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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深抚 ...

  •   行宫夜雨。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让夜晚更加寂静。
      我在房中暗自垂泪。今日的事我觉得委屈,却也无可奈何。既不能查上一查,为自己讨回公道,又深恨自己给陛下出了难题,自责不已,若不是刘洎这个意外的解围,陛下定会不高兴的。再想到自己一向清高倨傲,当着前朝后宫众人的面丢脸,就更加羞愧难耐……
      丹云不停地为我递来帕子,任我拭泪。刚才她已劝慰我半日,但我这一次却不那么容易抑制自己。她一时也无法。好在夜半行宫无人,她便任我淌着眼泪,只在一旁陪着。
      离开函谷关的路上,我和丹云一路相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必是武才人想要以此来复宠,才想出这个主意。我的诗文实在是好,若要公允阅判,他人自然难有机会,那么唯一的法子,就是让我的诗作出些岔子,压根就不会被选了出来。而我精力所及都在诗作好坏上,是万万想不到这一层的。
      我心下感叹,武才人竟有这般高明的手段。她又是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青玉日间常在行宫中承接事务,她带来的消息说,驯马事后不久,武才人就已被贬至九成宫,已经在此住了一段。这倒不难理解了,她自恃美貌,却久不见圣颜,好容易盼得陛下来到行宫,自然要千方百计地复宠。
      哎,我心头涌来一阵无奈地叹惋。我虽委屈,但宫中女子又有几人容易?
      那她又是怎样做到的呢?想来以武才人的位份,还不足以思虑排布的如此周全。还会有谁呢?我渐渐止住了眼泪,仔细回想今日宴会中的场景。燕妃?淑妃?淑妃当年不止一次的提携过武才人,有这个可能。但燕妃今日似乎一直都很注意我的举动,难道会是她?
      再有,那墨迹究竟是如何落在我的诗作上呢?若不是宫人动了手脚,就是几位大人中有人有心偏袒,用了什么别的法子。宫人一来一往,都在众人眼下,应该无人敢造次。而几位大人中,除了杨师道我并无把握,其余都是德高望重,一向正直,又怎会屑于行如此之事?
      我又忽然想到陛下看着那张污了的诗作时皱起的眉头,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此事,陛下究竟会如何看待呢?他心中会怎么想我?他最后还是不得不让我承担了错处,好让一场风波就此平息。但那一幕,他的君威越盛,我的委屈似乎越无人能解,又无处倾诉……
      我悄然中断了思绪,静听窗外那滴嘀嗒嘀嗒的雨声,好像天空的雨水与我的眼泪呼应起来,溶于一处。
      正在这时,殿门却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陛下!拜见陛下……”我已然听到丹云的惊呼,还有落跪的声音。果然是陛下。王德在他身后撑伞,他披着玄色罩袍站在门口,带来一股水气。
      我连忙擦干眼泪,快步来到陛下身前,拜下。他伸手一把扶起我,“快起来,朕身上湿了些,别再洇湿了你。”
      我连忙搀着陛下进屋,待他站定,为他解开罩袍,亲手服侍他更衣。“外面下着雨,又这么晚了,陛下怎么会过来?”我把罩袍递给丹云,眼见她已为陛下换上舒适的鞋子,知趣地退下。
      陛下抚着我的脸颊,“不管多晚,朕都要来看看你。不然,朕不放心啊。”
      我听了陛下这温存的话,眼泪又差点涌了出来,“陛下……臣妾也不是小孩子了。如此劳动陛下,万一受了凉,就是臣妾的罪过了。”
      “这倒不会。你毕竟还年轻,经历的少。遇事觉得委屈,总是自己琢磨,然后就掉眼泪。对不对?”
      原来我今日的所有心情早被陛下全然猜中,我愈发不好意思,“陛下……我哪有……”
      “还说没有,朕要再不过来,这眼睛快肿成桃了。”他用手指轻轻擦去我脸上残留的泪痕,这细微的动作已然传递给我多少温暖和体谅。
      “陛下……”我的眼圈又红了,眼泪就含在眼角,当然这回是因为感动。
      “好了……朕来了还不管用么?别这么难过,都是些小事,啊。”他把我揽在肩头,轻轻拍着我,带给我深深的抚慰。
      “朕知道不是你的错。你受委屈了。”
      “陛下相信臣妾,不会出那样的差错?”
