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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秘记(下) ...

  •   数日后的一个清晨,落锁许久的宫门缓缓地开启,陛下终于解开了后宫之禁。这些日子我总是禁不住彻骨的孤独,每每想起丹云那敛首低眉、善良温润的样子。
      我忍不住跨出宫门,想要在外面走走。可眼看宫里突然多了不少人,想来是封禁太过难捱,宫嫔们都结伴出来透气。我厌倦人多,又折了回来。
      青玉却只嚷呆着实在烦闷,我懒得约束她,反倒觉得有她活泼一点,延嘉殿里不那么沉闷,便让她带着几个小宫女一同出去。
      近来宫中不通什么消息,我却没有一日不在向天祈祷,不要有人再会因着这莫名的罪名而无辜地死去……
      过了不久,青玉却忽然回来,喘着气,告诉我她刚刚得知的消息。陛下览尽宫中近万嫔妃宫女,除去当下赐死的几个,还有两人身陷其中,一个是郑贤妃,一个竟是汀若。
      “什么?!”我听了,骤然站了起来,“为什么?”
      “听说,郑贤妃是八字不妥,而汀若,是名字与武氏同笔……”
      这是什么理由?我不禁闭上眼睛,晃了晃身体。这已不仅仅是莫须有,而是太过牵强了。陛下是糊涂了吗?我在心中暗恨。
      “那她们现在在哪?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陛下还不曾处置,听说只是在自己的宫中禁足。不过,以陛下从前的气势,奴婢总觉得凶多吉少……”青玉揉着巾帕,满是不久之前的惧怕。
      “不!我不能让陛下这样下去……他这么做,实在有违明君之德,我必须要去劝他!”我再也忍不住,夺门而出。虽然多少日不见,他也不曾有过任何安抚我的旨意,但我还是要去。与我共同侍奉多年的女子,我们并无什么不同,又何尝有过半点错处?
      我匆匆向着甘露殿的方向快走,任凭我的泪水又一次淌过脸颊。直到一个回廊转弯的地方与一个人撞了满怀,方才不得不停下。
      “徐姐姐,你这是怎么了?”太子伸手把我扶正,惊讶地看着我。
      我回过神来,躬身行礼。“太子殿下……请你让开!”
      “姐姐要去哪?甘露殿?你等等!”太子快步把我拦下,又挥了挥手,让跟随的宫人内侍退得远些。
      “姐姐可是听说了郑贤妃与王宝林的事?要去求见父皇?”
      “正是……我不信,我不信那《秘记》传言,更不信宫中姐妹真有取代天下那般的心志。我也不能见陛下再行杀戮……”说到这儿,我想到丹云,泪水又涌了出来。
      “姐姐,你冷静一点,听我慢慢给你说。”太子耐心地安抚着我,他俨然知道其间的一切。
      “父皇,原本的确有意处死。”太子背身过去,说得有些无奈;“可她们毕竟不是宫女,而是父皇的嫔妃,王宝林还好,郑贤妃素日贤德,也是颇得父皇爱惜的。父皇倒也生出几分不忍,便先把她们禁足起来,再做打算。”
      “那,现在呢。陛下如何决断?”
      太子长叹:“不忍是不忍,可武姓,预言,秘记……终究是父皇心中的隐忧啊。”
      “难道,陛下还是会多杀无辜?不,不行,我必须要去劝陛下,不,去求他……”我又想起那日的悲怆,心里越发难过起来。
      太子伸手拦住我,“姐姐,你不能去!”
      “为什么?!”
      “此事,毕竟事关后宫。就算你已过了一关,可君心难测,难保不有下次……再说,李君羡的事,就是前车之鉴啊!”
      “李君羡?他怎么了?”
      太子摇了摇头,看样子他也毫无办法,“李君羡小字五娘,籍贯、官称、封邑皆有‘武’……父皇心中忌惮,寻了他联络妖人,图谋不轨的罪名,已将其诛杀了……”
      我听了身子一软,不由地靠住廊柱,只剩满腹哀叹:“不曾想到,竟至于此!”
      太子转身回来望我,渐渐加重了语调,“所以,姐姐此时千万不要多言。趁着陛下如今对后宫嫔妃还有怜惜,又有李君羡做了靶子,我会想办法,让李淳风再去进言。只有如此,她们二人方才保得住性命。你若冒失前去,不仅救不了她们,恐怕还会失去圣心,那后果……”
      我知他说得句句在理,不由的点了点头,回赠他信任与赞许的目光。他仍然安抚着我,柔声说道:“姐姐,你要相信我。”
      我嗯了一声,便准备行礼后退下。他却把我唤住:“姐姐,说到这儿,我还要劝你几句。”
      他的神色忽然比刚才还要凝重:“姐姐若想休息几日,自然无不可。可……姐姐切不可因丹云的事怨怪父皇。姐姐……你,讨得父皇的恩宠,还是要紧的!”
