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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谏疏 ...

  •   不日,陛下诏令停明年封禅,又于初秋,拖着病体返回长安。
      路上途径宜春凤凰谷,陛下亲探了正在修建的玉华宫。营造宫宇乃是大事,木料石材尽数从南方取运,数千巧匠役夫日夜劳作不息,方才两三个月,便已初见规模。
      我不忍在罢去封禅之后,在他亦有满心遗憾之时再惹他不快,只能不再多言什么。与他行走在凤凰谷时,看着眼前风景,他那期待的目光也实在感染着我。
      我在他身边很近的地方,怕他有个闪失。他也紧紧扶着我,一步一步。我想起那年我们在九成宫中探访醴泉,他就是这样切近的在我身边。不同的是,那时,是他强有力地挽住我,我必得追寻他的脚步。而如今,是我在用柔弱的力气支撑着他,他别无选择,只能把重心落在我的身上。
      “惠儿,再过几个月,这里建好,你陪朕来住一段日子。风景秀美,人间天堂,多好啊。”
      陛下才走了不多久,便觉得有些喘息。他停下来,笑着对我说道。
      “嗯。陛下……臣妾……”我心中一疼,竟答得无比深情:“臣妾也盼着呢。”
      “好……好,朕让他们修得好些。你住的屋子离朕最近,朕还特意嘱咐了加造一间书房,你会喜欢的。凡是能想到的,你便告诉朕,朕都命人添了进去。”
      “谢陛下为臣妾想得周到。”我不由地靠近了陛下,百感交集。
      “朕想给你最好的,不为别的。”他忽然停下来,抚着我的额发,“你看你,别总这么心事重重的,要高兴些,朕看了才欢喜。”
      “是……”我轻声回话。知他不是真的嗔怪,却有些不好意思,艰难地露出笑容来。
      一转眼,陛下回銮已数日。宫中一切如旧。陛下的病仍然断断续续,时而明显好些,几日里都不用药,时而又急需御医针灸,方能缓解风疾之痛。
      陛下时常因此而烦闷,责令御医再寻根治之法。御医不敢欺瞒,直言只能用药缓解,再行尝试。也因如此,各地名贵药材进贡不断,亦广征名医入京,与御医署协同看诊用药。
      那一日,我正陪着陛下习练《兰亭》。多亏了这右军真迹,让世间终有一物,能令陛下见之喜悦,忘记身体病痛,全然沉浸于其中。
      太子与长孙无忌进得殿来,二人步履匆匆,太子更是形忧于色。还未站定,太子便伏跪于地,泣涕道:“父皇,儿臣不孝,叩请父皇治罪……”
      陛下不知所以,连忙问道:“治儿,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太子满腹哀伤,双手将一封奏疏奉上,“父皇,儿臣接到齐州段志冲上书,其间有大逆不道之言,涉及儿臣,儿臣不敢自专,特地来向父皇请罪。”
      陛下示意内侍将奏疏取来,刚刚一读,便剧烈地咳嗽起来。“陛下……”我连忙扶住他,上前轻轻地捶打他的后背。
      过了一会儿,陛下方才缓了过来,徐徐说道:“段志冲直言朕近年来的过失,让朕即刻退位为太上皇,将皇位传给太子。治儿,你心中怎么想?”
      我听了亦感到震惊,一面未停手中的服侍,一面暗自揣想。陛下多病,最忌讳这些话。但事实上却是太子如今摄政多时,渐有威望。他该如何应答呢?
      只见太子泪流满面,哀哀涕泣:“父皇,儿臣万死也不敢有此心。儿臣如今理政,不过是因为父皇有疾。待父皇痊愈,大唐仍要依靠父皇,儿臣丝毫也不敢僭越,父皇明察!”
