,无不从严。再把太子唤到甘露殿中,先是斥责,又苦口婆心地劝说一番。恐怕太子的耳朵都要听出了茧子,只是表面应声,再面无表情地退下。
      那一日我恰好奉命去为陛下取些典章来看,太子在殿外特意喊我留步,要和我言说几句。我原本不愿多言,却看他有些邪乎的目色,倒让我不禁停了下来。
      “刚才父皇所说,你怎么看?”
      “陛下要殿下勤谨监国,勿要沉溺于酒色。”
      “可他自己呢,不也是好大喜功,劳民伤财?和沉溺于酒色相比,孰重孰轻?”
      “你……你怎么能这样说陛下。你若也有陛下一般的才能,便也建立一番功业,待天下富足后,你好歹也有可以沉溺的理由。”
      “你错了。是人之本性原本如此。父皇压抑了那么久,一旦膨胀起来,你说,后果会是什么?”太子的眼睛里似乎透出某种更加透彻的理解,我明白,此刻,他比我更愿意真实的想象陛下。
      但我却不愿如此做想,即使我也曾偶尔有过些许担忧。听到太子竟然毫不遮掩的说了出来,我一阵尴尬,连忙岔开话题:
      “无论如何,陛下东巡,国事交由太子殿下,还望殿下尽职尽责,莫要让陛下烦心。”
      “说得好啊。我在这处理国事,若有不测,福祸未知,不过是一句无德无才罢了。而李泰和李治,一路跟随父皇巡游,想来必会大获宠信。”他紧跟着便是一阵笑,“我倒要看看,这里会有什么样的太平盛世?”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还能有什么意思?”他扭头便走,可没几步却回过头来,“东宫歌舞毫不逊于宫中教坊,只可惜,你都无缘一见。”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眼见太子离去的身影,暗自感叹,这两年来他的确有不少变化。我不能懂,但话里话外总有不知道哪里来的一种异样。难道太子真的会趁陛下东巡的时候惹出麻烦?我不愿再往下细想。
      但终归一切都还是打点妥当了,陛下东巡的车马已齐备,不日即将启程,先赴洛阳宫小住。遗憾的是兕子不能同往,她的气疾比去年来得重些,需要在长安静养,等入了秋天气凉爽,再寻了时机接她一道。
      这原本是该高兴的事,但不知为什么,这两日陛下却有不小的烦闷。自然,外人是瞧不出来的。我也是昨日奉诏侍寝,才感觉到他的确还有一股需要纾解的脾气。
      我正要上前服侍,却听门外内侍来报太史令薛颐和起居郎褚遂良来见。陛下立即传他们进来。薛颐掌管宫中天文历法,很得陛下的信任。他平时很少露面,想来此番必定有要事求见。
      果然,待两人入殿之后,即求陛下屏退所有宫人,连我也一并退至屏风之后。只见薛颐神情严肃,拱手向陛下陈词,“陛下,今日臣望及天象,有星孛于太微,犯郎位。恐怕……”
      “恐怕什么……”陛下一听星象之事,警觉了起来。
      “恐怕……陛下,恐怕不宜东封泰山。”薛颐颔首,坚定又谦恭地回禀。
      “此话当真?”陛下听了,立即换了一脸严肃的神情,急切地询问了起来。
      “千真万确。先前陛下议定封禅,有祥瑞临现,是顺天之举,而数月之后,天象乍变,如今天上彗星现于西方,是不祥之兆。所以,臣斗胆请陛下停封禅之事。”
      陛下脸色越来越深沉,他起身踱步下堂,“薛爱卿,可知此彗星所主为何?”
      “此彗星犯郎位,暗含‘职居枢要之位’,重臣、子嗣、国之重器……甚至,甚至天子之尊,皆可能有所冲撞,犯了运数。所以,臣不能不来向陛下回明此事。”
      陛下点了点头,背着手来回踱步,“那么,彗星又是因何而出现?此时出现又意味着什么呢?”
