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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愿否(上) ...

  •   初晨的阳光散射进我的屋门,盆花叶子上的朝露晶莹地滚动。我晨起梳妆,青玉走了进来,为我端上一剂汤药。
      “婕妤,这是前儿夫人入宫时留下的,让奴婢定要提醒婕妤记得按时服用。”
      我看着那药碗,不禁轻声地叹气,看青玉一脸千叮万嘱的样子,吩咐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青玉应声便退了下去,我并不想喝,便仍然搁在那,还由丹云为我梳理发髻。我透过铜镜,看着丹云淡然的神情,只顾专心地服侍我妆扮,似乎从未关心过那里还摆着一碗苦涩的汤药。
      我不禁想起这碗汤药的来由。齐聃病愈后,陛下特地恩准母亲入宫接他回府,也顺便能来看我。自贞观十一年奉诏入宫后,我还从未见过家人,齐聃这一病,我倒有幸能与母亲见上一面。
      “母亲,数年不见,女儿实在是想念母亲!”我一下子向母亲扑了过去,不知用什么方法才能表达我的思念之情。
      母亲也流下热泪,把我紧紧拥在怀中,“惠儿,母亲也是,无时无刻不在牵挂你。这些年你也受了不少委屈,吃了不少苦,母亲和父亲也帮不上你,心中一直不安啊。来,让母亲好好看看。”母亲抚着我的头发,盯着我看也看不够,好像儿时一样。
      “母亲不要这样说。无论过去如何,如今也都好了。弟弟又能为晋王殿下侍读,日后也不愁出路。父亲母亲应该安心才是。”我安慰着母亲,我知道她一直不愿我一早入宫,因这事始终有些埋怨父亲。
      “说到底,这宫里究竟比不得寻常人家。惠儿,如今虽然陛下待你不薄,但你还是要事事谨慎小心啊。哎,都怨你父亲,竟不知图的是什么,非要把你送进宫中。”
      我怕母亲再忆及昔年父亲造作之事,连忙宽慰,“母亲……都这些年了,也不必再怨父亲。其实,女儿心中仰慕、感爱陛下已久,能入宫侍奉也是遂了心愿。早些晚些,还不都是一样?再说,陛下如今对我很好,后宫又十分和睦,总算是岁月静好。”
      母亲听了,多了几声叹息,木已成舟,又见我安好,总算点了点头。她遣了身边的宫女出去,仔细地拉着我的手,压低了声音问道,“惠儿,自你从昭陵回来,侍奉陛下也有两年多了,听说陛下又时常宠幸,怎么还不见你有身孕呢?”
      “母亲……”我一听,一下子羞红了脸,连忙低下头,摆弄起手中的披帛,不好意思地说,“母亲有所不知,我虽然常伴君侧,但后宫宠幸之事,陛下却大致遵循旧礼。所以细算起来,也并不多的……”
      母亲轻声嗔着我,“傻孩子。你以为要多少,一次两次便够了。你如今年岁正好,可千万不要耽搁了正事啊。你如今虽然得宠,但若不能为陛下诞育皇嗣,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吗?”
      “母亲……”我似乎还不大能接受这样的说法,便转过头来想和母亲一辩。“我知道母亲是为我好。可我如今和陛下心意相通,诗书辞赋,相唱相和,亦是十分美好,所以子嗣的事还尚未想过。其实陛下于我,不只是君王和夫婿,更是良师、伯乐和知己。能得陛下如此,也是人生幸事,怎么会是一场空呢?”
      “幼稚!”母亲重重地捏住我的手,不停地叹着,“这些虽好,却也不能保你一生平安啊!不说别的,陛下今年四十有五。虽说仍在壮年,但毕竟已有些春秋了。若陛下不得万寿无疆,那后宫那些无子嗣的嫔妃宫人可就可怜了。”
      “这……母亲,这话可不能乱讲。万一……”我一听母亲说得如此直接,倒急了起来。
      “哎,你这孩子!你一向都只看重那些诗书词赋,活得宛若仙草一样。可母亲告诉你,如今你青春正好,陛下也还未及将老,你可得抓紧机会。若错过了这些好的时候,日后可怎么办?有了子嗣,将来就能封个太妃安享荣华。若没有子女,一有不测,就只得遣去别宫、寺院孤独终老了。”
      我听了,默默低头不语。母亲说的都是事实。可我此时正与陛下恩爱有加,怎么会去想到他百年之后的事?我心中自然有千百个不情愿,只愿母亲不要再说下去。
      “我知道母亲是为我好,可将此事这般直白地言说,万一被人听去,是大不敬之罪啊。
      我承认母亲说得都对,可我……还从未想过此事,也不愿如此论及陛下。再者说,这子嗣的事,既是上天注定,又是水到渠成,我又何必焦心呢?”
