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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诏罢(上) ...

  •   夏日,天气渐渐炎热起来。海池畔正是绿树浓荫,蔷薇满架,楼台倒影,甚是美丽。也许是近日多了宴饮的缘故,我不愿常去,倒是常在御河入宫门处的一处小亭闲坐,那里萍花汀草,寂静宜人。
      我有些怀念去岁在九成宫的日子,那时的陛下似乎只属于我,而如今,我仍然重要,但似乎渐渐只属于他的一个部分。
      我当值如旧,也会陪侍宴饮。但侍宴本非我的长处,若不用应召赋诗,歌舞美酒于我而言便有些勉强。再说,遥遥一见,感觉总不及当年。
      近日陛下政务繁多,封禅之事既庄重又琐碎,虽有中书省会同礼部操办,但诸多事宜都要向陛下请旨。陛下也乐得与朝臣们商议此事,厚厚的典仪、籍册、成规之外,很多细节少不了反复叮咛嘱咐。
      毕竟有颇多的细务,陛下仍然命我常在书房伺候,我的案几之上也摞着厚厚的文册,还有一封封各地州府乘上的关于封禅之时进献名物的奏疏。
      圜坛、步道已由工部尚书阎立德主持营造。土方山石当地供应不足,质地不佳,要从周边州县征调。正值暑热,千里运送,不知民间是否亦有劳苦之怨。从显仁宫至洛阳宫再到泰山一路的行宫、别宫、行馆也都要重新修缮,以备陛下东巡之用,所需良木数百,还有不少贵重的楠木,要从岭南一带起运中原。
      为表皇恩浩荡,陛下免去了沿途几州今年的岁租,凡八十岁以上者还赐予财物,鳏寡孤独者皆赐粮米,又是一笔开销。与之相反,却是江南各地加役、征粮、增税。就算户部做了细致地筹谋,才一月有余,宫中府库所出的钱粮便也如流水一般。
      这一日,我正在案几之前替陛下抄录文书,默不做声,只见礼部侍郎入殿,将精心设计的玉碟奉于陛下过目。
      陛下一见便觉欢喜,拿在手中仔细地把玩。那玉质细腻温厚,泛着透明的光亮,又经能工巧匠细细雕琢,形态玲珑,堪称极品。周边又镶了不少金饰,更添贵重。
      “惠儿,你也来看看这玉碟。” 他招呼我。
      我只得起身,来到他身旁,恭敬地欠身,称赞道,“陛下,这玉碟精雕细琢,实在是完美无瑕。”
      他一面爱不释手,一面又向礼部侍郎询问道,“此物的确用了心。但如此好玉,大典之上所需多少?价值几何啊?”
      “陛下,这玉碟需匠人悉心打磨,一月可得其一。大典之上,共需玉碟八十一个。大约……大约……几万钱。”
      陛下听了,轻咳了一声,下意识地瞥了我一眼,有些不好意思。他陡然收起了赞美的神情,向着礼部侍郎正色道,“朕屡次说过,一切器物皆要从俭,不得靡费,一个玉碟而已,怎能如此昂贵?”
      我觉得气氛突然有些尴尬,连忙错过陛下的眼神,低下头去,恭敬地侍立一旁。只听礼部侍郎辩解道,“陛下,封禅所用,皆为神物,不可轻率。奉简也需有度。何况,器物之贵重,就是天下之贵重,金、银、玉、玛瑙、奇石,皆有其所用,不可有半点疏漏,亦不可用寻常之物替代。若要节俭,这一项上也是万万不能的。从眼下看,只能是少修宫室,减少随员了。”
      他说得自然有理。陛下听了,便点了点头,挥手道,“朕都知道了,你且退下吧。”
      礼部侍郎走后,我亦微微欠身,回到案前继续抄录文章,并无特别的言语。陛下眼见封禅用度如此浩大,怕是想起我从前的劝谏,也有些不自然。我心知肚明,连忙让自己安静如常,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过了一会儿,我抄录完一卷,奉于陛下身前。他伸手接过。我见他茶盏已空,连忙起身去为他奉茶。他亦没有拦着,任由我去做。
      “惠儿。”过了一阵,不知怎得,他倒先和我说起话来。
      “你也听了,朕还是知道体察民间疾苦的。对不对?除了礼部说不能节俭的神物,朕都从简,尽量不再劳烦过多的民力,如何?”