      “这……陛下,这便有数种情由了。但臣知道,封禅乃国之大事,定天下、富百姓、现祥瑞,缺一不可。如今彗星既现,的确不宜。”
      “难道是因为朕欲封禅之事未承天命,虽励精图治仍然不能向上天告以功成?”
      褚遂良听了,连忙上前一步,劝慰陛下道,“陛下功高盖世,世人有目共睹。彗星出现,是偶然之事,也许时气所致,也许是有些什么地方不能允和上天之意罢了。”
      陛下点了点头,“此事事关重大,朕不得不慎重考量。薛爱卿可再行占卜,若三日后,天象仍不得转圜,朕即依爱卿所言,诏停封禅。”
      薛颐与褚遂良听了,便起身告退。陛下脸色深青,旁人皆不敢过去侍候,我只好悄声前去,奉上茶水器物,亦不敢多言一句。
      他挥手让我退下,此时殿中一时竟只留下他一个人。我虽有些担心,但此刻想来不好留在殿中,便依言候在门口。只见他高大的背影,来回踱步,直至在那副奏折拼贴的屏风之前站定,长叹道,“朕自认为一向勤谨,老天为什么会在此时出现彗星呢?难道是在提醒朕,真的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隔日,陛下又与长孙无忌相商此事。长孙无忌一向都是主张陛下封禅的,如今在薛颐的占卜面前,却也不敢造次。只因他们都记得武德九年发生的事——正是薛颐眼见天上的彗星,卜出‘德星守秦分,秦王当有天下’的占卜,才有当时陛下的功成。
      陛下眉头紧锁,叹息道,“薛颐今日再次向朕回禀天象之事。朕敬畏天数,这是上天之意,朕不得不遵循。”
      长孙无忌道,“天象变化万千,彗星也是寻常事,陛下也勿要忧虑。昔日汉武帝封禅,也是与天意相商,反复几次,终得以成行。此番既然如此,再寻良机便可。”
      陛下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拟诏。”
      贞观十五年六月,陛下正式下诏,罢封禅。同时因“备封禅之仪修殿宇、劳动百姓之事”下令避正殿、减膳、撤乐,抚躬自省。
      星象对于帝王的意义不同于旁人,陛下心中虽然有着千般愿望,也不能违拗这上天的寓意。无论这些自思修省的方式多么富有诚意,我仍然能够看出陛下心中的遗憾。
      陛下搬离甘露殿,迁于太极宫一处偏殿居住。朝会也不再驾临太极殿或两仪殿,仪仗也是几近简省。陛下还命将一日的御食供奉分为十日,后宫也依照此例减去一应额外花销。
      自然,服侍的宫人也减了一半。陛下又觉得前些日子后宫歌舞欢宴太过,又下令裁撤内教坊乐舞伎数十人,在册的乐工半数还家,数月之内皆无乐事。
      陛下也不许嫔妃入偏殿请安侍奉,务必安守后宫之中静心修德。而我,这些日子也只能以女官的身份入内伺候笔墨。
      我静静地在陛下身边守候。看他也着素服,那清淡的颜色倒衬出他有些消瘦。我一眼扫过陛下手中的奏疏,却是贞观十一年魏征所上奏的《十思疏》。
      我知道他心中定是百般思绪,却一时也不知从何处宽慰。眼见他并无心思理会于我,便在案几之上,题起笔,不断将《十思疏》默写了出来。
      “在做什么?”陛下见我动笔,倒好奇地问我。
      “臣妾无事,眼见陛下所读是魏右丞的《十思疏》,便顺手写了下来。”
      “你也能颂记此文?”
      “此文怕是已流传千古,连孩童都能倒背如流的。”
      “说得是啊。朕也时常拿来重读。‘凡百元首,俱承景命,莫不殷忧而道著,功成而德衰。有善始者实繁,能克终者盖寡’。此时读来更是尤然在耳,振聋发聩。”
      “臣妾能读懂此疏的含义,也深感赞同,但此时却不想与陛下详谈此疏。臣妾陪着陛下写了几遍,从一而终,一直在心头默念,心中也爽朗了起来。不知这样能稍许宽解陛下心中之忧思吗?”
