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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终绝(二) ...

  •   五七过后,宫中渐渐如常,每日只按常例祭祀,只待吉时,安葬大行皇帝灵柩于昭陵。
      我已搬至掖庭宫中,恰是我为才人之时所住的院落。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轮回,我从这里开始,走向陛下,也从此处开始,一步步离宫。
      汀若和青玉她们,早已去了感业寺,不知一点音讯。掖庭宫中已选入新人,以备充实新帝的后宫,我知道,外面,已是新朝。
      人人都说事已去,泪当尽,仍有明日可期。于我而言,却没有这么容易。我仍然彻骨地念着陛下。
      这才人宫,还保留着我初入宫廷时的感觉,陛下也曾来过,与我作诗读书,竟是处处皆有身影。那年,我青涩而懵懂,他威武而醇熟,愿君流光及盛年。我多么庆幸,曾将我最美的年华献于你。
      我也难以抑制自己的怀恋,一草一木,都能打动我的心扉。我不敢去看陛下为我所撰制的《翦桐》、《步玉》两集,也不敢去看陛下教我写下的《乐毅论》和《兰亭》。我怕眼泪会将我一次次的淹没,我将生无可期……
      “姐姐……”我正暗自伤怀,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唤我。是颖儿!我一下子站起身来,扑向她,“颖儿……”
      陛下走后,我许久不曾感觉到亲人在身边的滋味。而此时妹妹的身躯温暖着我,我不禁将她紧紧拥住,好像尽释着我数日的悲凉,许久不曾分开。
      她也紧紧地抱住我,说道:“姐姐,你莫要再流泪了……你为了先帝,眼泪终流不尽。今日见到了我,切莫再多……”
      “颖儿……”我听到她这知心的话,知她已不是当时初入东宫的小女孩,她长大了,已懂得这人间不可逃脱的悲喜。
      我强打起精神,拭去眼泪,将她领入房中坐下。谁知她倒忍不住,自个儿流起泪来。
      “怎么了?刚才还说让我莫添悲伤,怎么反倒你也难过起来了?”
      “姐姐,你看你瘦的,脸色这么差。你要自己保重才是。”颖儿心疼地说道,又递了铜镜给我,我才看到自己蜡黄瘦削的脸,本就身着素服,更是无一点光泽可人之处。
      “先帝驾崩,我实在伤心,难以自持。我知道,我知道我该坚强,可……”我提到陛下,眼泪又止不住流下。
      “姐姐!往后的日子还长得很,你若总这般难过,伤了身子,可怎么好?”
      “往后的日子?……”我不禁一念,颖儿,她说的不错。可对于我而言究竟什么是往后的日子?我不知道,也不敢想象。
      颖儿知我痛处,想要接着安慰我。我实在怕这无解的难题,便先一步问她,“诶,如今掖庭与后宫各处相隔,你是怎么进来的?”
      她低下头,轻声道:“姐姐,太子已即位。是我求了他,才能来见你一面……”
      “颖儿!”不知怎的,听这一句,我竟泪水更溢:“我不过是先帝一嫔妃,暂居此处,只为安葬昭陵之时哭灵所用。细细论起,也是不能与你见面的。你又何苦去求,让他为难呢。”
      颖儿也是流泪,“姐姐,不要这么说,你是我的姐姐呀!再说,若不是现在来与你见面……以后你若真的去了感业寺,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抚着她的额发,不顾自己泪水横流:“好妹妹……我们不说这些,既然来了,也是新君的恩典,让姐姐好好看看你。”
      不知怎的,我看着眼前的颖儿,竟像极了当年的自己。从她身上,我似乎看到那年初入宫廷的我,有着含苞待放的形容和微微的谨慎。
      “可有册封了吗?”我关切地问道。
      “三品婕妤。已有了旨意,只是还未有明诏,一切都得等先帝安葬之后再说。”
      我点了点头,看着这个与自己命运何其相似的妹妹。她与新君也算少年相伴,不曾会有我的遗憾,可她是否能有过我的情真?也不枉来上这人世一趟。
      “颖儿,姐姐从未有机会问过你,新君待你可好?你……对他可也有情?”
      “姐姐……”颖儿先是红了脸,后是无边的落寞拂过脸庞:“先帝待你倒是有情,你待先帝也是情深意重。可到头来呢?”
      我止住她,“颖儿,不要这样说……君王自有君王的难处。我们既已身侍皇家,很多时候就再难选择了。你要记住,新君虽仁善,但你不能任性,更不能忤逆他。”
      “我懂……姐姐。我只觉得皇家情意凉薄,终究是不值得的。我倒还好,可是你呢。如今就只有去感业寺这一条路可走吗?”
      “我……”我忽然感到身上一阵寒颤,头也眩晕,一下子支持不住,扶住了颖儿。
      “姐姐,你怎么了?”
