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李世民陛下之明月贤妃》玄时蘩

128、终绝（三）

　　宫城的夜幕悄然而临。万事落定，明日我将启程，去往感业寺。这里，将是属于新天子的后宫，太宗文皇帝的痕迹也将烟消云散。
　　我已打点好行装，并无他物，唯有《翦桐》、《步玉》二集，以及陛下留给我的几封笔迹。我用不到别的，自然什么也不必带走。
　　我坐在铜镜前，静静地梳理丝发。燕妃匆匆自宫外进来，看我坐理青丝的模样，一阵心碎，失声唤我：“惠儿……”
　　“燕妃姐姐……”我起身相迎。明日她也将出宫前往越国封地，我知道，她是特地来道别的。
　　她坐在我的身旁，不忍看我，也不知说些什么。我们就这么静静地坐着，感受着这场永远的分别。同侍陛下一场，命运却如此不同，她亦无奈，我亦无法，甚至无谓谁的幸运更多。
　　“惠儿，你此去，要好好保重自己。莫要想得太多……”她终于打破了平静，流着眼泪说道。
　　“从前不懂。今日方才明白姐姐从前说过的话。过去不曾细想，如今却也好生羡慕姐姐。想到过去种种，我的目光失神，很快垂泪。
　　她轻声说道：“惠儿，我们终是不同。我一生平淡如水，未来也是。而你却不一样，你是得到过的。即使痛过，或是很难。但人生不就是如此吗。轮回也好，得失也罢。我们已陪伴过他一程，这是始终无法改变的。我只怕你陷得太深，未来又多坎坷，实在心疼。”
　　“姐姐……”我听着她真挚的话，不禁伤感：“谢谢你来送我。有这一番话，未来青灯古佛，也会给我添些信念。这些年在宫中相助的情谊，我还要好好谢一谢你才是。”
　　她连忙推脱一番，只长叹道：“其实，自他走后，哪里又不是青灯古佛呢？惠儿，今日一别，你我……也许只有来世再见了。”
　　燕妃流着眼泪说完，便转身离去。我只剩蓦然呆坐，对这其中的悲喜浑然无力。
　　想是坐在镜前很久，春平突然前来，让我到甘露殿去。我骤然一惊，甘露殿？这许久不曾提起的地方……
　　“陛下……想见充容……”春平一句话，却让我泪水决堤。
　　他立刻明白过来，低头哽咽道：“充容，陛下……如今是新君了。你快些走吧……”
　　已是数月，我终于走出了掖庭宫。春平在我身后，紧紧地跟随。我走得缓慢。仍是那条去往甘露殿的路，我曾无数次的往来，而如今我似乎仍然是我，可我要去拜见的君王，却再不是他……
　　我路过曾与陛下吟诗、读书的亭阁，幻化出他魁梧高大的影子。我想到与他曾在这儿赏花、看雪，挽手散步，他给我一次次的温暖和温存。
　　我们曾经同在这里，相守数年，那日也已终别，如今，我的确该走了。
　　何况，细看那两侧回廊上的画卷，已换成新君喜欢的样式。盛开在八月的紫薇花，已换成新后最爱的秋芙蓉。
　　我的眼泪润湿了眼眶，已来到甘露殿的门前。春平不曾让我进去，却将我带到当年晋阳公主所居的明丽馆中。这里已成新君的一处书房。
　　春平示意我进去。只见他负手立于窗前，只穿常服，一根玉簪束发，正在等我。
　　我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向他跪拜：“臣妾拜见陛下，吾皇万岁……”
　　数月哀礼上，虽然常见，但他是以天子之尊行礼仪，不曾与我单独说话。今日是先帝崩逝后，我们第一次相见，也是我第一次称呼他为陛下。
　　“徐姐姐……”他听到我的声音，立即转过身来，快步上前扶我，“快起来……”
　　“谢陛下！”我礼数未缺，谢恩起身，方才与他的目光相对。他脸上挂着疲惫的颜色，也瘦了些。一切都过去了，可他还似乎不那么习惯作为君王的感觉。
　　他发现我的生分，微微皱起了眉头，又上下打量着我，看我形容憔悴，也是一阵心酸。“姐姐……”他上前一步，叹道：“姐姐可知，我为什么叫你到明丽馆来吗？”
　　我摇了摇头，他在我面前不改自称，一力想要和我回到从前的样子。我懂，但我却不敢轻率。
　　“若在别处，总怕姐姐触景伤情。而这里，是我初见姐姐的地方。你还记得吗？”
　　的确如此，那年，我和兕子，还有他，在这儿第一次相见，我还是尚未侍寝的嫔妃，可也在那一夜，陛下在我身上宣告了他的领地。
　　“臣妾记得。那时，陛下还青春年少，飞扬洒脱。如今却成熟稳重，是一国之君了。”
　　他听了，急着叹道：“姐姐！你不要这样见外好不好？你是在怪我这些日子不曾好好照顾你？毕竟……哎！是我疏忽了。还有舅父他们……”
　　我见他情急，连忙说道：“我没有……你今非昔比，不同往日。我怎么会介意呢？”
　　他摇着头，不停地叹息，话中有过一丝苦楚：“姐姐，父皇已安葬于昭陵。按理，你明日便要离宫出家。可我……我不忍心这么做，我想让姐姐留下！”