      我听了这话,心中泛起一丝狐疑。从前,他对我与陛下之间一向有着莫名的怜惜,可他如此用字用词,似乎还是第一次。
      “殿下,可还有什么不妥吗?”我不禁问道,“你从前,似乎从不这样说的。”
      “也只是我的猜测而已。总之,姐姐,你定要用心侍奉父皇才是。再隔个一两日,便去求见父皇吧……”
      他说完,便转身离去,留我一人在原地。我琢磨不透这些话的意思,不过他说得对,经此一遭,我们这些嫔妃的生死,不过都在陛下的一念之间。若没了恩宠,还不更是命如蝼蚁?
      想着想着,不知怎的,我的脑海中忽然晃过一个人的影子,不禁唤着脱口而出:“武姓?武才人!殿下,你可还记得武才人?”
      武才人自贞观十四年于九成宫遭贬斥,一直与不得宠的行宫嫔妃一道居于飞山宫中。若不是近来“武姓”被反反复复地提起,我已全然忘记还曾经有过此人。
      太子想是听到,连忙快步赶了回来:“这……姐姐,武才人早已不在宫中。李淳风所言《秘记》中的女主武氏可是已在后宫中,身为陛下近属的。”提到武才人,太子好像忽然情急了起来。
      我并未多想。“说得也是。可若说武姓的嫔妃……我所印象的且只有她一人,陛下难道不曾想起吗?若这传言为真,是不是也是武才人最有可能?”
      太子一叹:“姐姐,你怎么也乱说起来?刚才还说不信这样的传言,要去劝说陛下,现在怎么倒扯上武才人了?”
      我看他的样子有些反常,说道:“我也是突然想起。又想到武才人的才貌,总有些深不可测的感觉,我也曾经吃过她的亏,方才一说的。”
      “那不过是数年前武才人嫉妒姐姐的恩宠,一次寻常的后宫争锋罢了。姐姐不会因此要去提醒父皇,杀了武才人吧?”
      我轻叹道:“自是不会。她虽姓武,可多年都不在宫中,想来也定然吃了不少苦。我既不信那《秘记》所言,又何须平白记起了她。万一害她赔上性命,倒是我的不是了。”
      太子方才放下心来,“我就知道,姐姐通情达理,从不信这些鬼话。那我就放心了。”
      “太子殿下,你仿佛对这武才人印象颇深啊?”我看他竟是十足关心的模样,不禁多问了一句。
      他的脸上微微泛红,“哪有?我也只是不愿父皇再有杀戮,若在七八处行宫都大张旗鼓,便真要污了圣名。”
      我点了点头,“殿下说的是。武才人……幸好她不在宫中。虽然多年无宠,倒也因祸得福,不曾陷入这一遭劫难里。”
      果然,陛下不曾追究郑贤妃与汀若二人。听说太子与李淳风一道力谏陛下,说“女主若在宫中,三世之后,其人已老,不能为祸。眼下找到此人,虽能杀之,但她若真有天命,上天还会再生其人,到时才是真正的祸患,后世子孙都不能幸免。”
      陛下认为此言有理,且宫禁数日,反复细查,其实皆不得法,便终于罢去此事,暂不再提。
      我有多日不曾见过陛下。虽然太子那日劝我的话都对,我心中也不是不念及陛下,但总是过不去丹云这个坎儿,便一直迟迟拖着。
      听说陛下这些日子身子也不大好。丹药越用越多,我还是忍不住挂念他。经过此劫,嫔妃们心中都存了些惧怕,不敢去陛下身边逢迎太过,一时宫中倒显得乏味和冷清。
      那一日,我见膳食局送来新贡的含桃,想起许久不曾做过含桃羹了,便唤了青玉和锦墨一道动手熬制起来。这是兕子从前最爱吃的。
      我想到兕子,转眼,她也故去四年多了。我忽然想到我曾经向她承诺,即使陛下对我没有从前那样好,我也还会像原来一样对他……果然,也许就真的这么发生了,那我呢,是不是也应该恪守当年的承诺,待他一如往昔。
      想着想着,似乎有什么力量驱使着我,让我立刻奉了含桃羹到甘露殿去。一路上,我甚至不曾想过与陛下再见面时的样子,我该说些什么,该如何陈情?如何关切?或者,如何逢迎……
      甘露殿的宫人都在门外侍立,殿中望去四周无人。我轻轻地走了进去,却见王德搀扶着陛下,正在屏风前面伫立。身边一两近臣,似乎正在与陛下说着什么。
      “‘女主’的预言就此作罢吧。后宫嫔妃大多本分,伺候朕多年了,朕也不忍心。何况,也找不出真人来。赐死几个宫女,堵住众人之口就是了。”
      “陛下说得是。但臣仍有担心……”
      “哦?你说说看。”
      “《秘记》所言,乃大唐三世之后的事,实际上是对太子的考验啊。”
      “你接着说。”
      “陛下如今康健,后宫嫔妃心有惧怕,不敢什么非分之想。若是……陛下百年之后,如何能保证个个都是好的?”