      “无妨,许是近日总是落泪,又不思饮食所致,几日里总是如此的,不妨。”我晃了晃身子,从内到外,感觉到一阵空洞。我长叹一声:“我还能如何呢?既然是陛下的遗诏,我自当遵从旨意。”
      “去求求新君吧……也许,他会有别的办法。”颖儿摇着我的手臂,殷切地问道。
      “不要……颖儿。”我止住她,握住她的手叮嘱道,“新君登基,诸事繁琐,不必扰他。再说,仁君以孝悌治天下,哪有不遵先帝遗诏的道理?你如今来看我,已是违例,切不可轻易再言其它,懂吗?”
      “可是姐姐……”
      “我身系于先帝,无论出家,还是守陵,都是理所当然。并非先帝残忍,也并非我的命运可叹。何况先帝生前与我情重,为他超度祈福,我并无怨念。再说,我也必须奉诏。为了父亲,齐聃,还有你……”
      颖儿知我所言不错,可仍然一个劲儿的摇头,“姐姐……我不要。”
      我艰难地露出一丝微笑,关切地问道:“你呢,颖儿,你始终不曾告诉我,新君待你可好?你可从心中爱重他吗?”
      颖儿低头不语,片刻才答:“他的确仁善,待人很好。我……我也重他、敬他。可不知怎的,终难如愿。”
      我再叹一声:“颖儿,其实,真情于宫嫔而言,许是灾祸。是我的错,原不该这么问。新君与先帝不同,你若觉得疲累,也可超然些。”
      “可姐姐……先帝已逝,姐姐为何仍不超然呢?”
      “颖儿。若你对新君,不曾有过我对先帝的感情,而他也不曾有过同样的馈赠,你便很难了解我的感觉。日后能够平安就好,至少,你还能长久地伴他左右……”
      颖儿听了,也不再问,静静地流泪,久久停留在我怀中。我知道我并无力量给她太多的安慰和保护。我目送她依依不舍的离开,心中哀绝,不知此生还能见上几面。
      短短几句,她心中的苦我已懂得,她甚至都不曾体会过新君当年为我所付的,那弥散在云烟之中的真诚。
      我望着她的背影,也是清素的宫装,似曾相识。我抬头向天仰望,却只见院落一角闪出太极殿中澄金的檐宇,我向天祈祷,只愿我们姐妹这相似的开始,能有迥然不同的结束。
      八月,庚寅,葬文皇帝于昭陵,庙号太宗。我清楚地记得那一日,恐怕在我生命中永远挥之不去。
      车马前行,浩浩荡荡。我身着白衣,站在先帝嫔妃的次序中,一道护送灵柩。
      十年前,我被遣送昭陵,在游殿侍奉文德皇后。原以为,我的一生便在昭陵结束了。那时,我虽仰慕,却还不曾真的爱上他,只是怨过,怨他将我一生埋葬于此。
      十年后,我又一次去往昭陵,却是再送他最后一程,送他与文德皇后永远长眠地下。而此时,我已深爱他。在他身边,恩爱一场,陪伴一场。可我又失去了他,看他重回爱妻身侧。
      新君的恩典,让我得以扶棺,从神路一直走到元宫。三跪九叩,声声尽哀,我向离去的君王礼敬。泪眼迷茫,至此终绝,从此,我将真的与他阴阳相隔……
      跪拜,燃灯,祭祀,一礼一行,我宛若一个木偶,心中都是我的陛下,我的夫君……你可有心灵感应?能够洞悉我此时的伤痛。还是已与皇后喜悦重逢,找到了年少初心?
      “陛下……”元宫的石门就要关上,我却再也忍不住,扑向他已经停稳的棺椁,痛哭流涕。
      新君怕我要以身殉葬,已派人把我牢牢看住。我拼命向前,想要多待在他身边一刻……可吉时已至,我早已被人拉开。那机关一动,石门渐渐合拢。
      “陛下……”我跪在门前……呼喊着。陛下……这永生之所,我终究不能进来,我必须离去……陛下,你如今已在爱妻身边,也请你勿要忘我……
      我失魂落魄,一步一步走了出来。山门一侧,便是半开的石室。想着陛下临终之前已将这石室赐给了我,我不禁一个人向那儿走近。
      陪葬昭陵的恩遇中,这是距离元宫最近的一处。我站在石室门前,泪水横流。至少,他心中有我,为我留下这身边的切近之所。可我终究会孤身一人,葬在这里。我不知道那是怎样的感觉,有多少害怕和寂寞。但在哪里又能成双呢?如今还不是夜夜空枕……
      恍惚间,我一次次地回望着昭陵的山门,也远眺渭水无边的辽阔。我如今是渺小的一人,只能将思念寄托于天地,寄托于永不忘怀。也许不久,我也终至此处,掩在一抔黄土之中。
      而这石室面对元宫,竟像极了我曾在甘露殿中侍奉陛下时的样子。我侍立一旁,微微躬身,总是含着爱意细望着他。而他,永远正襟危坐,永远威仪。如他曾经所说的那样,他喜欢我侍奉身侧,他会永远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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