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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书论 ...

  •   那一晚,陛下教我写字直到深夜。每到字迹衔接之处,我便忍不住轻轻转头望他。他神色从容,藏着笑意,与我目光自然地相对。他只要紧握,就能带着我和手中的笔,坚定地重回合适的落笔之处。
      他轻抬手腕,我便知道哪里需要柔和。他用些力气,我也能懂在哪里需要与他更好的贴近,用笔增加些贵重。时间仿佛静止,一切宛若梦中。他的气息那么切近地包裹着我,我不止是专心,而是沉醉,甚至迷幻。
      直到最后一笔。他和我一同长舒一口气,周身也放松下来。我们凝视着彼此,笑得甜蜜。
      “怎么样?”他拿了起来,好像赏玩一幅从未见过的珍品,“好字,好字啊。不枉费一夜的辛苦,是不是?写得真如朕的御笔亲书一般!”
      我依偎在他身旁,甚至还不愿去看字,只想让他的温度继续把我拢住。“陛下……惠儿没想到,陛下能亲自教我写这一幅字。这殊宠实在让惠儿终身难忘。”
      他的眼睛还是舍不得离开我们的字迹,柔声说道,“朕的惠儿受了委屈,朕当然要好好补偿。与其等着下次什么时候再行赏赐,不如这样更好。就算日日临摹朕的御笔,也终不及这般习字来得真切。你那么聪慧,日后如何习练,就不用朕再操心了吧。”
      “谢陛下……”我故作娇羞,埋低了头,“臣妾当然用心揣摩了,只是……”
      “只是什么?”他也故意拖长了音调,转头看我,眼里的温柔像要满溢出来。
      “只是臣妾觉得这《乐毅论》字实在太少,真希望这帖子有千行字、万行字,能让臣妾与陛下这样长长久久地共写。”
      陛下带着笑,“日后再有了好帖,朕还这样教你。如何?不过,朕少写正字,名帖又不多,你若执着于此,那可就只这么多字了。”
      “臣妾当然愿意习书陛下之所爱,不过还需要时间嘛。还有……今日陛下握着惠儿的手,那种感觉,让惠儿留恋得很,久久都不想让陛下松开呢。”
      “朕不会松开的。”陛下笃定地说道,又自然地把我的手放在他的膝上。
      “来,同朕写了这一遍,你跟朕说说,可学到了什么?”
      我看他突然正了正脸色,便也从甜蜜中恢复了过来,回话道,“臣妾幼时习正楷,一直记得欧阳询在《八诀》中说过的执笔之法,‘虚拳直腕,指齐掌空,意在笔前,文在思后’,便是一向按着这个来的。如今与陛下一同走笔一回,倒是又有些心得。”
      “哦?说来给朕听听。”
      “臣妾觉得,陛下写字,执笔之法就蕴含在其中,比欧阳公的说法更胜一筹。虚实有度,却从未满,能得一个‘中’的妙处。竖腕的时候最是明显,锋最正,四面齐全。指尖用力的时候,若是原来,臣妾肯定只想着突出的表些笔意。但陛下却能用力均平,稳得很,藏而不露。若写得开些,却尽是‘虚’的妙处,掌心虽空,却固住了天地之气,游刃有余,落笔最是传神了。”
      陛下听了我这番谈论,频频地点头,“惠儿,你说得这么好,看来已经体悟很深了。朕没想到你有这么高的悟性,看来朕真的没白手把手地教你一回。‘虚则攲,满则覆,中则正’,就是这个道理。这写字如人,于己于心,若想纯熟,必得反复锤炼,才能契于玄妙,收放自如。”
      我眼见陛下赞我,十分高兴,“臣妾明白。这一回,足够臣妾自个儿琢磨良久,下大功夫去了。那陛下,觉得臣妾习字可也有什么不足之处吗?”我倒好奇起来,刚才说的是我的感受,那他教我一番,又如何看我呢。
      “你还真是要让朕一次都给你说个透彻才罢。也不顾现下是不是早已夜深,是不是该陪朕歇息了。” 陛下笑着问我。
      听他这突如其来的嗔怪,我倒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难道……难道真的有很多不足之处?臣妾原本觉得只有两三处,让陛下这么一说,臣妾倒觉得定是错误百出,得说到天亮也说不完了。”
      陛下看我的样子,笑得更加明快,“既然如此,那朕今日就先说一处。免得都说完了,明日、后日,可让朕去做谁的老师?”
