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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依倚 ...

  •   仲春,海池畔正是春光烂漫之时。宫墙内的山桃已静静地凋谢,那一抹静谧的幽白,在繁花似锦之中只能是一种陪衬。
      我到紫微殿中看望阴妃。自打从骊山回来,她就着了风寒,一直病着。我心中一直转着的那个疑问,自然也寻得机会难以开口。今日,看她披着一件厚织锦的半臂,正在院中一株细柳之下等我。
      “娘娘,您才刚刚好,怎么能在树下吹风?不如先进屋里去吧。”我连忙上前行礼,问候着她。
      “不妨,我已好了很多了,出来换口气,不然没得倒叫人烦闷。”
      “来,徐婕妤,过来坐,今天我们好好聊聊。”她微笑着招呼我,还如从前那般随和。
      “前些日子,陛下下诏宽恕前隋名臣忠烈已被流配的子孙,让他们得以还家。你可知道?”她还未等我坐定,便问我。
      “这……”的确有这么回事,不过是改朝换代的惯例而已。前隋罪臣流放者数以千百,如今天下安宁,他们颠沛流离,连遗老遗少都撑不起,哪还能危害朝局?我一面心想,一面回答着她,“臣妾的确听说了,也是萧瑀大人一力促成的,更彰显了陛下的恩德。”
      “只可惜,我们阴氏一族、还有母亲耿氏一族的后人却没有这个福气了。”
      “娘娘……这……”她似乎和我从未吐露过这样的心声。毕竟“前隋”于她而言,既是烙印,也是劫数。
      “你不用担心。我也只是听到这个消息,闲话几句便是。我和兄弟蒙陛下特赦,一向厚待,又有祐儿,我已然知足。”
      “娘娘……那日骊山狩猎,齐王殿下费尽心思要与娘娘见面,娘娘又思念殿下,却为何避而不见呢?”我看她面色从容,又提到李祐,便终于抛出此问。
      “祐儿这孩子,不好读书,又竟想些荒诞的主意。若是让他成了,日后岂不总是要弄出些稀奇古怪的花样?虽然他并无恶意,只是为了见我,但陛下万一知道了,也是欺君之罪啊。但我若不见他,这样一次不成,两次不成,他便能知晓,就算娘亲也不能纵他的顽劣。毕竟顽劣和筹谋,在外人看来并无差异。一念之间,也许就是祸事了。”
      她徐徐道来,又不住地叹气,对儿子也是满满的无可奈何。只能用这个拒绝的法子,告诉李祐不可僭越和胡来。
      “娘娘爱子之心,徐惠十分敬佩。这也真是苦了娘娘”
      “其实,除了魏王,哪个成年的亲王不是常年戍守封地,与母妃难以相见的?我自然能耐得住。其实他远离京城也是好事,可祐儿这孩子,我一手带大,倒是很依恋着我,孝顺得很呢。”
      可李祐真的只是思念母亲吗?我不知道阴妃是否已然知晓他与太子来往过密的事,但我此刻眼前之人,全然是一个思子、爱子,处处为儿子考虑的母亲。
      她见我不言语,便说道,“祐儿一向敬你,他要惹出什么祸了,你若使得,能帮他的一句的,就莫要推辞啊。”
      这也不是什么太过分的客套,我便承应下来,“是,徐惠记下了。只是,齐王似乎和太子殿下很是要好呢。”
      阴妃摇着头,“这里有个缘故。若论年纪,祐儿和魏王相差无几。说来也怪,太子和魏王是亲兄弟,却自小看不对眼,倒是喜欢和祐儿玩。只是祐儿不好读书,怕太子近墨者黑,陛下和皇后都不喜太子与他亲近。可偏偏太子不听,总是偏帮着祐儿。无奈之下,陛下也只能早早地把祐儿赶去了封地,随他怎么胡闹去。”
      我听了,亦无奈地笑了一下,并未答话,只是品度着这对母子有些不同寻常的相互依倚。却见青玉从殿外进来,与侍立在廊下的丹云耳语几句,面上有些着急之色。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我抬高声音问道。
      丹云躬身入内,站定后屈膝回话,“回娘娘、婕妤,刚才是夫人派人送信,说是齐聃小公子得了重病,坊间医治不好,危在旦夕,实在没了办法,想请婕妤拿个主意。”
      “真的?”丹云点了点头。我听了心中一急,连忙向阴妃道,“娘娘,既然弟弟有恙,臣妾就先告退,改日再来和娘娘说话。”
      阴妃忙起身送我出门,“你也不要太过心急,小儿总是难免三灾八难,都会好的。”
      回到延嘉殿中,我连忙打开家书,父亲正在外任,字里行间都透着母亲的焦急和无助。我对丹云说道,“齐聃是家中唯一的男丁,若有个三长两短,岂不要了父亲母亲的性命?家中才搬来长安不久,京中又无亲属,想来寻医问药自是艰难。我去求求陛下吧,若能请了御医前去诊治,说不定还能有救。”
      丹云点了点头,“只有这个法子。夫人送信入宫,怕也是这个意思。”
      “快走。”我带着丹云赶去甘露殿中,陛下正在和长孙无忌议事。王德在门外值守,看见我,他连忙拦住,“徐婕妤,今儿不轮你当值,你怎么来了?”
