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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和亲(上) ...

  •   秋日。整个长安浸染在爽朗的阳光和空气里。陛下已回銮数日,朝中忙碌,我已有两三日不曾见他。我偶尔在延嘉殿中独坐,自然怀念起九成宫中那些亲密而惬意的光阴,但他毕竟不只是我的夫婿,更是天下人的君王。
      行前,我趁着陛下多狩猎、多宴饮,将九成宫饮墨轩中有关宋、齐、梁、陈四朝的诗书论篇抄录不少。这些日子若有闲暇,我便将它们细细整理出来。每整理好一卷,我便呈给陛下,陛下十分赞许,派人送到弘文殿交给史官。听闻史官们也十分惊叹,我仔细又周到的功夫至少帮了他们大忙。一时间我倒宛若弘文殿大臣一般,每日守着值馆的时辰,有时若专心起来,陛下也未传召,就不知不觉到了深夜。
      因着各地酋长遣贵族子弟入学长安,国子监、弘文馆连日都有当世大儒开坛论讲,我和兕子也因陛下的允准常常前去。一时间我竟不觉得自己只是服侍陛下的后宫女子,而也与当朝最鲜活而渊博的学问勾连在一起,渐渐积蓄起些许真正的才学。这是陛下特别给予我的,我内心总是对他深深地感激。
      回长安后的又一件大事,便是吐蕃使者禄东赞入宫觐见陛下。他已在长安停留了数日,由鸿胪寺卿唐俭热情款待,听闻已去过不少名胜,拜访过不少名流,自是对大唐的诗书礼乐钦羡不已。
      朝觐的日子,陛下照例要在临湖殿赐宴。我同侍衣宫女一起为陛下更衣。我亲手为他戴上襥头,不禁又被他的英姿挺拔吸引住,竟一时贪看他的脸庞,却似乎被他察觉,只好赶快用手滑过他的身线,好能用整理革带来悄悄遮掩。
      “在看什么?”陛下双手揽住我,问道。
      “这是吐蕃使节第一次朝觐陛下,臣妾自然是看陛下的天威。”我被问得不好意思,低头轻声说道。
      陛下对我的羞涩似乎始终看不够,他笑得轻快,故作离开的样子,“仅仅如此的话,那朕就走了?”
      我顺势拉住陛下的衣襟,又轻轻一推,“陛下……分明是时辰到了,陛下却还这般问。”
      “分明是你来分朕的心。”他转过身来亲昵地看着我,满脸笑意。
      “臣妾哪有……臣妾恭送陛下。”我屈膝行礼,又抬头望他。他已带着笑容离开,想今天他必会有一个好的心情,我望着他的身影,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时辰还早,我心中想着不如去看看兕子,回宫后比在行宫之时见得少些,倒很想她。我刚要转过明丽馆的时候,却见兕子正从里面跨步出来。
      “兕子,你这是要去哪儿?虽说如今你身子好了不少,可入了秋天气凉,要小心才是。”
      “徐姐姐,你如今也这般啰嗦起来。我已经好全,自然无事。听说今日吐蕃使者觐见父皇,我也想去看看。听说吐蕃人羡慕大唐的乐舞琵琶,今日宫中的琵琶圣手都会来呢。”兕子见到我,很是高兴,一股脑的说着。
      “我也听说了。可是,陛下今日赐宴并未传召女眷,公主此去怕也是不相宜的。”
      “这有什么?大不了我就在殿外,远远一观也好。”
      “这样也不好吧。毕竟是堂堂的晋阳公主,怎么躲能在殿外呢。我看,还是不要去了。”
      “所以说啊,我想我若去了,父皇定然会让我在他的身边啊。不如徐姐姐陪我一起去吧?”
      我看她那急切的样子,想来她是总闷在宫中,无趣得很,不忍拂她的兴致。但这朝觐事关国礼,贸然前去亦是不妥,只好仍然哄着她,“兕子,陛下未有明诏,我们还是不要轻易破例得好。你若觉得无趣,我陪你下棋,好不好?”