      “那陛下就先说说看嘛。”我轻轻摇了摇他的臂膊。陛下又从案几上拿起那幅字来,来回扫了几眼,徐徐地点评起来。
      “朕就先说这‘点’。你看,你懂得‘逢点必收’,这原本不错,但勒住笔过早了些。这样一来,就显得紧,不洒脱,或者一下子就失去了平衡。若是点到厚重的地方,再添上些迟疑,自然迟滞。怕什么,大胆去写就是了。”
      “这起笔的时候么,要“逢点必润”,但你习惯写得谨慎,这样一来,字难免瘦骨。灵秀些的字帖文书倒还好,若是大气磅礴之书,如此起笔,到后来就驾驭不了。不过,女儿家写字,如此倒也无妨,但若论到书艺一层,再往下可就难了。”
      陛下一面说,我心中一面涌起满满的敬佩。他每一句点都在关键的地方,都是我的不足,甚至连我练了多年无法长进的短处都清清楚楚。
      “陛下怎么说得如此之准!真是当之无愧的当世书家。古往今来,能有几个帝王如陛下一般精通书学?惠儿不仅受教,更是醍醐灌顶。有陛下这样的严师,哪怕只有这一‘点’的指点,惠儿也终生受用不尽了。”我一时间竟觉得两下里言语都难以表意,就一面说着,一面起身屈膝向他行礼。
      他俨然满意我的赞叹,示意我起身,“好了。现在什么时辰了,朕都忘了,竟也不觉得疲累。今日就说了‘点’便罢了,这横竖撇捺剩下的还有不少,朕得空慢慢说给你。”
      “嗯!”我用力地点了点头,从未意识到夜已经这么深沉,他这么一问,我才去寻望更漏,又仿佛听到更鼓的声音。
      “回禀陛下,已经过了子时了。”丹云悄悄进来回话,跪身行礼,“陛下与婕妤一处习字,奴婢不敢打扰。夜已深沉,奴婢备了些宵夜,陛下与婕妤可要用些?”
      “好啊。这倒真是恰到好处。惠儿,饿了吧。”陛下点头允准,丹云连忙起身招呼青玉布几样点心。
      “是啊,刚才不觉得,这一时不在思索,现在还真是觉得腹中空空了。”我一面笑着说,一面看丹云备了五谷粥、酥酪、荷叶蒸饼、蜜碗还有些精致小菜,都是陛下喜欢的。我不曾吩咐,丹云却早已替我想得周全。
      “朕看看都备了些什么?”陛下很有兴致,挽起我来到桌边。
      丹云退至一旁,躬身回话,“回陛下,行宫不比宫中,各殿里不备烹炊之物,奴婢也是将就准备的,这些都是平时婕妤提及陛下喜欢的。陛下且尝尝看。”
      陛下笑着赞许,“看来,朕有口福了。惠儿快来坐下,陪朕一起吃吧。”他拉我坐在身边,自己还没动筷子,就先塞给我一个蜜碗。我品着那清甜的味道,心中欢喜,又亲手为他盛粥,看他吃着香甜,也是一脸的满足。
      “这蜜碗,倒是花了些心思啊。”
      “前几日哄兕子高兴,给她单做的。臣妾知道这是文德皇后当时怀晋王的时候喜欢的点心。兕子觉得甜腻,所以臣妾就把枣花蜜换成了桂花糖,内用蒸制的时候又增了粉料,蓬松了些,所以如今吃着味道清淡。她一直喝着汤药,喉咙发苦,太过甜的反倒冲撞了,不如这个相宜。”
      “的确很好。你对兕子这么上心,这么仔细,这孩子总算能有个知冷知热又知心的人照顾了。”
      我才要答话,他又笑着打趣,“只是,下次记得先给朕。”
      我听了,不好意思地扭捏起来,一低头笑得温柔,“是……”
      我的目光落在一处宫灯之上,看那芯蕊爆起灯花,快要燃尽。陛下顺着我的目光看了过去,便挽起我的手。我们一同走入寝殿,他把我先按在榻上坐定,又亲手放下帷帐。
      “陛下,这不合规矩……”
      “这有什么?朕想要的,就是规矩。”
      ……
      第二日清晨,待我醒来,只见灿烂的阳光透过窗影,陛下已经离去。衾枕上还存留着陛下的温度和味道,我忍不住怀念起昨夜,又是悄悄的笑。
      “婕妤醒了?”丹云和青玉轻轻叩门,一同进来服侍我起身
      “陛下何时离开的?”我用手指捋了捋长发,好让自己回过神来。