      太子所言十分诚恳,陛下听后,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你是朕的儿子,是朕千挑万选的太子,朕相信你,没有取朕而代之的心思。”
      长孙无忌见状,忙在一旁言道:“陛下,太子忠厚纯孝,断不会如此。臣以为,段志冲出言不逊,形同谋反,请陛下下旨将其问罪诛杀。”
      “治儿,你怎么看?可赞同你舅舅的看法吗?”陛下不急着断言,倒是意味深长地看着太子,似乎比刚才听到此事之时的考量还要深沉。
      太子想了想,说道:“段志冲无知狂妄,怀有祸心,又对父皇大不敬,儿臣也以为应当处斩。”
      陛下微微摇头,一字一句道:“五岳陵霄,四海亘地,纳污藏疾,无损高深。段志冲不过一介匹夫,就想解朕天子之位,实在荒谬。朕如果真有过失,那么说明他是正直之士,而朕若没有过失,只能说明他是个狂背之徒。譬如‘尺雾障天,不亏于大;寸云点日,何损于明’?为仁君者,要有高山大海一样的胸怀,不必为此而诛杀一人,如泄私怨一般。”
      陛下一番话,令太子十分感慨,他恍然大悟,一时叩拜陛下。“父皇有如此宽大的胸襟,儿臣自愧不如。父皇的话,儿臣当铭记于心,时时为儿臣处事之准则。”
      陛下面色如常,说道:“这就好,你先去吧。国事繁重,你虽年轻,但也理政多时。遇事既要善于倾听你舅舅的见解,也要有自己的主见才是。”
      太子应声之后退下,也一并带走了近侍宫人,殿中只有我和陛下。陛下方才又将段志冲的奏疏拿出来再看,气得拍在案几之上。无论在人前他得多么大度宽宏,毕竟有人直言退位之事,无疑戳动他的心肺。
      我心知肚明,连忙一跪,轻声劝慰着他:“陛下息怒。正如陛下所言,区区一个狂徒,几句妄语,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他自己舒缓了一下,长叹道:“天下有人看得明白啊。知道这皇位,终究会是太子的。朕近来身子不好,恐怕朝中和民间也多有揣测。”
      “陛下,御医前日还说,陛下不日即将痊愈。再说,太子孝顺陛下,天日可鉴,怎么会有什么僭越的想法呢?”
      陛下有些无奈,还是点了点头,“事在人心。朕哪里能管得住他人怎么想?只要这千秋社稷能顺利地传下去,朕就放心了。只是治儿这孩子,这两年虽然经历了不少历练,但想法上还不成熟。这么重的担子交给他,朕怎么能不担忧呢?”
      我不由地心中暗叹一番。果然如此,虽然太子小心谨慎,事事力求妥帖。可毕竟有陛下珠玉在前,无论太子如何努力,还是很难达到陛下心中的水准。
      我轻轻地劝抚着,“陛下说得是。但这并非一日之功,臣妾相信太子会做得更好的。再说,还有长孙大人,一心一意扶持太子,断然不会出错的。”
      陛下听了泯然一笑,“辅臣是一方面,太子也要自己硬气起来,有主见,有决断才好。看来,朕还得好好教导太子一番才是……”
      那一日后,陛下决定为太子写作《帝范》,将自己为君二十余年来修身、治国、平天下的法道、感触、得失、劝诫尽写于其中。
      一转眼,秋去冬来,长安已落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甘露殿内暖烘烘的,案几上摆着树枝新贡的梅花,幽香雅致。精巧的薰笼里点着龙涎香,十分宁静宜人。
      陛下正披衣撰书,他近来精神好些,能够三日一视朝。其余时间,便在书房里用心书写《帝范》,常常到深夜。
      我刚为陛下奉了茶,回到他下手的一张案几边坐下。我听到融雪的声音,也能听到陛下的笔迹轻盈地划过洁白的纸卷。
      这让我忍不住望他。灯下,他微皱眉头,神情坚毅,时而走笔如飞,时而落笔思沉。若要用这《帝范》梳理他的一生,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此时也许已沉浸在那个构筑辉煌的世界,竟是那样迷人……
      我回过神来,知道自己眼下还有差事。陛下刚才吩咐,明日将写《纳谏》、《戒盈》两篇,命我将从前魏征留下的精彩谏奏中寻些好的出来细读。
      我一面仔细地找来,重温魏征那些刚正不阿、发人深省的谏言,生发出阵阵钦佩和慨叹,一面在脑海里闪过这些天听在耳旁的朝中大事。
      辽东之战仍然艰难,久攻不下,将军遣使飞报长安,请求源源不断地调集米粮辎重。海战则同样损耗巨大,陛下又令江南各州再造百艘战船,以备进攻。
      又有龟兹王不服,不奉君臣之礼,侵犯邻国。陛下闻之大怒,未有丝毫调停,立诏阿史那社尔动用十三州的兵力,大兴兵戈,讨伐龟兹。
      恰逢年贡,早年停止供奉的州府、属国奇珍,渐渐又成气候。除去突厥进贡的汗血宝马、新罗千年不老白参、各地名贵的绸缎金饰留在宫中之外,其余大多送至翠微、玉华宫中,其中有一座苏州采来的天然奇石,丈高八尺,峻秀嶙峋,令人叹为观止。
      ……
      忽然间,我被魏征《十思疏》中忠诚的底色、硬朗的文风又一次折服,又见他昔年劝阻陛下勿要重修洛阳宫时的倔强言辞,还有告诫陛下不可于岭南用兵时的犀利直言……封封奏疏,字字执拗,明智而激烈,条理而赤诚。真是无双国士!不亏为居功过半的贞观名臣。
      我捧在手中,读了数遍,竟全然被这奏疏勾去了魂魄。我早已不知不觉地提笔,铺开一本空白的奏疏,开始还在拟用魏征的言辞,后来干脆直抒胸臆,将这些日子骨鲠在喉的劝谏一一写下。
      “自贞观以来,二十有二载,风雨调顺,年登岁稔……是知业大者易骄,愿陛下难之;善始者难终,愿陛下易之。
      ……
      窃见顷年以来,力役兼总,东有辽海之军,西有昆邱之役,虽除凶伐暴,有国常规,然黩武玩兵,先哲所戒。昔秦王并吞六国,反速危亡之兆;晋武奄有三方,翻成覆败之业。岂非矜功恃大,弃德而倾邦;图利忘害,肆情而纵欲。
      ……
      妾又闻为政之本,贵在无为。窃见土木之功,不可兼遂。北阙初建,南营翠微,曾未逾时,玉华创制……故有道之君,以逸逸人;无道之君,以乐乐身。愿陛下使之以时,则力无竭矣;用而息之,则人斯悦矣。”
      ……
      我下笔如神,行云流水,不曾有过半点迟疑,总觉得胸中数日闷积的劝言尽数倾泄而出。用尽毕生才学,为明君尽心竭力,针砭时弊,力挽狂澜,竟是如此的畅快淋漓!