      “王公公,徐惠有事想求见陛下。”
      “徐婕妤,你日日在这当值,自然知道规矩,如今陛下正在与长孙大人共议大事,怕是不好进去打扰。”
      “王公公说的的确都是实情,可徐惠实在没了法子,不知可否破例为我通传一下?”
      “这……”
      “谁在外头?”王德还未答应我,里面就传来了陛下的声音。
      “陛下,是徐婕妤求见。”王德一面回话,一面有些嗔怪地看着我。我见他还是护我,便用目光向他道谢。
      “让她进来吧。”陛下倒是很爽快地唤我进去,也未让长孙无忌退下避嫌。
      我入殿,跪于正中行礼,“臣妾拜见陛下。”
      “怎么了?什么事急着见朕。”
      “请陛下恕臣妾鲁莽。”我叩首下去,才起身回话,“陛下,臣妾刚刚收到家书,说弟弟齐聃突发高热,惊厥数次,寻了长安几家名医都是无用。臣妾无法,求陛下请了御医去给弟弟瞧上一瞧,也许还能有救。”我一面说,一面忍不住流下泪来,心中实在担心弟弟,又担心母亲因此而太过忧心难过。
      陛下走下御座,扶我起来,丝毫也不曾迟疑地说,“朕知道了。你不必担心,朕即刻命人去给你弟弟治病就是。王德,传朕旨意,命御医署三个首辅御医一同前去,用最好的药材,无论用什么法子,都要让徐婕妤的弟弟万无一失。有什么结果,立即来回朕!”
      “臣妾谢陛下恩典。”我听了自然感动得很,又是一跪,叩首谢恩。
      “好了好了啊,你别着急,先等等再说。”陛下又安慰我,也不顾长孙无忌就在一旁,不停地拍着我的肩膀,让我冷静下来,好像要把他能拥有的笃定的力量传递给我。
      “朕和国舅还有事要议,你就先到后殿去等着消息,好不好?放心啊,有朕在,什么都不用怕。”
      “嗯!”我见陛下如此宽慰,心里安定了不少。转身才要退下,却悄然看到长孙无忌那寓意深长的目光。我连忙低下头,躬了躬身子,算是见礼,然后回后殿去了。
      只听长孙无忌对陛下说道,“陛下对徐婕妤还真是好。”
      “你这话怎么听着这么酸呢。”
      “臣只是觉得,陛下这些年,似乎从来没对哪个嫔妃这么上心过。看来陛下已经找到能够交心之人,妹妹也该放心了。”
      陛下听了不语,只是点了点头,“你呀……既然如此,皇后都放心了,国舅可也能放心了吗?朕知道你的意思。朕答应皇后的,自然不会忘记。”
      因为担心着弟弟,我亦不曾多想这话的含义,只到偏殿中等着。我不时来回踱步,还是难掩焦急。丹云便在一边不停地安慰我,“婕妤放心,有陛下在,会没事的。”
      过了一会儿,便有御医前来回话,“回禀陛下,徐家公子得的是急症,高热不退,几处浮肿,又抽搐几次,眼下的确凶险。恐怕是水土不服,又兼春寒,体内大不调所致。”
      “你只需说还能否得治?”陛下连忙问着御医。
      “寻常的法子,断不可能了。眼下只一法可试,只是需要宫中才有的一味药。”
      “什么?你尽管说来。朕说过,宫中府库的药材尽可以用。”
      “冰苜蓿。此法需将紫、金两种苜蓿藏于冰窖之中,待其冰冻后,捣烂,绞碎,再配上茵陈、甘草等药材服下。”
      “那还不快去?”
