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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翠微(下) ...

  •   连着几日汤药、针灸,陛下的风疾仍然有些顽固。我几乎日夜都在翠微殿中服侍,太子放心不下,也将配殿收拾出来就近居住,一面处理朝政,一面抽空照拂陛下。
      盛暑渐渐过去,天气中透露出一些微凉。陛下倚在御榻上休息,我跪在陛下身后,为他轻轻地按揉穴位,多少能得些放松。
      太子照往常一样,进来向陛下请安,“父皇,今日觉得怎么样?”
      “好些了。治儿,来,坐近些。”陛下见太子前来,高兴地招呼着,“你也来了好几日了吧?怎么,还住得习惯么。”
      “父皇,儿臣是来翠微宫侍疾,又不是来享福的,自然习惯。”太子见我正在服侍着,不得空闲,一面笑着说话,一面亲自为陛下奉茶。
      陛下接了过来,示意我停下,也去替太子奉上一杯。然后叹道,“政事要忙,身子也要当心。别像朕一样,年轻的时候拼命,老了疾病缠身。你可打小就得知道保养。”
      太子见陛下这般慈爱,也是满脸笑意,“父皇……儿臣谢父皇的厚爱。儿臣还年轻,多多历练是正经。”
      陛下笑吟吟地看着太子,一时好似忘了病痛,“好,好。对了,治儿。这翠微宫实在太过窄仄,是前朝旧宫改的,连个太子宫都没有。下次你若与朕同来,少不了要带些妻妾,住都不住开。”
      “不妨……儿臣一向惯了的……”
      陛下接着说道,“朕来的路上,看中了宜春县的凤凰谷,地势低平,气候凉爽,景色宜人。朕便有心在那处营建一所新宫,就叫‘玉华宫’,如何?”
      这显然出乎意料之外,我也不曾想过陛下这么快又要建造新宫。
      “这……这当然好。”太子停了停,他一贯不会拂陛下的意思,迎合起来,“儿臣知道凤凰谷,的确是个好地方。还是父皇会挑选。”
      太子给我递了别样的目光,想是在告诉我,他并不赞同,却也不会当即表露出来。我懂得他的意思,眼前却忽然想到那天锦墨的哭诉,不禁觉得此举似乎并不妥当。
      我还来不及细想,陛下便也问起我来,“惠儿,你觉得如何?”
      “陛下,臣妾觉得……”我低下头,只觉得劝谏的言语在喉咙中打架。
      “怎么?不好吗?”陛下紧追着问道,我也看到了太子示意的眼色,可不知怎的,终究还是不曾忍住,“陛下,臣妾当然觉得好。只是,翠微宫才兴建不久,若再建宫室,会不会太过劳动百姓?若民间有了怨声,倒有损陛下体恤百姓的圣誉……”
      陛下看了我半晌,似有些不悦,却也不曾斥责。我见状,早已落跪,向他赔罪。
      他缓了缓,说道,“朕就知道你要这么说上一番,也就不曾打断你,让你说完。罢了,朕决定的事,你就不要再说了。”
      “是。”我自然不好再言,只叩首下去。见陛下仍未和缓,便不曾起身,就这么一直跪着。
      太子见我如此,也想从旁替我说话,“父皇一向教导儿臣要戒奢戒骄,营建新宫,想来也只是为了休养圣体,不是为了别的。”
      陛下点了点头,“还是治儿说的是啊。一来翠微宫狭窄,容不得太子、百司同来,二来此处地势高些,朕有气疾,总觉得费劲。玉华宫就不一样了。去,诏阎立德来,让他将营造图赶紧制定下来。”
      太子应是而去。陛下扶着额头停了一会儿,方才看我,不再多言,挥手道,“你也下去吧。”
      我不敢再有什么迟疑,只得不顾膝下疼痛,快步退出殿外。回房路上,我怪自己刚才多有莽撞,平白触犯龙颜,可自己并无错处,也难受得紧。哎,如今但凡稍有劝谏,陛下竟是一句也未听。
      听说,阎立德匆匆入殿,直到陛下又该用药,方才从翠微殿中出来。不一会儿,礼部上呈明年封禅所用的新造器物奉给陛下御览,听说很得陛下的赞许。还有西域进贡的皮毛、毡毯、香料,以及南方州县进贡的金器、绸缎,正在逐一分发各宫……
      我摇了摇头,暗叹若要改变圣意并非我一人之力可为,终究也只能由着陛下。罢了,御医说必得让陛下心情舒畅,若此举有益于龙体康健,我也只能不再作声。
      我知陛下有些恼我,这两日却也不敢不来御前侍奉。由着他冷待,偶尔还当着我的面赏赐她人。我暗暗叹息,只有敛首低眉,尽心伺候。他若有些厌我怪我,我也只能这般如一,表明心迹。
      那日,我正伺候陛下吃药。见太子、褚遂良等人进来,像是发生了什么事一般。见陛下手中的药尚有好几种,几人便侍立一旁,等些时候再奏。
      陛下被药怄得难受,咳嗽一阵,又用了些茶,方才止住。几人见陛下的样子,便相互递了眼色。
      “可有什么事么?”陛下见状,一面扶着我的手臂侧身倚靠,一面开口问道。
      褚遂良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州府来报,今夏以来河北连遭水患,河堤冲垮无数,良田万亩尽毁,民不聊生,灾民遍地。户部钱粮不足,臣已和太子征调江南州县余粮赈灾。”
      陛下听了,点头言道,“水患是大灾,务要以百姓生计为重,派熟悉水务的能员干吏去,此事定要办好。”
      见几位大臣面有难色,陛下倒好奇了起来,“水患年年都有,如今可有什么不同?无非是筹措钱粮,修建堤坝,着户部与工部一同商议即可。”
      褚遂良扫视几人,片刻才道,“陛下,河北水患,百年一遇。如今大水一路向东,有入山东境内之势,封禅所造行宫、祭场已有冲垮之处……”
      “有这等事?”事关封禅,陛下一下子重视起来,大概又从几人的脸上发现并非水患这么简单。“封禅所定之地精挑细选,皆为福地,又有山为屏障,百千年也不曾有过水患。这是怎么了?可诏太史令薛颐、李淳风看过了吗?”