      我平生从未有过此种感觉,仿佛自己再不是后宫嫔妃,再不是柔弱女子,而是贤士能人,居于庙堂,与他唱和,为他,为国,竭尽忠诚。
      忽然,我听见身后有人正在一字一句地读出,“夫珍玩伎巧,乃丧国之斧斤;珠玉锦绣,实迷心之酖毒。窃见服玩纤靡,如变化於自然;职贡珍奇,若神仙之所制。虽驰华於季俗,实败素於淳风。
      ……
      唯恐知之非难,行之不易,志骄於业泰,体逸於时安。伏惟抑意裁心,慎终如始,削轻过以滋重德,择後是以替前非,则鸿名与日月无穷,盛德与乾坤永大。”
      那声音抑扬顿挫,直至终篇。读罢,还高声称赞起来,“好文,好文啊!”
      我恍然间回神,原来是陛下早就笑吟吟地站在了我的身后。我不好意思了起来,连忙道,“陛下,什么时候在这儿了?”
      陛下仍然带着笑意,说道,“惠儿,你既给朕写了奏疏,怎么现在倒不给朕呈上来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算是彻底醒了过来。虽然陛下一向愿意与我说些前朝事,可都是闲话闲谈,如今我竟洋洋洒洒写了一篇奏疏,还在里面评述朝政,议论陛下政事的得失,怎么也是后宫干政,实在不够妥当。”
      我心中有些胆怯,紧张起来,怕陛下怪罪。可写都写了,逃也逃不过。不如就此大大方方地呈给陛下,若能有些作用,岂不更好?
      想到这儿,我鼓起勇气,起身,正跪于殿中,奉奏疏,过头顶,坚定地说道,“陛下,臣妾徐惠斗胆,有奏疏一封,恳请陛下御览。”
      陛下微笑着点头,接了过来,又示意我起身,“朕看到了。惠儿,总以为你的才华都在诗赋上,想不到写起这政论文章,也有如此的气势。朕刚才在你身后已读完了,颇有魏征的风采啊。这么看来,让你屈居在后宫为嫔妃,倒真是屈才了。”
      “陛下,臣妾僭越了。陛下竟不恼?臣妾刚才是一时失神,才洋洋洒洒……”我脸颊已是滚烫,察言观色,看他到底是如何看待我的冒失。
      “朕为什么要恼?”他却笑着,“言之而是,虽在仆隶,犹不可弃,何况是你?朕看了,惊喜还来不及。”
      “陛下当真?臣妾刚才写完,心中忐忑得很,若不是陛下已经看到,臣妾定然毁掉了。”
      “如此好文,实在难得,若是毁了多可惜。我朝从无女子给君王上奏疏论政,惠儿是头一个,且其义可观,其理可用,文辞犀利,华美绝伦。朕这便交给史官,虽不至于孤篇横绝,但也足以留名青史了。”
      他不曾责怪我,还这般赞誉,我自然高兴,见他是真心这么认为,便又说道,“那臣妾奏疏之中所言,陛下也愿有所倾听吗?”
      陛下淡然一抿,“朕懂你的意思,也知道你不是兴之所至,或是只用奏疏的辞格调用文采,而是真心在这几件事上想要劝谏朕的,且不止一日了,对不对?”
      我见他轻易地识破,低下了头,不好意思地回话,“是……”
      他的目光忽然从我身上转开,深幽地看不见底。过了半晌,才缓缓地说道,“为了治儿,为了大唐,为了朕自己,朕自信,皆不过分。若真有瑕,就留给后人评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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