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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察观 ...

  •   融雪时节有种脆硬的冷,尤其是在日头渐渐西沉的时候。
      我站在甘露殿外,丹云早已给我裹紧了氅衣。我的思绪轻轻游荡,不知不觉地想起自九成宫回宫之后的一些琐事——关于太子。刚才我还信誓旦旦的说不怕与陛下一同面对的事,如今隔着殿门,却已然令我感到烦忧,甚至胆怯。
      回长安后,陛下命太子将离宫时处理的朝务择要呈上,又几次召见辅佐的师傅们细细查问。疏漏难免,陛下自是心中有数。但有一桩事,倒惹得陛下不悦,那忍压的一团阴云似乎又一次覆住陛下的心头。
      “承乾,朕去行宫的这些日子,你处理庶务,朕听闻臣下回禀,无甚差错。只是,等了几日,怎么不见张玄素前来啊?”
      太子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一时回答得支支吾吾,“回禀父皇,张师傅近些日子着了风寒,不能面圣。”
      “哦,既然如此,师道尊严,你可曾去探望过?”
      “前日儿臣原想去探望,只是碰巧父皇回銮,宫中一应礼仪之事繁忙,儿臣还未前去。但前些时候,儿臣日日与张师傅请教,不曾错过一日……”
      “你还敢胡言!”陛下重重地拍着案几,脸上挂满了怒色,宫人们早已刷刷地跪地,等着一场斥责的风暴。
      “你以为朕不知道吗?朕去行宫还不过三四个月,东宫出库的用度是多少啊?竟是七万钱!这么大的开销你可干了正事去?无非是增添器物、宴会歌舞,骄奢至极!张玄素看不过,直言上书谏了你的过失。你就派了家奴在朝会的路上拦阻暴击,人都差点给你打死。张玄素是当世大儒,教导过两代太子亲王。朕让他辅佐你,可你呢,就是如此对待贤臣谏臣的?朕看你平日也不过只是平庸荒唐,怎么如今却如此残暴!”陛下越说越气,怒火更是蹭蹭地冒了上来。
      “父皇,儿臣……儿臣是一时糊涂,本来只想着提醒他一下,儿臣就算错了,也不必言之尖刻,说得儿臣如同大唐的不肖子孙,也给儿臣留些颜面……谁知道,下手没有轻重,就……”
      “什么叫就算错了?朕早就说过,你贵为储君,勤俭爱民,要以身示范。可你呢?奚开府库,发取无度,都只是为了自己享乐!你难道忘了隋朝是怎么灭亡的?朕和你母后一向节俭,你怎么……怎么能养出这骄奢的毛病!”
      “父皇……儿臣知错!求父皇看在儿臣处理政务尚有可取之处的份上,饶恕儿臣。张师傅……儿臣也已前去致歉,送去良医良药。那多事的家仆,儿臣也已经圈禁在府,等候父皇发落……”
      陛下看着太子伏地认错,也是无法,叹了口气,独自缓解着火气。隔了一会儿方才说道,“静以修身,俭以养德,俭则人不劳,静则下不扰。无论政事如何,若没了节俭克己的品格,迟早也会引来民怨,国家就里覆亡不远了。国家虽然富饶,但朕不愿你奢侈无度,从前未曾限制,也是朕的过失。今后,太子与诸王的用度还是遵循旧例吧。”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太子眼见陛下松了眉目,一根紧绷的弦也放松了些。
      “张玄素无辜受伤,是你的过错。朕知道他谏言耿直,言辞总是激烈,朕得空也和他说说。除那伤人的恶仆流徙三千里外,东宫侍奉之人未加劝阻,挑唆你骄奢淫逸,悉数裁撤,再选老成妥帖的。”
      “父皇……也不是他们的错,还请父皇勿要处罚他们……”太子自己认错快得很,但一听陛下要处置身边之人,却据理力争。