　　我听了，不禁泪如泉涌。时至此时，他还不忘想要这般尝试着为我做些什么，我只有感动，只有深谢。
　　“不……不行！”我脱口而出。
　　“为什么？姐姐！”他那细瘦的身子忽然透出一阵执拗，“你刚才不是也唤我陛下？既然是天子，难道还不能做主留下你吗？”
　　我摇了摇头，看着他那真诚的面孔，含泪泣诉：“既是天子，一言一行，都是天下人的表率。怎可不遵先帝遗诏，留一个前朝嫔妃在宫中？
　　再说，还有《秘记》，让长孙大人几欲尽诛嫔妃。而我又是那个绝不允许出现的例外……他又怎能让你独独留下我？
　　何况，这里已经是你的后宫了，天下女子仰慕之所。有皇后，有新妃，还有颖儿……我一个先帝旧人，如何能留……”
　　“姐姐！你说得都对！可你自己呢？难道真的愿意去感业寺了此残生吗？”他长叹道，好像比我还要不甘这所有的理由，还要不甘这一切的发生。
　　我淡然一抿，“我答应过先帝，任他如何处置，我不会令他为难。残生就残生吧，总之他已去，也许本就只剩残生……”
　　他心碎一地，“姐姐，你不要这么想！你与我同年，今才二十三岁，是何等美好的年华啊。”
　　“也许美好的年华，早已过去。我服侍先帝一场，不愿违拗他的旨意……”
　　“姐姐！父皇……父皇或许，是想另赐恩典给你的。他最后，分明要说出的是‘惠儿……不’，也许，他的本意是不让你前去感业寺啊。
　　我知道，他那段时间左思右想，百般踌躇，都是因为舍不得你。只是情势所迫，方才犹豫，也许正是想要在最后的时候留住你。可……哎！谁想却终成遗憾呢？也许，那才是父皇真正的旨意啊。”
　　我听了，不禁又一次回忆起当时的情形。他说的不错，陛下或许是有此意，我也不止一次的想过。可若他真的说出，那当真会是赦免吗？当真会是不舍而留住我吗？
　　“死生一处，有你相陪”，这心愿究竟是什么？而他曾问过我的“生命终于此处，我愿作何打算”，难道真的会是一个终别时大度的放手吗？
　　我浑然不知，也不敢承认，或是暗问自己。也许，是逃避。去感业寺，不是最好的逃避吗？我从此不必剥开他的真意究竟如何，他已逝去，又何必再添伤痕……
　　我苦笑道：“可那‘不’字，终究不曾出口，怎能作数呢？且那日，长孙大人和褚遂良亲眼所见，他们绝不会这么想……再说，只一个‘不’字，又能怎样推断呢？难道就一定是许我不去感业寺？若是他们非说是不能留呢？”
　　他听了，呆呆坐下，无从辩驳。过了许久，才道：“姐姐……就算这已是无从佐证。我……我也是不舍的。这些年，你应该懂的……”
　　我仍然苦笑着，“我懂，我也有无数次的感动。你在最后关头还想着为我讨下一纸赦书，这是任何人都不曾为我做到的事，我不知该如何表达我的谢意。可这早已远去了，不是吗？在你心中，一早就有间隔，而我，从来不敢向前一步。”
　　“不，姐姐，不远！”他忽然有些激动，向我走近了些，说道：“如果我今日不能留住你。你且先去感业寺暂住。过些时候，我会想办法的。姐姐，你难道不想留在宫中，和我，和颖儿一道朝夕相伴吗？”
　　我惊了一惊，不由地退后了两步，从不曾想到，他竟说得如此直白。
　　“陛下……”我只得向他一跪，陈情道：“你可还记得，先帝欲为我立传，同他一道名垂青史。我若留下，这千秋史册该如何书写？岂不毁了先帝的一世英名？又毁掉你的仁孝之心吗？徐惠何德何能，竟一并辜负你们，辜负我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人……”
　　太子听了，泣不成声。他知道这拒绝已来的彻底，有了“同在史册”四个字，无论我身在何处，他恐怕终生都不能将我从先帝的遗诏中赦出……
　　他轻轻扶我起来，仰天长叹：“原来，父皇早已困住了你。他生前，困住你的身，你的心，你的情意。他身后，这道道嘱托，史册，还有昭陵石室，都困住了你的余生……”
　　“姐姐，你爱得太辛苦了。不过。谁又不苦呢。母后，她也曾经一样……谁让父皇就是父皇……你们一生为他所系，却始终都不肯为自己想想。”
　　他好像怀揣着满腹的绝望，一步一步向前走着。而我留在原地，只剩泪眼迷茫。
　　他忽然回头，又走回我身边，关切地说道：“姐姐，你要注意身子。那日姐姐倒在含风殿，御医为姐姐把过脉。那丹药恐有余毒，且分量不轻……此一去，定要多多珍重才是。”
　　“嗯……”我点了点头，突然拉住他的衣袖，“求陛下善待颖儿，一定要照顾好她……”
　　“朕会的……”他一面笃定地说道，一面将衣袖轻轻甩开。
　　我跪下来，为了他多年的维护，为了今日这份难铭的深情，也为了颖儿，诚意一拜。他在不经意间悄悄地回头，洒下一点泪痕，至此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