      “这……”褚遂良轻轻摇头,“陛下所言极是。今年除却河北水患,惠州一带闹了好几个月的海灾,长安又是出奇炎热。物候不同往年,是该好好查验一番天象。”
      陛下即刻命太史令细查天象来报。接着,户部禀奏,府库已见空虚,想向江南州县增收一成的税负,或将各地明年的税银先收上来。
      陛下听了心中不悦,恐怕也不曾预料到原本以为殷实的国库竟然才八月就已见虚空。他的脸色渐沉,气氛有些严肃。我在一旁低头侍立,也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税负之事事关民生,哪能说增就增?绝非仁君所为。可这些年供应封禅的准备、征伐辽东的军需、对薛延陀部之抚恤,国家负担沉重,何况还刚刚腾挪出千万钱修建翠微、玉华两宫。若再填添上赈济灾民一项,不增税负,还有什么法子?
      过了一会儿,陛下方才说道,“此事不易轻碰。待朕细细思量一番再说。”
      陛下遣走众人,半晌不曾言语,闭目休息了一会儿,紫薇殿肃穆地全然无声。直到李淳风前来觐见陛下呈报天象之事。
      陛下有些心急,李淳风才行过礼起身,陛下便连连发问,“朕今日听到奏报,河北大灾,累及封禅神地。朕心有不安,故而诏你前来问问,近来天象究竟如何?”
      李淳风髯须片刻,“陛下,近日天象的确有些异动。郎位之上彗星频出,虽于夜晚,但仍有怪异。只是臣尚不能确定缘缘由,因此尚未前来回禀。”
      李淳风一向神算,从未说得如此含糊。陛下听了感到犹疑,便一再追问,“哦?你细说说看?可是犯了什么?还是有不吉之象?”
      “陛下,这便是此番星象的犯难之处。臣自幼习天文、学历法,日日观天象,却着实难解。不如待臣能够确定之后,再来回禀陛下。”
      毕竟涉及天象,陛下亦不敢轻言,见李淳风面露难色,也不曾为难,只叹道,“也罢,你若能解,随时来禀朕。”
      李淳风走后,陛下忽然觉得有些体力不支,伸手欲扶什么东西,却落了空。我赶忙上前去,搀扶着他,扶他慢慢走回御榻之上坐下。
      “陛下若觉得疲累,先歇息一会儿罢。臣妾去唤御医来为陛下瞧瞧?”刚才的事我虽然尽听在耳,却一字不敢多言。
      “不必了,替朕捏捏罢。”
      “是。”我听了,依言为陛下在额头两侧揉捏起来。
      过了一会儿,我的手臂已是酸软无力。陛下忽然说道,“朕记得,十五年时,天下屡有祥瑞,朕决议封禅,却有彗星昼现,为遵循天意,朕罢了封禅。如今,原以为是水到渠成,却仍有水患海灾,且天象不明。这是要朕再罢封禅啊……”
      “陛下……”我失声地唤着他。他这话看似说得平淡,内里却有着无尽的悲凉,怎么听怎么令人心疼。
      我的手指一滑,却直触到他的鬓角。白发,又是白发!我忽然涌起了太多悲愁,近来的许多委屈、误解或是埋怨全不见了踪影。
      我不禁颤抖起来,正要重新找回原来的位置,陛下却忽然将我的手拉下来,轻轻握在手里。
      隔了半晌,他苦笑,“其实,此事大抵有些勉强。不说别的,单说朕的身子,怕也无力东封泰山的。你不用想着找些话来劝朕,朕心里有过准备。你莫要担心……”
      “陛下……”我忍不住伏在他的身上。我们不曾望着彼此,也真的不曾有一句话能够说来安慰。
      此刻,恐怕我的遗憾不比他少上一分。也许他的遗憾是帝王的永世荣耀,而我的遗憾,是当我不愿把那些明君的准则加在他的身上,想要与他有个共同的心愿的时候,却也终将不能达成。
      而他每况愈下的身体要比什么天象都更加令我担忧,可那无法缓解的难过还来自于——他对此其实心中有数,从来不是浑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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