      “下棋还不是要闷在明丽馆?有什么趣味?今日海池那边热闹,好歹也让我出去走走。” 兕子一撅小嘴,竟然向海池那边跑了过去。
      我不放心,连忙一路追去,一边说道,“既然想走走,也不一定要去看吐蕃使者啊。不如,你我既赏秋景,就来联句如何?若你赢了,我便由着你去。”
      “这可是你说的!这有什么难的,你先起一句。”兕子还有些稚嫩的声音里透着满满的信心,一面应承了和我比试,一面却还仍然向临湖殿跑去。
      我摇了摇头,拿她没有办法,于是随口说了一句起头,“紫阁秋风里”
      “壁房云夕中”。兕子回头看我,立马接了下去,她十分得意,洒下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丹楼纷照耀”
      “锦殿相玲珑”
      “芳树群鸟去”
      “明月白露重”
      ……
      就这样,我们联句,兕子也一路向前跑着,不时娇喘,笑声不断,想是把她这些日子的烦闷悉数释放了出来。我一时快要不见了她,连忙唤着,“兕子……”看她就要绕过海池边的一处山石,只剩那鹅黄色的披帛随风飘了起来。
      我也一路快步向前,总算快要追到她。谁知刚出那片山石,却迎面撞上了陛下的驾撵。陛下正座于驾撵之上,端正威严。身边七八个抬撵的宫人,都稳稳地停住。后面是华丽的伞盖,又有长长的天子仪仗追随。正对着我们的却是鸿胪寺卿带来的吐蕃使者,看样子,也刚刚向着陛下行过礼。
      “兕子,你怎么在这儿?”陛下看到我们冲撞圣驾,有些吃惊,倒是未有怒容,只是侧过身来问话。
      兕子还在喘息,刚要上前,我见有礼仪官在侧,就连忙拉着兕子向陛下一跪,行了大礼。
      兕子也反应了过来,她机灵地说道,“回禀父皇,儿臣听闻吐蕃使者今日觐见父皇,儿臣久闻吐蕃是丰饶神秘之地,心中想要一见来使,但父皇又未传召皇亲侍宴,儿臣正是沮丧之时,谁想在这儿遇到了。”
      “平身吧。”陛下并未怪罪,平静地说道,“无妨。禄东赞不远万里前来觐见,的确难得。你心中好奇,也是寻常。如今在此已经见过,便回去吧。”
      兕子眼见陛下并未有挽留之意,也觉得自己有些唐突,刚要告退,却听那吐蕃使者开口问道,“这两位是?”
      鸿胪寺卿连忙上前解释,“这位是晋阳公主。另一位乃是陛下的徐婕妤。”
      “臣禄东赞见过公主殿下,见过徐婕妤。”禄东赞转身向着我们问候起来。
      我和兕子一面还礼,一面仔细打量这位吐蕃来使。他虽着异族的服饰,但体态精干,目若朗星,透着沉稳练达。
      他的目光在我和兕子身上轻扫,对陛下说道,“刚才臣所听到的联句,想必就是出自晋阳公主和婕妤吧?”
      这……刚才我和兕子玩笑中的联句,竟然被他听了去。
      “臣经过海池之时,不禁被这几句联句所吸引,还在感叹,大唐果然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宫中女子随口一咏,竟是此等上乘佳作。”
      我听禄东赞如此赞叹,又见他的眼神不断打量着兕子,觉得有些异样。便先说道,“大人谬赞,实在不敢当。陛下诗文双绝,朝中名家更是辈出,一会儿的宫宴上大人就能见到。我与公主游戏之作,只是小巧,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陛下坐在驾撵之上,原本不语,眼见这般情形,便给我使了个眼色。我会意,连忙上前一步回禀道,“陛下,吐蕃使节难得入朝,得陛下赐宴,时辰不早了,臣妾与公主就先行告退了。”
      “去吧。”陛下点了点头,又对禄东赞道,“禄东赞,吐蕃送来不少金银蜜蜡等物,朕虽不许各地进贡奇珍,但朕明白弃宗弄赞的心意。临湖殿已备下朕的赏赐,群臣也已在等候,一同去吧。”
      “是。”禄东赞一面承应,一面眼神仍然打量着兕子,待陛下驾撵过后,才转身随行。兕子也觉得有些奇怪,见陛下走远,唤我道,“看也看了,既然不能听到宴饮中的琵琶,怕是没什么意思,徐姐姐,我们走吧。”
      待到宴饮结束已是入夜。陛下回到甘露殿时竟是一脸的不悦,拂着袍袖,背手快步地走了进来。我与王德对视一眼,他示意我要小心伺候。
      “刚才,你怎么不劝住兕子,让禄东赞看见了她?”我还没来得及说话,陛下已经提高了音调,冲着我发问起来。
      “陛下……臣妾已经劝过公主,让她不要前去的。可她执意要去,是臣妾没有拦住……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你想都想不到!连朕也没有想到!禄东赞竟然向朕提出要为吐蕃赞普求娶公主,他要的是兕子!”
      “什么?这……公主如今还不到十岁,如何能求娶她呢。”
      “你!哎……若不是你和兕子在海池那联句,太过出挑,被他听了去。对兕子的容貌才华赞不绝口,否则就算和亲,怎么会选中兕子?”
