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凋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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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之时，陛下狩猎于华原。我本不善于此，原本告了假留在玉华宫中歇息，可陛下将行，却又命人召我伴驾，还特意赐一套绛红色的胡服给我。
我连忙换好妆束，快步来到御驾前。虽是狩猎，但陛下却未骑马，而乘车辇。
我见陛下穿着胡服，却不曾佩戴盔甲，心中好奇，便问道：“陛下，臣妾不会骑射，本已告假，陛下为何又要臣妾前来？若是观瞻陛下英姿，那陛下又何故在车中，不曾穿戴呢？”
他笑着解释：“到华原还有好一段路呢。一会儿过了渭水，朕再改骑乘。再说，你不想看看朕狩猎吗？”
我一听，便知他怕自己的身子撑不下来，若这会儿劳累，一会儿更难狩猎。想到陛下以往骑射的英姿洒脱，如今却连骑乘都要简省，不禁心中一酸。
但我不敢轻易表露，仍笑着哄他：“陛下，臣妾当然想看。只是臣妾怕跟不上陛下的脚步，倒让陛下不能尽兴了。”
他苦笑着摇头，“朕如今这身子骨，还能有多快呢。那些十几岁的小子，多练一点半点，就能赢过朕了。”
“怎会？”我略带些微嗔：“那臣妾今日便好好看看，陛下无双的翻天飞射。”
他笑而不答，享受着我的赞誉，又细看起我的胡服，亲手帮我整理绑带，“惠儿，你是第一次在朕跟前穿胡服，对不对？”
“是啊。臣妾不擅长骑马，所以胡服很少穿呢……”
“的确不适合你！”陛下笑得开怀，“但朕就是想看看！”
“陛下！”我的脸已然一下子红了起来，不自觉扭到一旁，不晓得他竟从哪里来得这般满是孩子气的调弄。
渭水莽原，草木初生繁茂，躁动的春意鼓动着不安的猎物，激荡起猎人敏锐的嗅觉。我为陛下戴好盔甲，看他踏上御马“梓雪”飞奔而去。
我跟在狩猎的护军队伍之中，也奋力骑马前行。无奈我的马术只能让我不掉队，而陛下已经越来越远。
“梓雪”肩背洁白，有着光洁如雪的毛发，是不久前突厥特意进贡的。一向爱马的陛下一见便十分喜爱，赐名“梓雪”。眼下，它正奋蹄向前，载着陛下，与那远处的盎然翠色融为一体。
为了能让陛下尽兴，御苑与护军显然都动了一番心思。放出的猎物不算凶猛，却也不能呆板弱小，而陪射之人既要技艺精准，又不能抢了陛下的风头。
可唯一无法预知却是陛下。只见他手握木柘大弓，仍能拉开弓弦，却难免一次次地射空。直到护军为他换上寻常弓箭，他才终于射到一批猎物。
在众人终于松了口气的时候，陛下却突然勒紧了缰绳，慌得护军连忙上前护驾。
我也匆忙拍马上前，赶到陛下身边，问道：“陛下怎么了？”
“传令，今日狩猎就到这儿吧。”陛下对护军令道。待护军走远，他声音渐小：“惠儿，扶朕到你的马上，陪朕回去，不要声张。”
我连忙应是，又陪着陛下换马，自己也骑了上去。陛下拽紧了缰绳，揽住我的腰身。我给马儿一个助力，马儿便慢速地向前跑去。
我轻声问道：“陛下可是觉得身子不适？臣妾来挽缰绳吧，陛下也可稍歇。”
他轻轻地点头，“朕是有些难受，但还撑得住。不要慌张，就这般回去，你和朕同在马上，就不会有人察觉什么。”
“嗯。那陛下就扶稳臣妾。”我明白他是不愿意在众臣面前，尤其在今日有不少武将的场合露出一点脆弱。而他与我若同乘一骑，则变成了兴之所至，携宠妃乘马同游，就断不会引人怀疑。
就这样，我和陛下缓缓前行，用了不少时候方到御撵，又一同返回玉华宫中。陛下终于支撑不住，一下子便倒在榻上……
太子闻讯，披着一身夜色匆匆从长安赶来。陛下自那一刻昏沉后，至今未醒。御医施了针灸，又须亲看汤药，我便代替御医为陛下不停地捻针。
我望着陛下昏沉的脸色，想起来他这病几年里反反复复，且果真如御医所言，一次重似一次，心中更是难过。
只见太子风一样的入殿，扑到榻前，“徐姐姐，父皇怎样了？”
我示意太子轻声，不敢停了手里的事，对他说道：“殿下，陛下这病要比上回还严重些。风疾本就难以根治，陛下的身子平素又虚亏难补。寻常的医术药理只能缓解，可这病还会一次又一次再犯，实在是苦了陛下啊。”
“哎！他叹了口气，“寻常医术不行，那就是不寻常的，我也定要去为父皇寻来！”太子神色忧虑，有些无主，便这般一说。
“殿下看着十分憔悴，可还有什么别的事吗？”
他长叹道：“我来之时，曾去看过房太傅，他怕是……就在这几日了……”
我的手忽然一抖，几个月里，马周、萧瑀等旧臣纷纷故去，陛下内心难过。房玄龄一生追随辅佐陛下，他们之间的情谊远超君臣，若一朝亡故，陛下定是苦楚倍增……
