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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骊山 ...

  •   残冬漫长,并无霜雪,万籁俱寂,却是汤泉最好的时节。我松散地挽着长发,尽卸钗环,披着洁白的纱衣,来到御汤等候陛下。
      骊山行宫之中,嫔妃自有别的汤池,能在御汤侍奉陛下当然也是难得的恩宠。我已然把自己浸泡在水中,任由温泉水汩汩的热气熏蒸。那细密的水珠渐渐挂满我的脸庞、发梢和脖颈。我闭上眼睛,感受着这天赐的舒适与放松。
      一阵宫人行礼的声音,我听到陛下的脚步渐渐近了。我连忙要从汤池之中出来迎驾,陛下却按住我,“外面凉,你别上来了,朕这就要下去。”
      “嗯!”我伸出手来引他,让他拉住我,缓缓地入水。水中浮力让他的身子轻飘起来,我稍稍用力,他便顺着我,一下子被我抻到身边。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却已然稳稳地站住,一手搂住我,“你笑什么?”
      “臣妾真是好喜欢这温泉水。平日里都是臣妾乖乖地被陛下拉在手中,这水却能让臣妾这么轻松的揽着陛下入怀,这感觉自然不同了。”
      “胆子越来越大,竟然戏弄起朕来。”陛下笑着,假做嗔怪,一个猛子把自己泡进了水里。
      “这水真好,温暖,新鲜甘甜。”我一面赞叹,一面将泉水不断地淋在他身上,他闭上眼睛,舒服地享受着我的服侍。
      我突然停下来,拨弄起他胡须上挂着的水珠,许是弄疼了,他眼睛突然一睁,“怎么了?”
      “陛下……臣妾只想摸摸。不是久有传闻,陛下的胡须可以挂得住弓箭嘛!”我不知怎么的,今日的感觉有些欢脱,全然不似平时拘束。
      陛下也笑得爽朗,“惠儿今天怎么也如稚子这般可爱?的确有这么个传闻,不过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哦?是什么?陛下可愿意告诉臣妾?”
      “朕自幼从军,用的都弓箭比一般人的都要大些。父皇当年给朕一柄柘木长弓,除了朕,没人拉得开。那年征讨刘武周,军情紧急。朕快马急行百里,连发数箭,弓也断了。虽然战胜,但却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好弓。军士们在晋阳城里走遍大街小巷,终于寻来一把差不多的。朕一看,大小不差,但根本不是一样的武力,就笑着说道,‘这弓太过柔弱,用胡须就能挂起,怎么能指望它来行兵打仗呢。好在晋阳已经收复,柘木大弓已是物尽其用,坏就坏了吧。’”
      我一面听着,一面幻想着陛下当年金戈铁马的雄风,不住地赞他,“陛下真真神武!怪不得能流传到今天。臣妾起初听的时候还不相信,今日听陛下讲起,让臣妾好生敬佩和羡慕。”
      过了一会,我拿起一旁的上好油膏,闻了闻其中淡然又曼妙的香气,为他涂抹起来。我的指尖碰触到他脊背、胸膛上的皮肤,才第一次仔细地看清他身上的一道道疤痕,还有其中更深的,已然有些松弛的纹理——那是岁月留下的印迹。
      好像是什么触动了我,我的手突然弹了回来。陛下也察觉到了,问道,“怎么了,惠儿?”
      我收起自己游离的神思,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陛下,臣妾,臣妾好像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到陛下身上的伤疤,心疼之余,自然有十分的崇敬。陛下为了大唐,实在是呕心沥血。”
      陛下拍了拍我,“这些伤疤都跟随朕半生了,除了膝上、腿上这两处,偶尔会疼,旁的都不碍事。”忽然,陛下用手托起我的下巴,笑吟吟地看着我,“惠儿,你又不是第一次见,也不是第一次侍寝了,怎么还会脸红啊?”
