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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丹药(上) ...

  •   悲泣归悲泣,但他仍是陛下。这场不大不小的风疾竟是断断续续,无法痊愈。我多少次向天祈祷,他是掌握着人间生死的帝王,惟愿他也能如此掌握自己。
      更令人郁闷的是陛下的体魄也愈发虚亏。即使在玉华宫这般温暖润湿的气候下,陛下仍觉得体寒,溽暑时节也不敢用冰。我侍奉陛下时,就算换上最薄的纱衣,也觉得闷热难熬。无奈陛下怕风,殿中总是关得严严实实。
      也许数日只困在这一方宫殿,陛下心中烦躁,倒更愿意召来近臣议事。近来尤其频繁细数起朝中官员的履历作为,若是长孙无忌或褚遂良自长安赶来玉华宫,势必拟定一些官员的调动,而褚遂良,也已升任至中书令要职。
      我也是后来才知,那日陛下狩猎之所以强撑病体与我共骑,也是因为李世勣在侧。想来陛下尚未有意安排些什么,绝不允许朝野生出窥测之心。
      自陛下动议再征高丽以来,朝廷数月兴兵,征战不断,年初更是欲再发兵三十万。无奈迟迟粮秣不济,舟舰辎重运送困难,至今仍无大功。
      陛下难免较劲,再与久病不顺的积郁交织在一起,不禁大动肝火,竟因小错将前日刚刚自高丽而还的大将薛万彻罢职问罪,流放象州。
      当然罪不至此,可朝中无人愿多言半句。不几日里,陛下又频频调遣武将征讨周边部众中还不够诚服的余寇,命执失思力出金山道击薛延陀余部、阿史那社尔击处月、外密。
      也许,此二人皆得陛下信任,多得些战功于前程有所助益,但也许,武将率部远征,在陛下眼中远比留驻京师安全得多。
      我亦察觉出陛下近来这些细微的变化,虽然与我和后宫无涉,可我日日侍奉在君侧,看他一喜一怒,时而觉得意味深远,时而却是难以捉摸。
      可病体之痛却是谁也无法分担取代,扎扎实实地落在陛下一个人身上。从前那些所谓的接受或淡然,不知从何时起全无踪影,只剩介意、焦灼,甚至无端地恐惧。
      御医的日子自然不好过。虽说拼尽全力,昼夜殷勤,可想出的法子也不过那么几种。陛下听得腻烦,动不动就大加声斥。遇到那可有可无,还一日非得喝上几次的汤药,陛下也常常气恼,若正赶上心中有火,泼在地下的时候也不少见。
      我知道,他所能倚重的御医似乎已无他法,而且也不知该从何处发力。别的还好,只是苦了常在御前服侍的人,不得不随时承载他的暴风骤雨。我为嫔妃,倒还有几分脸面,若是宫女,稍有不慎即被重罚者甚多。
      那日,我正在殿中为陛下揉按穴脉,正逢宫女前来为陛下奉药。那宫女训练纯熟,跪奉汤药多时,纹丝不动。
      陛下伸手欲接,却一眼瞥见她的额头渗出不少汗珠。不知怎的,竟忽地一下子犯了脾气,一下子掀翻了药盏。
      那宫女吓得伏首请罪,可陛下却被拱起了火气,“怎么?重华殿就这般酷热难捱?瞧着朕病了,竟敢做出这副样子给朕看!”
      “陛下,奴婢不是有心的。奴婢知罪……”那宫女不敢大声,只一味请罪。可陛下仍然挥了挥手,示意拖她下去重罚。
      我见状,连忙示意内侍稍缓,跪在陛下身前小心说道:“陛下息怒。那宫女并非有意在御前失仪。是臣妾粗心了,不曾提醒内官为近侍宫人换上轻薄衣衫再入殿服侍,惹得她们无端犯错,触犯龙颜。陛下若罚,就先罚臣妾吧。”
      我一面说,一面跪行上前,故意也让陛下看到我的额发,其实也挂着不少细汗。陛下眼见如此,才终于松口,让我起身,也只对那宫女略施薄惩。
      我心中暗叹,想来以后的日子总归不会轻松好过,怪不得听闻宫人们都战战兢兢,若有些法子的,恨不得给内官使了银钱去往别处,免得日日在陛下身边提心吊胆。
      多少日了,总没个能让陛下高兴的地方。太子暗自派人于民间四处寻访天赋异禀的医人,将有益于治愈风疾的偏方送入宫中,可大多并无什么效用。
      太子曾提议命西域、新罗、吐蕃各国奉送良医神药。虽是一片孝心,但陛下却因此责他不顾大局。这般大张旗鼓,若天下猜测天子有恙,朝中有变,只怕会生祸乱。
      太子知道此言莽撞,后悔不已,却又不知还能再做些什么以表孝道。直到长孙无忌献出良策,让他以为母祈福为名,在长安兴建大慈恩寺,实则是为陛下招募天下高僧诵经祛病,祈福增寿。此举一出,朝中无一人不称颂太子的德行,陛下也终于为太子的前后奔忙而感到一丝欣慰。
      那日,王玄策自天竺归来,赶往玉华宫拜见陛下。与他同来的还有身着异服、长相妖异的一名道人。王玄策神秘兮兮地说道:“陛下,臣自中天竺寻得国宝天师那罗尔娑婆寐,特带他来觐见陛下。”
      陛下也注意到了那人,不禁一问:“哦?此人有何长处?”