      我听了,倒更加不好意思起来。其实这些从来都是自有章法,他又何必说于我。只因他毕竟是贤明君主,无论如何,心中仍然有着一条准绳。再有,也许就是他仍然在意我的看法。
      我暗暗吸气,轻声回话,“陛下能有此心,是百姓的福气。如有能节俭之处,自然是好。但话说回来,毕竟是国之大事,诸多礼仪也不好有所违逆,反而失了体面。”
      “惠儿,朕知道你心中仍然不愿朕去封禅。”陛下面容平淡,并未不悦,只端着茶盏和我慢慢地说话。
      “臣妾不敢。”我轻轻地低头躬身,目光只落在自己身前的地板上。
      “朕不怪你。朕既知道你的想法,这些天却又多劳动你在御书房中伺候,就是想让你看看,即使封禅,朕心中装得也是天下百姓,不是什么好大喜功。”
      “臣妾知道的。陛下也不要总是觉得臣妾会逆陛下的意思……臣妾其实也为陛下高兴。若论及私情,臣妾心中怎能不愿陛下日日喜悦,心愿达成呢。无非是因为,于公而论,臣妾觉得陛下是少有的明君,一切万望周全而已。其实,这些都用不着臣妾考虑的,陛下不也是心如明镜?一再克制和约束人者私欲,时时不忘天下百姓。不然,怎么会一再奉行节俭呢。”
      陛下听了,见我前前后后已然说得这般小心谨慎,自然也能体谅我的难处。“嗯。惠儿。你说得对。你在朕的身边,时时规劝朕,这很好。朕日日看到你,便能时刻提醒自己,不可靡费。”
      我心中寻思,陛下难道是把我当作他贴于书房屏风之上那些每日用以反躬自省的奏章么?也罢了,若这样能有些用处,真正少些劳役花销,也算有我一点功劳。
      我正欲回话,忽听门外又报来兵部的奏疏。当陛下拿在手中的时候,脸上笼罩起一层不易察觉的幽暗色彩。他立即传召长孙无忌、房玄龄、李世绩和兵部众人等人来见,看样子是有紧急军情。
      “陛下,薛延陀部真珠可汗闻听陛下欲东封泰山,兵马必将东至,边境必然空虚,同回鹘、靺鞨等部,起兵二十万,跨越大漠,攻打突厥。如今他们一路向南,屯于白川道,已经占据善阳岭,势如破竹。突厥俟苾可汗不能御敌,已然逃至长城关内,遣使告急。”
      陛下端坐其中,面不改色,他声音浑厚,顷刻之间已有定夺:“自朕灭亡突厥以来,西域各部,相互制衡,原本安定。如今薛延陀部再起战端,意欲趁机增强自己的势力,试图称霸西域。一旦得逞,必将引起西域诸国的不满,打破朕经营许久的互制互衡局面,危害关中。朕断不能容!朕准备命大军前往助突厥征讨薛延陀部,以保西域平安。”
      众臣点头称是,等待陛下发号施令。陛下其实对薛延陀部早有提防,在其东境、西境派有一万唐军驻守。如今,陛下又命兵部立即在两处增兵数万,已成前后夹攻之势。
      但李世绩认为此举仍不保险,他上前进言道,“陛下,虽如此,臣还有所担忧。陛下东巡乃薛延陀觅得的千载良机,而东西边境常有军镇守,就算增兵,他也会有所准备。臣料想,他的精锐主力恐怕会出其不意,向北突袭。”
      陛下听了,点了点头“此言有理。想不到,突厥归顺大唐后,养尊处优,竟然毫无回击之力,倒让薛延陀部强盛起来。若当年听从玄龄的和亲之策,再用些金银珠宝灭其志向,也许能解此患。”
      房玄龄上前说道,“陛下,和亲之议还可他图,且需薛延陀部前来祈求,方不损大唐国威。眼下仍需精兵强将以御敌,若此番不能取胜,那别有异心的部族便都会趁陛下东巡之际,蠢蠢欲动,无论哪里起了纷争,于我都十分不利。陛下还是速速调兵遣将吧。”
      陛下听房玄龄点到关键所在,心中默允,又与李世绩再议一番,便当下颁布诏令,命他亲帅大军屯兵朔方,又调右位大将军李大亮屯兵灵武,共同破敌。
      众将领命而去,这应当是必胜之战,原本没什么值得忧虑的。过了一会儿,我听到陛下突然唤我,“惠儿,朕有些头痛,过来给朕捏捏吧。”
      我连忙上前,跪在他身后,一面轻轻按在太阳穴上,一面小声问着,“陛下若有不适,不如宣了御医来看看可好?”
      “不必了。朕休息一会儿。”
      “陛下近日是有些劳累了。如今虽有战事,但陛下已命李大将军亲征,自然是万无一失的。”
      “你不懂。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那陛下是想到了什么?可愿意说与臣妾?”
      “哦。朕是想到那年,朕灭突厥,西域各部无一再敢抗衡。互不相侵,各守边界,这是朕的态度,也是朕的国策。但若有相互侵犯,朕必讨之。可人的欲望,总是无穷无尽的,薛延陀部竟然如此莽撞,不知轻重。今日讨伐,胜则必胜,但却难保薛延陀部会就此罢手,安守疆土。”
      “臣妾明白这种隐忧。陛下想得长远,自然多些顾虑。但眼下既然如此,陛下也不妨宽心,且静待前方的战报吧。”
      “嗯,也只能如此。”
      ……
      陛下说着说着便闭上了眼睛,不再言语,任我轻轻为他按压了好一会儿。那一夜,我在甘露殿陪伴陛下到很晚,他的心头仍然蒙着一层阴云。
      李世绩与李大亮两人,带走数万精锐,击败薛延陀自然不是问题,问题却在于“封禅”本身。陛下与朝臣一应东巡,兵力自然东进。各部首领酋长也至泰山一同参加典仪,人人熟知陛下行踪。若再有邻国挑起事端,陛下回转兵力以御敌,总还是存有隐患。
      我心中隐隐浮现出一种预感,不知道该如何言说,索性只道自己很久没有整晚地待在书房服侍了,便如此陪伴他多一刻也好。我望及陛下的神情,他专注地练字,刚才微微锁住的眉头也在不断挥毫泼墨中渐渐舒展开来。
      也许是我多心了,这只是小事。如今的陛下,还有什么会是他所不能驾驭的吗?应该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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