      我听了更加羞涩了起来,“侍寝之时……臣妾多少还会惧怕……再说,陛下总是那般……那么大的力气,臣妾……应接不暇,哪里敢看啊……”我只觉得自己的脸早已红得透透的,只好埋在他的肩上。很快就听得他的一阵坏笑,“那今天你便看个够吧……”
      我不知还想多么痴缠,只见他的目光突然盯住在我肩上的那个伤口。我连忙捂了起来,“陛下别看,这肩伤,是臣妾的瑕疵……”
      他专心地抚着,觉得我肩上凉了些,便也舀起那温热的泉水淋下,“怎么会是瑕疵呢。这伤口是为朕留下的,朕心疼还来不及。只是你肌肤如雪,总是有一点红印子,更惹人怜惜了。”
      “陛下不嫌弃臣妾就好……”我撩起水花,想掩盖住这个疤痕,无奈水过无痕,却越发清晰起来。
      “朕都不知道该怎么心疼你才好,哪里还会嫌弃!来,再浸得深些,你只顾服侍朕,身子都凉了,快过来再泡一会儿吧,”陛下一脸疼爱,慢慢地拉我来到池边浅处坐下,我又倚在陛下的肩头,抬眼便望到夜空中漫天的繁星。
      但这一夜,侍奉陛下入睡后,我却久久不眠。令我无比怀恋的是这一日又如梦幻一般的感觉,而我却也第一次察觉到了一件我似乎从未在意过的事——今年陛下已然四十五岁。
      但这又如何呢,他的威仪、成熟、厚重如醇酒,就算多少有些岁月的浸染,仍然分毫不减他的魅力如磁石。我有些埋怨自己,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只在他轻微地鼾声中紧紧地挽住他的手臂。
      第二日,陛下前往骊山皇家御苑狩猎,众将、皇子们随行。阴妃仍是一身俊逸的男装,陪伴陛下左右。想不到曹美人也擅长骑射,自告奋勇。陛下听了欢喜,当即赐予她胡服、弓箭,她装扮起来的样子宛若胡地贵女,甚是好看。
      陛下带人一路飞骑,一转眼的功夫便到山中寻猎去了。我策马在后,实在追不上,索性勒住了马,欣赏着骊山的风光。突然之间,看到有人从远处拍马而来,扬起尘土。我正好奇这皇家御苑里是哪来的人?定睛一看,却是齐王李祐。
      李祐早已勒住了缰绳,很快来到我的身边。丝毫不顾我狐疑的目光,而是笑得欢快,“徐才……哦不,徐婕妤!”
      “齐王殿下……”我吃了一惊,不自觉地发问,“你怎么会在这儿?可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吗?”擅入御苑乃是大罪,何况并未听闻陛下此次曾召齐王随驾。
      “自然没有,若是等父皇旨意,我便此生也回不了长安了。我只是路过这儿,想来看看母妃。谁料到没见到她,反而遇见你。”齐王下了马,也帮我把马牵住,待我下来,又把马儿交给侍从。
      “阴妃娘娘陪伴陛下狩猎,已往骊山去了。你快离开这儿吧。要是陛下知道了,你该怎么办?”
      “你别担心,父皇不会知道的。”他仍然露出一脸的顽劣。
      “一会儿狩猎结束,陛下会从此处下山,你若就此撞上,该作何解释呢?”
      李祐看我紧张地样子,笑得更加狡黠,“这你不必担心。父皇一会儿必定不会再走此路了,他会从那边的山谷下山。所以,一会儿你也快过去吧,免得有人寻你。”
      “为什么?”我看他说的这么笃定,好像陛下已然被他安排好一般。
      “问那么多干嘛,听我的就是。我还能害你不成。若有什么闪失,我怎么还能站在这儿和你说着话呢。”
      我倒被李祐弄得没有办法。抬眼望去,果然如他所言,山上的旌旗似乎并未向着这边摇动,而是冲着侧面的山谷挥舞开去。
      “齐王殿下要去哪里?”
      “长安。”他清楚地吐出两个字。
      “殿下……这……是不是更有不妥?万一……”
      “好了,别这么紧张。反正,人我已经送到了。这就要回齐州,路过这里而已。父皇一路也没有察觉,对不对?”
      “可是,你私下来往长安,不是抗旨吗?何况,你还要送什么人。”
      “一个琵琶女,一个内侍而已。都是小事。”他席地而坐,伸手捻起一旁的杂草,说得都那般轻松。
      “你要送给谁?”
      “太子!”他平静地说出这两个字,和手中掐断杂草的节奏完全一致。这并不意外,前几次他不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地帮着太子么。
      我叹了口气,“齐王殿下……前些日子,陛下刚刚责备太子宠信内侍,让他戒骄奢,修身养性,你此时又送琵琶女,又送内侍入东宫,是什么意思?”
      齐王听了,盯住我看了半晌,大笑起来,“看来这一年,你的确得宠,和父皇是同心同德了。我不管那么多,太子命我去寻,我就为他寻了来。其余的,与我何干?”