      “朕当然相信。你一向谨慎,又和朕一样,视诗作如同珍宝,哪能那般轻浮?朕当时就知道不会是你,肯定是被人动了手脚。”
      陛下心中如明镜一般,他如此肯定,从未怀疑过是我的过失。“陛下这么信任臣妾,臣妾受再多委屈也都无妨的。其实当时,陛下能重看臣妾之作,话里话外一直在维护着臣妾,臣妾心里明白,早就在心中叩谢陛下了。只是……臣妾觉得难堪,让陛下为难又羞赧得很。若不是刘侍中解围,臣妾怕就要被治不敬君王之罪了。”
      “你能体察到就好,朕自然是会护着你的。只是若事情麻烦了,朕为平和众人,也得先承应了下来,过些时候定会还你公道的。”陛下一面说,一面自己笑了笑,“刘洎么,他倒真有一手,这个法子真是恰如其分,朕也没想到。只可惜了朕的御笔,这么轻易就归了他。朕都心疼呢。”
      陛下随着皱起眉头,“不过,但也比真的赐给武才人要好上许多了。”
      “那陛下也觉得是武才人所为?”
      “还能有谁呢。她也算有些能耐,先后两次都能想出这么绝的法子。虽未伤人,但这行事却是朕所不喜。”
      “那她到底是如何做的呢?那墨迹又如何突然出现在臣妾的诗作上面的?难道……”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坦诚地对陛下说出了我的疑虑,“难道武才人一人就能筹谋如此周全吗?”
      陛下没有怪我多问,点了点头,却把内里的情由一一解释给我听。“回程之时,燕妃跟朕同行,特意要了你那篇诗作来看。宫宴上备的是玉珏墨,质地上佳,色泽饱满。而那块墨迹用的却是八角墨,质地微薄,颜色也稍稍浅些。大殿内里看不真切,阳光下却能分辨得十分清楚。所以,自然不是你留下的。”
      “但具体是谁添上的,就难查得准了。若只看墨迹,八角墨行宫、别宫、富庶之家到处都有,也许是宫人,也许是辅机他们身边的侍从,那么多人,自是无从查起,也无必要。”
      “再有就是辅机他们,连着玄龄、魏征朕都可以下保,不会做此事。但杨师道有些小性子,且又和前隋杨氏一脉的嫔妃有些故旧,谁知道是不是受了武氏的好处。
      “高士廉么,朕这个妻舅一向十分疼爱皇后,那一日还跟朕抱怨什么“偏宠嫔妃,有违宫礼”。他呀,看朕哪个嫔妃都不顺眼。趁此机会给你个警示,也不是没有可能。”
      “说到侯君集。朕却不敢断言啊。他这个人,前些日子被朕削去了兵权,心里拧着。朕今日赏他摹本,原想缓和一下,却不知他心中怎么想的。”
      陛下的手掌顺势落在膝盖上,“哎,不说了,事情已经过去,已都有了分明。朕说给你听听,也是让你能放宽心。至于有没有人指使或是同谋,总归是后宫中的事,朕也无心大动干戈,你能理解吗?”
      我听了陛下的话,心中的疑团一点一点开解起来,不解和委屈自然也少了大半。“想不到小小一桩事,里里外外竟这么复杂。听陛下这么一说,臣妾明白许多,心里也敞亮了起来,不会再多计较。”其实,只要有他的信任和抚慰,我早已重新获得了力量。
      “那,武才人……”
      陛下叹了口气,“朕不愿再见到她,就还留她在行宫吧。罢了,再远些。这九成宫朕还常来。就让她去今日函谷关附近的飞山宫吧。”
      “嗯。”我轻轻地点头,又不自觉地向陛下靠近,也松了一口气。至少武氏不在宫中,便少了许多纠结的麻烦。
      “朕一向不喜后宫争宠。品秩赏赐,按部就班,朕都会给,但若要不安分起来,动不动给朕惹些麻烦,朕烦不胜烦,还能怎样?再说,若论及深情,能得朕心,都是不可强求的,争有什么用?”