      “朕明白了。善始善终,孜孜不怠。惠儿,这是你想告诉朕的吗?”
      “陛下……”我见他一下子就猜中了我的意思,脸上又带上些抒怀之色,想来他心境平和,不会有所不悦,我便放下心来。
      “傲不可长,欲不可纵,乐不可极,志不可满。此番,朕的确是该反躬自省。”
      “陛下,已过了这些时候,陛下已然不必再去……”陛下不等我说完,就把我拉在身边坐下,微微冲我点了点头,接过话去,接着说道:
      “惠儿,朕要谢谢你。后宫一众人等,无一不趁着此事变着法子讨朕的欢喜。只有你不卑不亢,懂事明理,从不逢迎,还屡屡劝谏朕多为百姓考虑,奉行节俭,实在是难得啊。”
      我听陛下的确是真心赞我,心中也是滋味复杂,低头说道,“其实,都是因为陛下是真正的明君,始终能够克制自己。不然的话,臣妾就是再多说也是无用。何况,臣妾并不敢犯颜直谏,只敢旁敲侧击,实在不能匹配陛下的这番赞誉的。”
      “你能有此心,从头到尾都一直在朕身旁尽力提点,已然是很不容易了。何况,你从不为了一己之私,挖空心思博取皇宠,也不贪爱富贵荣华追求奢靡。反而事事要朕节俭,若不是你一直在朕旁边,也许还有更多的劳费。如今,朕已下旨去除劳役,凡服役者皆有补偿。多征赋税的州县悉数退还。也不再兴修沿途的宫宇,运来的梁木皆作学堂、馆舍,或分发百姓取用。宫中缩减的用度,也都全部用于弥补此项上的消耗。虽不能十全十美,但终是能有补偿,朕心也能宽慰。”
      “陛下已然考虑得如此周全,又如此体贴民间疾苦,大唐有陛下的守护,定然会天下太平,千秋万世。臣妾替百姓拜谢陛下。”
      我心中当然感念陛下此举,如果封禅之事上,陛下有过什么错处的话,这些也都足以弥补过失了。
      “好了。惠儿,此番之事,朕还必得好好嘉奖你才罢。”
      “陛下,臣妾不敢。臣妾又没做什么特别的,心中多有惭愧。再说,连陛下都避正殿、减膳以修德,臣妾又哪里敢接受陛下的嘉奖呢。”
      “恰恰相反啊。朕之省过,自然是要让身边忠志之士极言正谏,各举所知。若有弊政,方才能改。后宫也是一样。所以,惠儿,过了这些日子,你便迁作充容吧。”
      “陛下,臣妾不……”
      “莫要再推脱了。惠儿,你担得起充容之位,千万不要辜负了朕的一片心意啊。”
      我望着他的目光,里面有着满满的真诚与和善,我再也无法推脱。“嗯,臣妾谢陛下恩典。” 我起身,向他深深拜下。
      陛下把我扶起,又将我的手紧紧握住。他传递给我一种信任的感觉,让我深深地眷恋。我内心深知自己做得并不完美,甚至还有些他也许不曾察觉的失落和幽怨,但如今这些已然都不重要。我感觉到自己此刻又一次和他的心碰撞在一起,只因我们又一次经历了一些不凡的往事。也许于他并不特别,但于我而言,却足让我难忘。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我见宫中已四处掌灯,便试着起身,屈膝道,“陛下,时辰不早了,也该歇息了,那臣妾就先告退。”
      “你别走,朕和你还有话说……”陛下抻住我的胳膊,一下子又把我拉回到原处。我又一次望及陛下的眼眸,似乎有了与刚才完全不同的目色,我想猜测情由,却无从把握。
      我只能感觉着他手掌的力度,好像那一年我刚刚回宫的时候,也曾有过同样的一幕。那时候,我只感觉陛下执意拉住我,刚刚好,我逃不掉。而此刻,我却突然感觉到自己也有力量拉得住他,因为他需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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