      王玄策说得信誓旦旦,“陛下,那罗尔娑婆寐天师在天竺享有圣誉,被奉为国宝。他已有两百多岁,能召天地之灵气,集日月之精华,炼就长生丹药。若非臣乘陛下天威,一举灭了中天竺,也断然得不到法师。”
      此话似乎正中陛下下怀,他腾得起身,有些急切地问道:“真有此事?你的意思,是这位天师能给朕炼就出真正的长生丹药?”
      王玄策同着译者向那法师一处说明,几番来回之后,便兴奋地拱手回话:“正是,天师愿为陛下炼就长生丹药,可治愈风疾,助陛下龙体康复,吾皇可如愿得以永康,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听了竟兴奋起来,他来到天师面前,上下打量一番,终于露出许久不见的笑容,“好!好!玄策,快问问天师可需诊脉?炼就长生丹药将需何物?法师还有什么要求?只要能炼出丹药,朕都一概照准!”
      王玄策道:“陛下,法师说他稍后将为陛下诊脉、望观、调看医方。此丹药一人一制,十分金贵,需百种珍贵药物、金石。此外,还需在不出陛下千步之所,选适当之地铸造高炉,再选数十少女手执风扇日夜烧炉,侍奉仙丹……”
      我原本是在屏风之后,听了这话,便知此事荒谬。刚想事后好好劝说陛下切勿信这昏话,谁料这天师竟又提出选女子炼丹之言,真是闻所未闻……恐怕丹药未成,这些无辜的女子就难逃被这天师耍弄的厄运。
      没想到陛下竟然十分笃信,他忖思片刻,说道:“朕不日即将回宫。既然如此,朕就命你护送天师先行,在宫中选一处上佳之地兴修仙观,专门为朕炼就丹药。所需药材、器物一应由内宫供给,不得有失。无论宫人内侍,皆听天师调遣,不得有误。若真的炼成丹药,治愈朕的疾病,朕重重有赏!”
      王玄策领旨之后,竟是得意的扬长而去。我望及陛下那满脸期待的神色,心中的滋味更添复杂。
      他的渴望映在我的眼中,我比他还希望这世间真的存在着长生丹药。可一生英明睿智的他,此时竟深信这如此不堪斟酌的把戏,其中的无助也足以让我痛彻心扉……
      而更令我不知所措的,是陛下竟然快步走向屏风之后,挽过我的手,满是兴奋地说,“惠儿!你听到了吗?朕已找到了既能治病,又能延年益寿的法子!御医治了那么久,治儿又在民间寻了那么久,都没有结果,今天终于在中天竺找到了!”
      “陛下……”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愣在那里,任陛下拉着我一路来到榻前坐下。
      “怎么,你不为朕高兴吗?”他忽然察觉出我的神情,也大概知道我在担心些什么,轻轻一咳,正色道:“怎么了?你不相信这中天竺的天师?”
      “陛下,臣妾只是担心。史上秦始皇、汉武帝都曾迷恋丹药,也都费尽心思以求长生之法,可无论什么丹药,大抵都无效用……”
      “诶……他们是他们,朕是朕。再说,昔日秦皇汉武,最多不过是东海求仙,道人方术,中天竺与中原不同,真有仙方也说不定。”
      “可是陛下,刚才臣妾听天师所言,所用之物无非是金石,炼就之器也不过是炉鼎,又与普通的仙丹道士有什么区别呢?”
      “惠儿!”陛下抬高了音调,“朕还不糊涂,不会平白让几个平庸的方士蒙蔽了眼睛。此事朕自有主张,你莫要多言了。”
      “陛下……十九年起,陛下就曾久服丹药……可有何用?御医还说过,那丹药就是拖延陛下病情之物,幸好及时停服,陛下才得以痊愈啊!”此时,我也不再畏惧陛下,仍然直言。
      “十九年?朕还记得十九年朕为什么服用!你若也还记得,此刻就不该如此对朕说话!”
      “陛下!臣妾……”我听陛下这般一说,倒是软下了几分,又想到他那时的确真心为我,若曾为那丹药所累,我亦难逃其责。
      “可陛下后来也陆续服了几种丹药,几乎都是无用啊!”我只好叹息一声,又苦心相劝一句。
      “丹药无用,那御医有用?他们治了这么久,能做什么?”陛下提到御医,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陛下,医者治病,自有千百年的道理。可丹药……恐怕只是无稽之谈!”
      “惠儿!”陛下喝住我,用严厉的目光示意我实在是失了规矩。他的威严又一次上来,也不想再与我争执下去,我好像只能等待着龙颜大怒。
      谁料过了半晌,他却不曾责备我的倔强,倒是自己缓和了下来,徐徐说道:“朕经年有病缠身,总不得治。如今得了这个机会,总是不能放过的。朕也不图什么长生不老,只要能治好朕的病,添上些寿数,朕也定要一试。若朕真的好了,你便也能久久地陪着朕。朕这么说了,你还这般顶撞朕,拦阻朕吗?”
      “陛下……”我听了这话,一瞬间泪如雨下。我何尝不想如他所言,他龙体康健,我久久相陪,但我何尝愿他就此陷入一个分明不可信赖的迷局……
      此时,我倒更想问问那天师究竟能否兑现他的许诺,也更想问问天意,我的陛下,他会不会因此而痊愈,会不会真的与我还有数年可期的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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