      “怎么?难道留着他们,继续败坏朕的儿子,国之储君吗?”陛下丝毫并未顾及太子的请求,王德见状,连忙传旨内侍省照办。
      “儿臣不敢……儿臣遵旨。”太子微微闭了闭眼睛,虽不再多言,却丝毫不曾掩饰自己的难过。我也有所耳闻,太子与府中几个近侍十分亲厚,左右进出都在一处。
      “退下吧。”陛下还没收起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太子却很利索地告退了下去。
      陛下起身向殿后走去,示意我一路跟随。我看他面上仍然有怒色,不敢轻易言语,却听得陛下似乎自言自语起来,“过了这么些日子,料想太子能改了些,却不知还是这个样子。”
      我听了,微微欠身,顺着陛下的话小心说道,“太子处理朝务,这些时日的确是有所进益,陛下都看在眼中的。 “
      陛下摇了摇头,苦笑着,“马马虎虎吧。朝廷制度完备,有忠臣良相,匡正辅国,自然不会出什么乱子。”
      “若论此,当然是陛下励精图治之功。将来必能惠及后人。”我低头,微笑着说道,十分谦恭。
      “但太子若心性不坚,不修仁善,又能如何?”
      “不妥之处,陛下也已与太子说了明白,想来太子定能明白陛下的苦心,日后更加周全的。”
      “罢了,以后再说吧,眼下承乾还生不起什么大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么简单的道理,朕是真心希望他能懂得,也能做得到啊。”
      ……
      我知道,我的几句维护之语并无力度,只是顺承了他的语气。自昭陵的事开解以来,太子的确未曾再刻意找我的麻烦,我心中亦不再有亏欠的感觉。但我常侍陛下身边,来往应答,经常躲不过太子,以及与此相关的种种情境,还有陛下因之而生的复杂心情。我无法置身事外,不得不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服侍。
      其实上次的事后,陛下已然决定为太子留足时间与空间,甚至不计从前的种种,重新开始,只愿他能在良臣名师的教导下,修德自恃,文武兼备,成为得人望、有才干的储君。但太子,却似乎永远回不到一块璞玉。不要说填平裂痕、雕琢成器,连扫除从前作祟的心魔,似乎也十分困难。
      比如,那一日我回延嘉殿时,所见太子并非心悦诚服,或是有所反思检点,而是在永巷边上对着被陛下贬斥的近侍依依不舍。那近侍伏于他身前诀别时的赤诚与难舍,不知真相的人恐怕都会怨及陛下严苛。
      还有重阳骑射,他因连着射空两箭逊色于李泰而心中不满,又因有武将赞吴王李恪的箭术清奇刁险而面上无光。结果便是在宴饮之时醉酒,分寸有失。
      又如此时,我听着殿中的动静。开始的时候,陛下还能心平气和的将去骊山温汤期间的朝务托付太子,嘱托一番,但未及几句,便又忍不住将近日朝臣对太子的弹劾奏本扔还给他。
      趁太子瞪起眼睛捧读奏章的时候,陛下向王德吩咐道,“徐婕妤呢,去传她,让她到甘露殿来。”
      王德连忙回道,“陛下,徐婕妤已经在殿外候了好一阵了。”
      “让她进来吧。”我听到陛下传唤,连忙快步进入殿中。先向陛下行礼,又向太子殿下屈了屈膝。
      陛下示意我起身,却并未与我搭话,而是直接向着太子,抬高了声音,“太子詹事于志宁弹劾你近来宠昵一个宦官近侍,形影不离,不仅赏赐大方,私赐宅第,连你处理东宫事务都让他常在左右。朕给你那么多忠臣良师,辅佐你,教导你,可你倒乐意听宦官的建议!你难道不知道‘宦官干政,江山覆亡’的道理吗?”
