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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进诗 ...

  •   我终究不曾主动求见陛下。只因我还没有厘清自己的心,或是自己能够说服自己,以怎样的面孔和心境去面对他,面对自己将来的命运。
      也许是宫中近来实在令人烦闷,陛下前日起驾,巡幸玉华宫。我虽奉诏随行,却不似往常一样与陛下同乘车辇,可见陛下心中也还对我有着心结。
      玉华宫距离长安不远,的确是个风景优美的圣地。正值初夏,凤凰谷山石朗峻,绿荫浓密,汩汩泉流,倒是能令人抛开那些烦心事,渐渐平静下来,享受天地造物的精华。
      玉华宫营造的十分雄伟壮观,比翠微宫要大上许多。一座座殿宇如一颗颗明珠嵌在蜿蜒的山谷,琉璃瓦顶,错落有致,在阳光下明净铮亮,熠熠生辉。
      太子、百司各有宫室,朝中三品以上朝臣皆可在宫中齐聚。若有各国酋长使节朝觐,也有足够的客舍供他们往来。而宫殿寝居内的陈设,更是能新制则新制,能奇珍尽奇珍,听闻所费已巨亿计。
      我的居处仍然是精心布置,陛下的确特意命人多造了一间书房,又从各地搜集了不少好书珍本。我一见,便知陛下仍念着我,只是他有着帝王威仪,不会先来和解什么。
      也许是前些日子身心俱疲,来到玉华宫,被着惬意悠然的美好打动,又不用如从前一样侍奉圣驾,不知怎的,我倒真的放松了起来。
      昨日带了青玉和锦墨沿着溪流走出好远,拾起山中各色落花,回来缝制百花香囊。今日晨起有些疲惫,白日里便掩起轻罗帷帐,点上安息香,舒心地小憩起来。
      “充容……快醒醒。”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听到青玉急切的声音。骤然醒来,揉着惺忪睡眼,“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充容,陛下派了人来,召你立即去崇华殿呢。”青玉一面说,一面伸手扶我起来,又遣了锦墨去取衣裙,准备伺候我梳洗。
      “什么时候的事?”我也一惊,陛下久不召我,今日怎么突然想起?
      “快有两刻了,充容要快些,莫要让陛下久等。”青玉为我系上一条天水碧色的襦裙,却怎么看也不妥当,“这裙子太素,倒像是充容还在跟陛下赌气似的,好歹换一条鲜艳的。”
      我轻笑道:“不必。你说要快些,哪里还有功夫再换?再说,这条挺好,我如今也正是这样的心境。”
      “这金步摇总得戴着吧?”青玉还在一旁念叨,我却已起身出门……
      崇华殿是陛下在玉华宫中的寝宫,我还是第一次来。门外侍立的宫人将我引入,走过几条曲折的回廊,还需绕过一座宫中庭院,才到陛下的书房。
      “臣妾拜见陛下”,我久不见驾,便向陛下行了大礼。陛下独自一人练字,面色沉静,他分明听到我的声音,却不曾理会于我。
      我只好就这样跪了片刻。直到他写完那一幅字,方才抬起眼睛,没什么好气:“怎么这么久才来?朕如今召你,还要等你不成?”
      他一面说,一面用力将那一幅字揉做一团,掷到我的身前来。我见他此时犯着脾气,知道其实还是这么多天的隔阂作祟。心想,总不能说自己刚才舒适地睡着,重新梳了妆,耽搁半天才来的吧?
      我低头说道:“陛下,臣妾知错。至于个中情由,可否借陛下的纸笔一用。”
      陛下不置可否,却起身拂袖,重重地哼了一声。我知这是他默许,便来到案几前,饱蘸浓墨,提笔写下一诗,待墨迹干透,才恭恭敬敬地奉给他。
      陛下有些疑惑,停了半晌,方才接过来,一字一句地念道:“朝来妆镜台,妆罢暂裴徊。千金始一笑,一诏讵能来?”
      他有意看我一眼,忽然间却大笑了起来:“好诗!惠儿,你让朕想要罚你的心都罢了去。”
      “臣妾谢陛下不罚之恩……”我见他笑得爽朗,想来自己已是顺利过关,便淡然一笑,躬身回话。
      可他却戛然而止,“可朕还是不能不生你的气!怎么,多少日子了,你还跟朕这么别扭?朕在你心中,难道还不如一个宫女?”