      我眼见陛下面带怒容,连忙跪下回话。“这……联句本是臣妾和公主的玩笑,想用此法劝住公主不要去的,谁能想到……是臣妾没有考虑周全。那,那陛下可答应了吗?”我心中懊恼,竟是因为刚才的联句,让禄东赞一眼看中了兕子。
      “朕还没有。兕子是文德皇后所生,朕亲手带大的女儿,怎么舍得让她远嫁异族他乡?可是……哎!吐蕃从前屡犯边境,之前还与吐谷浑汗国征战不已,朕好不容易才平定边患,又嫁了弘化公主至吐谷浑汗王。所以,吐蕃求娶公主也是情理之中。”
      陛下拂了拂袖子,我看得出,他是真的心疼了,“只是,哎!若不是你们这一出。宫中本就没有适龄的公主,禄东赞若提出此事,朕封个宗室女嫁过去也就罢了。如今,倒让朕十分为难了。”
      “陛下……公主年幼,又常犯气疾,怎能远嫁高原苦寒之地?再说,公主若嫁,陛下定要难过伤心许久,若伤及龙体,臣妾的罪过可就大了。陛下……臣妾实在不知会发生这样的事,都是臣妾的错……”我叩首下去,一面心痛,不由得有些语无伦次。
      “朕怎能不知道这些。可是……哎……罢了,也不能全都怪你。你起来罢。”陛下看着我,无奈地叹道。此事我虽不知结果,但毕竟也是情由之一。陛下情急之下一时怨我,也是人之常情。
      “陛下……”我还想说些什么,陛下却挥挥手让我下去,“你先下去吧,让朕再想想。”
      “是,臣妾告退。” 我只好屈膝,有些不放心得离去。我见王德守在宫门口,便只好向他问询当时究竟是个怎样的情形。
      宴会之上,琵琶声动,舞袖翻飞,禄东赞对大唐文化赞不绝口。酒过三巡,禄东赞奉上一尊金树,树干、树枝和叶子都是金子做的,嵌满松绿石和蜜蜡,十分珍贵。正当众臣赞叹之时,禄东赞却突然举杯,“臣今日想向大唐皇帝求赐一件珍宝。”
      “哦,是什么?说出来听听?”陛下眼见禄东赞赤诚之意,并未拂他颜面,允准他说出所求。
      “陛下知道,弃宗弄赞一直渴望求取一位大唐公主。此番派臣带来吐蕃的珍宝前来觐见,就是为了此事。臣今日见到晋阳公主才华横溢,聪敏灵巧。臣请陛下将晋阳公主赐予吐蕃赞普为王妃,吐蕃愿与大唐永世修好。”
      宴会的气氛骤然停止,群臣感到惊愕。陛下听了,登时黑了脸色,“吐蕃求娶大唐女子,未尝不可。只是晋阳公主是朕的爱女,且年龄尚小,恐怕不合适。”
      “陛下,晋阳公主年小不假。但只要陛下允婚,弃宗弄赞可以一等再等。待到公主及笄,再行嫁娶之礼。”
      “我大唐多的是好女子。晋阳公主之外,还有别的公主可以许嫁。你在长安居住日久,可还有什么人选吗?”陛下面色威严,俨然并无答允之意,话里话外都是拒绝。众臣面面相觑。陛下的目光扫过几位重臣,看到的皆是他们沉郁的脸,暗示陛下不可如此直白,伤了和气。
      谁料禄东赞并未退缩,反而口若悬河,“陛下,臣不畏艰难险阻,万里来朝,仰慕陛下天可汗之威武,大唐盛世之繁荣。陛下许嫁公主,此举德化万方,实至名归。若陛下一应不允,岂不是无视吐蕃?何况吐蕃赞普雄才大略,英武不凡,年仅三十便一统高原。据臣所知,宫中已无适龄公主,唯有晋阳公主可与之相配。若能得陛下答允,则长安西向千余里,诸国朝贡之路畅通无阻,是大唐之幸,更是沿路百姓之福。”
      这一番话竟是入情入理,难以辩驳。陛下听了自然也缓和了下来,“好了,朕知道你们的愿望。此事便改日再议吧。”
      霎那间又起歌舞,酒宴仍然继续下去。大唐盛世的缔结有金戈铁马,有励精图治,原以为终于可以少去女子的眼泪,但如今怕是难以逃过。
      我一路走回延嘉殿,想着兕子还不知道此事,而陛下又会如何决定呢?我的懊悔也不住地涌上心头,不知不觉地竟合着蔡文姬当日的苦调:
      “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雁飞高兮邈难寻,空断肠兮思愔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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