      “陛下一早便起身去正殿处理朝务。让奴婢们莫要惊动婕妤。”
      “替我梳妆吧。今日无事,去燕妃那里。”
      燕妃毕竟位份高些,她在行宫的宫室在一处视野很好的位置。如果十分安静的话,甚至可以听到不远处醴泉的汩汩水声。一路上,看到各处的宫人、侍从行走匆忙,想是在为圣驾回銮做着准备。我也有些思念长安了。
      燕妃似乎知道我要来,殿门敞着。宫人还未来得及通传,她便招呼我。“徐婕妤,来,进来坐。”她穿着质地上好的六幅裙,石榴红的刺绣裙摆透着华丽。
      “臣妾见过燕妃娘娘。”我向她行了大礼,丹云亦在我身后,捧着礼物。
      “快起来吧,不必如此的。”
      “昨日之事,是娘娘发现了那块墨迹墨色不同,才佐证那并非臣妾的过失。臣妾今日是特地前来感谢娘娘的。”
      她自然知我来意,见我心意之诚,便笑道,“罢了。一点小事,不必挂怀。起来坐吧。”
      待宫人收下礼物,她又示意我坐下,不等我再说话,她便开口论及昨日的事来。“昨日你的诗赋,的确最佳。其实不止那一日,平日里偶尔在陛下那里见到,许多佳作我也爱不释手呢。”
      “娘娘过奖了。臣妾别无其它长处,不及娘娘,诗赋、书法、作画都是宫中一绝。”
      她一听,笑着看我,倒是用捏着帕子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臂,诚恳地说道,“你不必过谦。有这等才华,旁人得不来,你也掩不住,倒不如好好挥洒,不辜负了上天所赐。”
      “娘娘……”我没想到她会这般言说。既非妒忌,又非敷衍,倒让人有惺惺相惜之意。可那日,我分明读得出她眼中复杂的意味,难道她心中却是这般恬淡真诚吗?
      “娘娘,臣妾并不是有意要与娘娘争些什么……臣妾知道从前宫中,总是娘娘拔得头筹……”
      我刚要出言解释,她倒打断了我,没让我再说下去,“你不必这样想。我自幼也算擅长诗赋,从前也的确如你所言。但这诗赋之才,天分所致,钟天地之灵气,又怎是相争能得来的?我不如旁人,自然不会怨念。也就更不愿见有人借此生事,必没的辱没了这高贵、灵秀、上善之事。”
      “娘娘的心胸和见识,让徐惠十分敬佩。”我听了,知道那日对她的揣测有些不公,渐渐低下头来,轻抚起自己的披帛来。
      她见我如此,插进几句闲话,又把宫人奉上的茶递给我,缓和气氛。“哪有。或者你想,
      就像我独擅行书,但你却就要费些力气了,对不对?所以,都是寻常事,不必多想的。”
      我听了,也不禁笑了,一下子放松下来,微笑着应声,“娘娘说的是。的确如此。”
      “我当然知道,后宫众人并非总能这般宽解。你又得陛下宠爱,少不了受些委屈。但这世上只有两样最难强求,一是青春时日,二是天赋使然。这都是你所拥有的。她们又何须以此来为难自己?再说,她们也有你永远没有的东西。所以终归还算和睦,倒更能让你安心。”
      我原本听地专心,说到这儿,她却似乎收住了什么,她的眼睛里闪烁出一种难懂的深意,有洞悉,有叹惋,甚至有不忍……倒让我心中一阵波澜。
      我点了点头,先收起心思,仍然和她闲话了一会儿,便起身告退。
      “什么是她们有而我永远没有的东西?”我不能不在心中一直转着这个疑问。这是偶尔的玩笑?一个贴切的比喻?还是一个谶语?或是一道来自未来的谜题?但为什么,是她似乎已经知道一个确定的答案,而我,却对此全然不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书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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