      “那臣妾在陛下心中,难道还不如几句《秘记》传言?”我不知怎的,这话脱口而出。我从未这般顶撞过他,心一下子砰砰直跳。
      他听了不由得瞪起眼睛,又微微皱着眉头,像是被我这一句拱起了他不少的火气和心痛。我等着他龙颜大怒,可他竟慢慢自己缓和了下来。虽然一直盯着我,目光让我畏惧,但却也没说什么。
      我有些后悔,毕竟他是陛下。尤其在我听到他实际上意在护我的话之后,我实在不该这样伤他。
      我又想到太子让我切莫使性子失了恩宠,心中便忍不住埋怨自己,久不见面,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赌气呢。
      我们这样僵持了片刻,还是他先打破了沉默。他缓缓走到我的身后,将我扭转过来,双手搭在我的肩上,叹道:“好了,好了。丹云的事,是朕的错。朕不该!你别怨朕了……”
      “陛下……”我看他不再如刚才一般威严,尽力透出温和的样子,竟涌起不少心痛。这是他的致歉么,对我,对丹云的在天之灵。
      忽然,他的手捂住心口,像是有些难受。我赶忙搀扶住他,向榻上走去。他就这么让我支撑着他,轻声说着:“惠儿,朕老了,身子又不好。你不伺候朕就罢了,何苦还这般怄朕的气,让人难过……”
      这一句,倒全然勾起了我心中无数的伤感和疼惜。待他坐稳,我便不自觉地伏在他的膝上,“陛下……不是这样的。惠儿愿意伺候陛下!从前,惠儿也有错,只自顾自地难过,不曾考虑过陛下的感受。”
      “好,好。”他轻抚我的额发,也是万分的怜惜,“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罢。朕需要你,别怪朕了,好吗?”
      “嗯!”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只要陛下愿意,臣妾愿日夜伺候陛下……”
      “来,来,起来,坐朕身边。”他答应着,伸手扶我起身。不知怎的,我觉得他的身子沉重了好多。其实近来他的病不算太过难熬,但我却分明感受得到他的老态。
      “给朕篦篦头发吧。”他微笑着使唤我,“那边有张经络图,是御医留下的。朕每天都在盼你的巧手,可天天都是几个宫女替朕做事。你说,朕是不是孤家寡人?”
      “陛下……以后都由臣妾伺候就是。”我见他的眼神中透出不少依恋,像是与亲人说着自己的脆弱,也在期待着无微不至的回应。
      我净了手,跪在榻上,散开他的头发,照着经络图,细细地篦了下去。陛下的白发在我手中是那般干枯无力,我竟要寻很久,才能看到几根黑发。
      我眼前幻化出那年在骊山温泉,为陛下束发的情景,为何一转眼,就过去了这么多年?上天为何不更加地怜惜他,让他再拥有更多的一些苍劲和风华?
      我不觉一颤,陛下当然能感觉得到,他闭着眼睛,和我说话:“很多白发吧?”
      “是比从前多些,但也还不至于……”我尽力地遮掩,可他却比我更见直白,“别哄朕了,朕都知道。人都是会老的。朕都不怕,难道,你比朕更怕?”
      这话看似豁达,却像是话里有话。我想起那日他和王德所言,不由得心中一紧,正不知该怎么回话,他却睁开眼,和蔼地笑道:“朕的意思是,老了就是老了,接受便罢。朕已经接受了,你也要接受。”
      我听了,心里竟觉得一下子豁然开朗。好像多日沉积的种种郁闷,被陛下就这么轻而易举的点开。
      不就是如此吗?我的陛下,他老了,且多病。若坦然接受这一切,我还有什么疑问?还有什么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的吗?
      “喂,弄疼朕了,别总篦一个地方……”他轻声怪我,却仍挂着笑意,“别多想了。答应朕,好吗?”
      “是……”我不好意思地回话,知道自己刚才走了神……我整理了心情,重看那张经络图,精心帮着陛下篦完头发。他直说舒服,称赞我果然比宫女强多了。
      我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臣妾伺候的既是天子,又是夫君,无论做什么都有心意在。宫女怎么能比?”
      “朕当然懂得,所以最是喜欢。来,你也来歇会儿。”他满意地笑道,看我起身落座,好像又想起些什么,说道:“说到宫女,现在身边伺候的可还满意么?朕看你这衣裳这么素净,气色也不好。若不满意,朕明日让掖庭宫再挑好的给你。”
      “不。不是……只是臣妾这些日子懒怠,又难免思念故人,就不曾打扮。青玉,她跟着臣妾也有些年头了,自然是好。”
      陛下点了点头,又说道:“那支金步摇,你可又压在箱底儿了?你若真宽了心,便再戴给朕看看,如何?”
      陛下话音刚落,青玉便上前行礼,“陛下,奴婢临出门前,恰好带了这支步摇为充容备着。请陛下稍待,奴婢这就给充容梳上那天的发式,配这天水碧襦裙最是相宜。”
      “去吧。”陛下对青玉的伶俐有些意外,便挥了挥手,允她去取铜镜。我也不曾想到她会随身带着那支步摇。事已至此,也只能任由着她。
      青玉原本手艺极佳,干净利落地为我梳好发髻,又躬身走到陛下面前,跪奉金步摇:“陛下不如还像从前一样,亲手为充容戴上吧。”
      陛下自然应允,自青玉手中接过,亲手为我插上步摇。口中还不忘赞她,“嗯,你倒很是伶俐,今日起朕赏你双倍月俸,以后便好好服侍徐充容吧。”
      “是。奴婢遵旨,谢陛下恩典。”青玉低眉叩首,俯身拜下。我从未想过她在陛下面前会有今日这一番出挑的表现,不禁重新细看她的样子。
      的确,青玉刚满十八,这几年又添不少秀雅风韵。她是早有此心,还是只是巧合呢?我心中暗叹,青玉,不要……你应该拥有一个幸福和自由的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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