      “陛下,紫、金苜蓿虽然可得,但如今已是仲春,外间无处存冰,只有宫中的冰窖才有。而这冰苜蓿只能从冰窖中取出后立即取用,若从宫中取了再送往府中,一旦融化,或者温度不足,药效就会大大降低。所以,臣还恐怕耽搁了时辰,就无大用了。”
      “既然如此,就把齐聃接到宫里来医治,不就行了?你只去速速配药即可,旁的事不用操心。”陛下想都没想,就连声吩咐下去。
      我见陛下如此关照,事事通融,一一考虑周全,早是十分感动,又见他允准将齐聃接入宫中医治,更不知该如何谢他,只能先向他投去满满感激的目光。
      长孙无忌在旁边说道,“陛下,这……外臣入宫居住,怕是不妥。”
      他说的没错,就算弟弟重病,我也断不感想这样的事。宫门深似海,一旦入宫,都是家人亲族再难相见,最多也就是封了诰命的夫人年节之时探视一二,哪有兄弟入宫,还要居住宫中养病的道理?
      陛下听了倒是不曾犹豫什么,“齐聃还是个孩子嘛,不碍事的。再说,既然只有这个法子能治,如若不让他住进宫中,岂不是要了这孩子的性命?”
      “可是……陛下,这的确与宫规不符。若臣没记错的话,齐聃今年已十一岁,又无封爵品衔,民间一男子平白无故进入内廷,会有闲言碎语传出的。”
      我看长孙无忌所言在理,还语气坚硬,心中一冷。刚才我只想着能救弟弟,却不料想还有这其它的相干。但我又不能和他相争什么,只能含泪望着陛下,看他如何说服与解围。
      谁料陛下大手一挥,“这有什么,朕现在就下旨让齐聃做治儿的侍读,不就行了?等他病愈后,就入国子监,与治儿一同读书。王德,你亲自去接齐聃入宫,先住在治儿从前的屋里,也方便徐婕妤来往照料。事不宜迟,救人要紧。”
      殿中之人大概都一时愣住,竟片刻无语,陛下转向长孙无忌,“再说,辅机,内宫的事朕也还做得了主,你就不用多言了,先去吧。”
      看来圣意已决,长孙无忌也便无奈,起身告退下去。我眼见陛下就在我身边,再不能多等一刻,早已跪在他的身前谢恩,泪水横流,“陛下,臣妾谢陛下!陛下如此照拂齐聃,臣妾,臣妾代齐聃叩谢陛下的恩典……”
      “好了惠儿,快起来吧。你也忧心了一日,快去治儿那一块儿收拾收拾,这几日就好好照顾你弟弟。”陛下拉我起身,顺势把我揽在怀里。
      我的眼泪还止不住地流个不停,心中那复杂的滋味更是难以言说,有感动,有千恩万谢,还有我对他深深的依倚。而他,此刻,就这样高大而笃定的站在我的身后,保护我,给我化解一切困难的可能和力量。
      “冰苜蓿”果然是一剂神药,只连着用了两次,齐聃便不再高热,脱离了险境,身子也慢慢舒缓了下来。御医们早晚斟酌病情,又重新调和了配方,再配上悉心的调理,我又日日在身边照顾,不几日,齐聃算是闯过了一劫,母亲也总算放下了心来。
      我仔细为齐聃调理饮食,多做湖州、余杭等地常见的清淡菜肴,又想着法子改良,好让他慢慢熟悉长安的味道。自然,我也会精心准备,奉于陛下尝尝。谁料陛下却有不少喜欢的,连连说自己歪打正着,竟也有这样的口福。我笑着服侍他饮食,又告罪一声,答应以后常做给他,他便笑得十分舒心。
      就这样,这些日子我一面侍奉陛下,一面照顾幼弟,虽然辛苦,却十分的充实、坦然。我在心中不知不觉地勾勒起一个相似的画面,思量着,如果这就是“家”的感觉,还需要再添些什么,才能将我和陛下永永远远地连在一起。
      等齐聃好了不少,我便带着他来到甘露殿当面叩谢陛下。陛下看着齐聃,甚是喜爱,仔细问他读什么书,是不是和我一样擅长诗文。齐聃灵巧,对答如流,将陛下所做的《帝京篇》十首背得滚瓜烂熟,惹得陛下十分喜爱,叮嘱他日后去了国子监定要勤学苦读,早日成器。
      齐聃叩谢皇恩,因为只有三品以上官员的嫡子才有机会入选皇子的侍读,入学国子监。陛下爱屋及乌,齐聃不仅捡回了一条命,还就此拥有了一个不错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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