      “你的意思是?在朕死后,真正的‘女主’才会显露出来?”
      “正是……”
      “可是从古至今,女子摄政者有,但却从未有人称帝。而能摄政的女子不过是因为幼主登基,子少母壮,方才得了机会。除此之外,后宫还能有什么法子呢?”
      “太子已非幼主,并无此等担忧。可若不想危及社稷,子少母壮者,先皇也都是留下法子的,至少杀母保子,可使朝野平安。”
      陛下始终绷着脸,阴沉地说道:“不错。昔日汉武帝不就是如此吗?依你之见,朕应当如何呢?”
      “臣以为若要大唐江山永固,破了那《秘记》谶语,只有……只有在陛下百年之后赐死所有嫔妃,尤其是年轻无子的嫔妃……”
      我不由地听出了一身冷汗,心也一下子沉了下去。这是怎样的忠臣,竟会给陛下出这种主意?
      “不行!这未免太过残忍。朕不能!”陛下倒不曾迟疑,想都没想,断然回绝了他。我暗暗长舒一口气。陛下……他毕竟是我的陛下,不会这么做……
      “那若真有此人数年后成了大器,陛下与臣等辛苦打下的江山,就还是会拱手他人。陛下不可因一时的心软,酿成大祸。”
      陛下来回踱步,脸色不见一点轻松,他不停地叹气:“有子嫔妃都已年老,断不会碍着什么。无子嫔妃么,都照先帝之例,于帝陵侍奉陵寝,终身不出,不就行了?”
      “陛下不要忘了红颜祸水!若先例可行,能够避祸,臣也不会多此一言了。”
      “你……”陛下转过身来,指着那大臣,想要喝斥几句,手指却在空中停了半晌:“罢了罢了。朕知道你的意思,也知道你一片忠心。你先下去吧,让朕好好想想。”
      那人眼见陛下的神情,知道今日不可再谏,便起身告退出来。他人走后,陛下却扶着屏风,一下子浑然无力。
      “王德……”陛下渐渐支持不住,慢慢地软下身体,席地而坐。
      王德连忙上前扶住他。“陛下今日太过疲累,还是到榻上去歇歇吧。”
      陛下轻轻地闭上眼睛,半晌都不说话。就这么倚靠了很久,方才说道:“朕近年来疾病缠身,怎么能不想过身后的事?
      虽说守陵是旧制,但朕原本不想这么处置无子嫔妃,因为惠儿……朕想留她在宫里,做女官也好,教养皇孙也好,或者就在藏书楼里读书、撰文,都好。可偏偏会出这样的事!让朕想遵循旧制也是不能!这让朕该怎么办?”陛下说得缓慢,语调中竟然尽是无奈和悲怆。
      王德也是摇头,轻声道:“陛下,徐充容不是已由太史令验看过,不与那‘女主’有关……”
      “你不懂啊。有些事,朕若有心徇私,反而会害了她。你想想,以后若真有什么风吹草动,她还不是第一个受死吗?”陛下说着说着,眼角闪出了晶莹的泪花。
      “朕愧对她。她若一早有个孩子傍身,就可免去这场灾祸。可这……偏偏又是朕的过错。”
      王德听了无奈,一刹那老泪纵横,“陛下何苦要这样想?再说,陛下如今身体并无大碍,大可不必太过忧心身后的事。若真到了那个时候,无论陛下怎么做,想来徐充容都会明白的……”
      “让朕……再好好想想。朕的惠儿……哎!”
      我听到他心里的话,在他的叹息中,我早已泪流满面。我怕自己啜泣的声音被他听到,慌忙而去。
      那句“因为惠儿,朕的惠儿……”不停地响在我的耳边,足以让我感动涕零。他至少真的曾为我着想,至少他的心中已给过我这样珍贵的例外。
      也许,无论我的结局如何,我都应当是无悔的,是值得的。就算这些风雨起伏,不得不有这样或是那样的无奈、无助,甚至无理,都只因他是陛下,而我身处皇家。
      可我恰恰也听得分明,终生守陵也不过是个渴望不及的上上之选。因着“女主武氏”的传言,我们已注定不会得到这样的恩典。那么,还有怎样的未来在等着我呢?
      混沌,茫然,恐惧,心痛。我的泪许久都不曾止住,渐渐湿了衣襟、衾枕。白日,深夜,黎明,我会忍不住地怕他,担忧。也会想他,念他,想到他的身边去。倔强地相对,或就这么依偎着,什么都不说,或者,含泪说个痛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2章 秘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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