      “所以后宫才一团和气,上下周到,臣妾自是能感觉得到。”
      “后宫之制承袭周礼,朕也不可偏废。君王纳娶嫔妃,是为江山万代考虑,不然,又何须拘着这些女子的青春在此。但已然如此,朕都会善待她们。”
      说到这儿,陛下微微笑着,轻轻点了点我的额头,“‘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的期许,你以为仅仅是女子之愿么。朕又何尝不是如此?当年,这话朕也对皇后说过。但她比朕还贤德。尤其是……她久病之后,竟还强撑着为朕广选嫔妃,只愿有一人能替她,陪朕。但这何尝容易呢?为朕操心太过,亦不是女子保养之福啊。”陛下叹息一声,渐渐地静默了下来。
      “陛下……”我早已是痴痴地听着,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没想到这样情真意切的话竟能出自一个帝王之口。他嫔妃如云,心中却是如此看待后宫的。而皇后,他的爱妻,这如磐石般深刻的爱与追怀,怎么不叫人羡慕和感念。而我,又是何其有幸,能成为如今后宫中的例外,能得他的怜惜,又能稍稍替代长孙皇后,成日陪在他的身边。
      屋子里就这样寂静了片刻,连陛下摩挲我额发的声音都能听到。他先回过神来,又安抚我一遍,“好了,越说越远了。怎么样,现在心里可好受些了?宫中这些事常有,很多时候要看得平淡。一点半点委屈都不要紧,你只记得朕心中疼你,定会护着你就是了。”
      “恩!有陛下护着,臣妾什么都不怕,也什么都不委屈。”我早已伏入陛下怀中,用力地点了点头,今日之事已然尽消,我现在只想如原来一样,静静地倚在他的怀里。
      过了一会儿,陛下却突然话锋一转,“朕想起那幅字,还是那么心疼。本来要赏给你的,竟让那刘洎白得了便宜。”
      我也叹气,旁的不提,若说到这儿,那真是十足的遗憾。“臣妾又何尝不是。原想着总算有了陛下御笔,能好好习练,过些日子也给陛下一个惊喜的。谁想如今这样,倒越发不能了。”我一扭头,面上自然又染上不少凝重和惋惜。
      “你这里定然常备了笔墨吧。去,给朕拿来。”陛下示意我从他怀中起来,向我的书案努了努嘴。
      “陛下是要再写一幅给臣妾么,这恐怕还是不妥……”
      “不是,你听朕的,只去拿来便是。”陛下不等我说完,便笑着打断了我,眼睛里充满了柔情与神秘。
      我依言取来笔墨纸砚,刚刚摆放妥当。陛下就招呼我道,“来,坐啊。”
      我不知道陛下到底要做什么,只能被他一把按住,端坐在案几之前。他铺开《乐毅论》的真迹,在我耳边轻声说道,“来,你临摹,朕看着。亲自教你好不好?”
      “嗯……”我瞬间明白了过来,一阵暖流涌过我的心头。我提正了精神,开始运笔。
      突然,我握着笔的手被一双大手紧紧地握住。我耐不住地一抖,一笔竖便多出一点。我轻轻地回头,向他求救,却只感觉到他温热的脸庞。
      “别动,写字要专注,内心从容平和,再提起气来。”他在我的身后,把我拢住,稳稳地握住我的手。一个巧妙地勾写,那一点便溶于字体之中,再看不出有什么不妥。
      我用心体会着手握的温度和力道,又感受着身后有人为我遮风挡雨,成为我的倚靠。陛下也不说话,全神贯注,只是带着我提笔、停顿、转折,一个字,一个字的书写下去。
      我也专心起来,跟着他的力道,凭那细微起伏的摩挲质感,感受他对每个字的钻研和理解。我渐渐在懂,他是如何揣摩书学,如何练及如今的功力,又如何一点一点想要倾心传递到我的手上,和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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