      “父皇!于志宁实在是危言耸听。难道儿臣身边就不能有个亲近些能说话的人吗?难道就只能是刻板严厉,对着儿臣蹬鼻子上脸随意指责的人吗?父皇还不是一样,就连批阅奏折也总是让徐婕妤侍奉一旁,儿臣身边为什么不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太子并未在意陛下说的什么宦官干政,竟然抛出这么一句。我听了自然有些窘迫,连忙低头躬身,不敢直面这番争执。
      “你……”陛下没想到太子竟然这样顶嘴。“徐婕妤是朕的嫔妃,位在三品,怎能与宦官相提并论?再说,徐婕妤德才兼备,性情贤淑,恪守本分,从无僭越,你怎能这般轻薄她?”
      太子倒是微微一笑,并未有所畏惧,“在儿臣看来,嫔妃也好,宦官也罢,都不过是暖心之物罢了。又有什么不同?无非是让自己宽心些,一时少些烦闷。”
      “你……”陛下似乎被太子气着,先指着他,瞪着眼,又一下子把袍袖划拉下来。这么比拟的确有些过分了,但我看陛下龙颜震怒,仍然上前柔声相劝,“陛下,太子此言……也并非全无道理,还请陛下息怒。”
      “上次的事后,朕已尽撤你身边的内侍,此人又是从哪里来的?朕看你眼中从不见贤臣,寻这些奸佞小人倒是很有一套。王德,明日让福溪去东宫任内侍总管,眼下这个给朕杖责三十,赶出宫去。”
      “父皇!你为什么要对儿臣如此苛刻……”
      “苛刻?朕待你已经够宽容的了!你若头脑还算清楚,就给朕好好想想自己做过的事!”陛下用力地甩着袖子,向内殿走去。我连忙跟随他进去,只见太子没有说话,看到他的拳头紧紧握住,汗也从额头上不断地渗出来。
      我为陛下奉上带来的汤饮,想再宽慰几句,但这种时候,我却总感到自己力不从心。看他扶着额头,支住身子,我不敢打扰,便静静地侍于一旁。
      过了好一会,陛下渐渐缓和过来,深吸一口气,见我谦恭地侍立,宽慰我一句,“惠儿,承乾说话不知轻重,你别往心里去。朕可没那么想。”
      “陛下,臣妾知道。只是,太子身边是不是真的缺少可心之人陪伴左右,让他觉得有些寂寞烦心呢。若真是如此……太子要是能从此处得些宽慰,也许就不会……”我刚才似乎回过些滋味,觉得如果太子真是心中苦闷,视他们为知己的话,陛下的责罚的确重了些。
      “你是觉得,朕不该责罚那些近侍吗?”
      “臣妾不敢。”
      “就算如此,也不能让无德之人把太子教坏了。”
      陛下随之把手中的汤饮放下,他还有气,力道大了些,汤也洒了出来。
      我连忙跪下擦拭案几,这倒缓解了我的尴尬。“陛下所言极是,福溪常在王公公身边当着差事,最是妥当,想来定会日日规劝太子。”
      “罢了,不说他了,一提起来总是让朕头疼。”陛下长舒一口气,摇了摇头。“既在这里,给朕研磨,陪朕练会字吧。”
      “是。”看陛下的脸色平静下来,我悬着的心也才渐渐放下。我知道,这些事又过去了,无论其中对错是非,无论是否累及他人,无论是否真的能对太子有所助益。一次一次,恐怕以后还会有许多吧。
      我一面铺开纸张,一面将墨条细细地研磨在今日才贡来的一方上好的三足砚中。不远处的案几供着几支新开的红梅,炭火烘得殿中满是暖意。
      陛下已然沉浸在挥毫之中,外间的事物在这一刻全然不能把他打扰。他的笔尖收放自如,似乎能将内心的许多东西放置其中。而此时的我也真的轻松起来,不必察言观色,不必想要寻出恰当的言语,只需要调整着手腕的力度,不时侧看他专注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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