      “这说来也怪,你说得不错,这本是自然而然的事。可自长孙皇后故去,这都好几年了,宫中竟然没有再添过一位皇嗣。你年纪还小,就算你不懂不想,别人难道也能不懂不想?惠儿,你说,陛下会不会……”
      母亲突然一问,我会了意,一下子脸红得发烫,恨不得把头埋进衣领里,“母亲,断不可如此猜测。陛下……他,他很好……”
      我手不自觉地揉捏起披帛,只想掩饰自己得羞涩和窘态,“再说,前几年杨夫人不也还生过曹王李明么,可见陛下肯定是无碍的。”
      “说得也是。这倒奇了。惠儿,若是你从前没上过心,母亲和你说了这么多,从今天起,你也该重视起来了。你想想,再过两年,陛下就近了天命之年,总会有些影响的。”
      我一直低头红着脸,似听非听,任由母亲说着。“这药,是替你补养身子的。你可要按时服用,总会有些助益的。那母亲走了,你可要多多保重啊。”
      母亲走后,我便一人呆坐下来。想来从前我的确只是女子之心,沉浸在与陛下的相处之中,几乎从未想过生育之事。母亲说得句句在理,由不得我不时常细细想来。有时心中添上一些烦闷,有时忍不住抱怨自己,有时怀想和陛下一处时的滋味……
      奇怪的是,这件事宛若一个深渊,若从未想到过便好,一旦想过,就再也不会消失掉。
      我甚至能够感受到自己身上激发出的母性,更加喜欢无事的时候去陪兕子,或是怀念想前几日照顾幼弟的感觉。我也终于醒悟到,那个能把我和陛下紧紧连在一起的,也许不是别的,而是子嗣。
      想到这儿,我默默地端起这碗汤药,喝了下去。那苦涩的滋味还未离开我的喉咙,就听见门外内侍的通传“陛下驾到。”
      我听了一惊,一时手忙脚乱,还没来得及让丹云收拾药碗,陛下就一脚踏了进来,直直地坐下。
      “惠儿,在做什么?”他笑着问我。
      我心里一阵紧张,连忙起身行礼,“拜见陛下。这一大早的,陛下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我一面说,眼睛却不住地看那药碗,示意让丹云赶紧撤了下去。
      “今日难得没有朝会,准备去藏书阁里让房玄龄、魏征他们查些典籍。这不,先绕道过来看看你。”陛下心情倒是好得很,但他很快察觉到我的神色慌张,又见丹云手里的药碗,便问道,“怎么了惠儿,不舒服?”
      “没……没有。”
      他一脸关切,让丹云站住,连声问着,“没有,那喝得是什么药?给朕看看,若身子有什么地方不适,要及时传了御医来看才是。”
      “陛下……”我一时完全不知说些什么好,只能任由他把那空碗拿在手中端详。
      陛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药碗,不动声色地说,“哎,惠儿又长大了。”
      “陛下……臣妾没有,不是……臣妾也不想……”听这话,我大约估摸着他已了然,一下子羞得语无伦次。
      陛下摇了摇头,“罢了,你若想喝便喝罢。宫中还有更好的,朕回头也可以一并赐予你。不过,这药也不能多用的,否则适得其反,可就真的难说了。”陛下边说边放下那碗,端起茶来,平静地如同在断一件简单的公案。
      “陛下知道这药?”我不住地看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
      陛下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哎,几十年了,宫中就没断过这个味道,朕还能不知道?”
      “陛下……”我不自觉地唤出声,原来陛下早就知道这其中的就里。
      我看他的脸上似乎染上了一些失望的神色,一时觉得自己更加地窘迫。这恐怕是深宫中最低级的秘密,甚至是最轻浮的把戏——尽管承载的是一个后宫女子深深的愿景,但在陛下看来,似乎不那么值得,也不那么重要。
      我闭了闭眼睛,想要稳住自己复杂而低落的心情,不知如何回话方妥。而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瞬间似乎令我与陛下之间蒙上一层奇妙的轻纱,有些遮住了那些原本晶莹剔透,不参杂一丝杂质的美好。
      我更加地沮丧起来,看陛下也不出声,仿佛一下子坠入了什么流年的回忆,也许不能令他愉快,也不能令他感觉到轻松,就像他平时与我在一起时所表现出的那样。
      我低声告罪起来,“陛下……臣妾不该如此的,臣妾原也没有想过,一时不懂事。求陛下恕罪,臣妾再不敢如此急切了。”
      “朕怎么会怪你呢。说起来你也入宫好几年了,这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凡事都不可强求,皇嗣的事就更是如此,顺其自然最好。你还年轻,且放宽心吧。”陛下安慰我一句,我还没来得及回话,陛下皱了皱眉头,“那朕先走了。”
      我还没来得及起身恭送,陛下就这么匆匆忙忙的离去。他的神色看上去也是难以名状,似乎是我从未经历过的一种。我感觉他还有话想说,但他便这般走了。这样的情形于我们之间似乎从未有过,哪一次他从延嘉殿离去不是畅快而闲适?
      这意味着什么呢?嫔妃,承宠,生子,难道不是宫廷之中永恒的主题吗?陛下如今已有十四个皇子,二十一个公主,后嗣的确昌茂,但仍然心怀此愿的新晋嫔妃也是无错。
      但愿如陛下所说,顺其自然吧。我不知道这其中是不是包含着疑问,甚至也不知道明日的药我是否还要如常地服下……我似乎还无从探知答案,但我心中却仍然难掩愧疚,好像我的心急亵渎了陛下,也亵渎了陛下待我的一番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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