太子怕是近来心中不少烦闷，想要与我多说几句，可我一直要为陛下捻针，又怕扰了陛下，只好先请太子回宫歇息，自己彻夜守在陛下身边。
“惠儿，朕怎么了？”快到黎明的时候，陛下忽然低声地唤我。
“陛下……”我一惊，看他好像从一场睡梦中醒来一样，连忙回话：“陛下的风疾又犯了，刚针完灸，御医说陛下若醒来，便是好了许多。”
“朕只记得猎场上一阵眩晕，然后强撑着上了你的马，对不对？”
我点了点头，轻轻扶他半坐，按照御医的吩咐备下汤药。他端过药碗，喝了半盏，又停下，叹道：“以后，朕恐怕再难狩猎了……”
我心里一酸，哄着他道：“陛下只是一时偶发，只要养好了身子，还能驰骋的。臣妾看陛下今日风采，不减当年呢。”
他苦笑：“你哪里看过朕的当年？朕年轻的时候，武功骑射名扬天下，那可不是吹嘘的。”
“可在臣妾的心中，总是今时今日的陛下最好。”
他仍是苦笑。目光中流出无尽追怀，有着无奈和不甘，“狩猎不过游戏而已。但无论为君为帅，朕其实都不能放任自己，只有在猎场上，能让朕独独享受那逐鹿原野，荡平山林的自由。”
我只知道狩猎是他一生之爱，却不曾想过被规谏数次的狩猎于陛下而言意味着那无尽头的自由。如今再不能行，可想而知，对他来说是一件多么大的遗憾，又是多么残忍的剥夺……
我正不知如何回话，陛下却已摇了摇头，“罢了，不说这个。治儿来过了？”
“是。臣妾见殿下疲累，陛下又未醒，便请他回去休息了。再过一会儿，殿下就会过来问安的。”
“你陪朕一夜，也去歇息一会儿罢。你虽年轻，也莫要熬坏了身子。朕既然醒了，便无大碍，再说，还有御医呢。”
陛下温和地对我说道，见我不肯去，又抚着我的额发，“朕没事。朕心里有数，会让他们想出法子，治好朕的病，你就莫要再担心了。”
我点了点头，又为陛下披上衣衫，方才告退离去。今日陛下看似寻常一病，却不知怎的，似乎给我传递着什么忧伤的讯息。我怕他这毫无征兆的风疾一犯再犯，怕不知哪一次就突然加重，而他，就再也经不起……
我不曾睡得踏实，只觉得自己恍然间在昏暗的屋子里又突然醒来。房玄龄薨逝的消息传来，听闻陛下悲不自胜，而太子也已赶回参持祭礼。
我担心陛下的身子，便匆忙梳洗，赶去重华殿。守门的内侍奉旨不允随意入内，却不曾拦我。我入殿只见陛下一人，他疾病未愈，又添心伤，半倚在榻上，闭目垂泪。
他的手中散开房玄龄临终所上的谏表，已被洇湿了一角。想来自获知消息之时，陛下这泪就不曾断过。
我不敢多言，只好跪在榻前，替他折好谏表，又想要用巾帕为他拭泪。陛下感觉到我在身前，轻声地吩咐：“惠儿，莫要……朕想到玄龄，想到当年一同谋取天下，想到数十年他助朕守成，兢兢业业。房谋杜断，左膀右臂，如今尽失，痛彻心扉也不为过。这泪，止不住，也擦不去，就由着朕罢……”
“陛下……”我亦流下眼泪，静静地陪在一旁，看着陛下渐深的眼窝，心里很是难受。
一夜，陛下大多时候皆是如此，若没了精神，便胡乱躺下，若忽然惊醒，便起身斜坐，忍不住思量。
我为陛下奉药。御医怕陛下因此事伤了心血，也是小心地用药，为陛下补养身体。
陛下推开药碗，“朕不想喝。左右都是这些药，没什么用处。若能有用，玄龄、马周也不至于留不住。”
“陛下……还是喝了的好。”我轻声劝他，又望他手中尽力一塞。
他斜起眼眉望我，无奈地接过来，“好，朕喝了就是……”
“陛下，斯人已去，也莫要太过心伤了。臣妾记得那年赐给房太傅的诗中曾写，‘还当葵藿志，倾叶自相依。’房太傅一生都是这样赤诚，又得陛下为知己，也算圆满。”
陛下听了，长叹一声：“若葵藿之倾叶，太阳虽不为之回光，然向之者诚也。玄龄的确做到了。只是他若还在，将来天下交到治儿的手中，朕也能更放心些。无奈他终究走在朕的前头。”
“陛下……”我原本想要劝他，却见他又添伤感，心中不禁一疼。
“惠儿，你不懂。草创大业，筚路蓝缕，他与朕一样，都为了大唐耗尽了心血。可后来人就不一样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披衣起身向书案走去，还有些吃力，我连忙伸手扶他。只见他提起笔来，倾泻出此时的情感：“焰听风来动，花开不待春。镇下千行泪，非是为思人。九龙蟠焰动，四照逐花生。即此流高殿，堪持待月明。”
我读着，看他那伤怀而复杂的神色，轻声道：“陛下这诗，非为思人，却是思人，极尽追怀，却无哀泣，只向前程……”
陛下不语，只默默地望向那摇曳的灯烛。影子在宫廷壁影里摇晃。此刻，殿中似乎没有帝王，只有一个满是回忆的老人。而我，对这消失在回忆中的种种，全然失了想象，只对着眼前的此情此景，在脑海中幻化一个悲伤的词语——风烛残年……
作者有话说
第114章 凋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