      “你若真心为太子好,难道不该劝诫他有所收敛,勿要寻欢作乐才对吗?”
      他并未回答我,只是又露出那种顽劣,“好啦,徐婕妤。不要再纠缠这些事了,说说你吧。你如今晋封婕妤,又这么得宠,是不是得好好谢我才是?怎么样,我想的法子不错吧?”
      我心中无奈,提到上回团扇和山桃的事,我的确还没谢过他,便向他屈了屈膝,“谢齐王殿下——”我故意拖长了声音,“那出其不意的法子。”
      他也笑了,“好啦,我只是与你玩笑。我不是说过嘛,我一直把你当妹妹的……来,好久不见了,我们走走。”我看到他的眼中闪烁出的真诚让人无法拒绝,这个人实在与众不同,便不由自主地随着他向前走。
      “做宠妃,也不易吧?更何况是父皇宠妃呢。”他换了一副怜悯的脸,好像给陛下做着宠妃是多么可怜的一件事。那眼神我似乎在哪儿见到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我倒不觉得。陛下待我很好。如今我别无它愿,心满意足,这样平安度日就好。”
      谁知他却高声叹道,“飞蛾扑火!现在,我知道你也听不进去什么。只能嘱咐你好好照顾自己,若有可能,就把心收住,懂吗?”
      “这是为什么?陛下真心待我,难道要我不应该赤诚相待吗?”
      “也不是。只是你还年轻,也得多为自己考虑……”他摇了摇头,“算了。为自己考虑?还是罢了吧……”
      “殿下这话中有话的,我反而倒听不明白了。”
      “没有……我……我是怕……父皇有那么多女人,你若太投入了,早晚会受伤的。”
      “后宫恩宠原本就是如此。若因为这个,我亦无法,也不会太过伤感,谁让我已入宫呢?”这也说得过去,我不想在这儿纠缠下去,便话锋一转。
      “诶,你既然特意来此看望阴妃娘娘,想必早已做了一番安排。但娘娘为什么仍然去陪陛下狩猎,而不曾来此与你相见呢?”
      他看我一问,一下子变得有些遮掩,“母妃……她不愿我冒险。还有就是,她能陪伴父皇的机会也不多啊……”
      “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你要保重!”我还来不及再问,他一面说话,一面就已起身上马。
      “诶……你可有话要我带给娘娘吗?”
      他摇了摇头,“快回去吧……”说完,他用力地挥起马鞭,飞快地离去。
      李祐刚走不久,便有内侍前来迎我,说山上路险,陛下不从此处下山,而是从旁边的山谷回去。
      我点了点头,一路上细问缘由。原来是陛下登上骊山后,发现原本扎得牢牢地护栏墙篱断了一处,差点滑了马蹄。将军们恼怒,要处置御苑的守军。陛下却拦住了他们,说道,‘御苑本是禁地,出了这样的疏漏。如今朕见其不整,若不处罚,便是怠惰军法。但朕知这御苑地形险要,崎岖不平,低处设围容易,高处则难。现在朕在高处,如若处罚他们,岂不是成了登高临下求人之过。不如假托山道险阻,从旁边的溪谷下山即可。’多亏了陛下宽宏大量,不曾追究,才使众人免去死罪。
      原来如此!我心里暗自揣摩,李祐早就知道陛下会从那边的山谷下山,那弄断护栏墙篱的人,不是他,又是谁呢?这倒真的很像李祐的主意,总是这般的出其不意。
      可他费劲心思的把陛下引开,想要面见母亲,阴妃为何不与他相见呢?他数次私自来往长安,看似帮助太子,但怎么品读,其中都有些不对劲的地方,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陛下是否全然知道这些,又是如何看待于他呢?李祐……他最后给我的那看似真诚的叮嘱,究竟有着怎样特别的含义?
      我一时有些茫然,但马蹄飞快,我已追上陛下的仪仗。我望及阴妃又受了重赏,曹氏果然骑射俱佳,大获圣心。而陛下,他兴致高昂,沉浸在狩猎后斩获丰富猎物的喜悦中。
      我突然有一刻是那么的为他担心,担心他比旁人更不能忍受隐瞒和欺骗。
      我会永远真诚待他的。我也不停地在心里默念:“陛下,惠儿自知难求恩宠永不衰绝,只愿惠儿陪你的这一程无相欺,无相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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