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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翠微(中) ...

  •   陛下与我又一同游走了不少宫中景致,有些疲累,便回寝宫歇息。午后,又唤了萧婕妤等几人陪着听些曲子。
      我起身告退,才出殿门,就远远看见新入宫不久,最受宠的梁采女怀抱一柄凤颈螺钿琵琶,看那雕工、琴弦,便知是西域进贡难得一见的臻品。
      “看那琵琶,比姗然当年所用的紫檀琵琶,还要好上几倍,只是不知这梁采女能否弹出姗然的天籁之音呢。“我随口一叹。
      萧婕妤也匆匆而来,她换了新妆,颇为华丽。那发式倒十分引人注目,一把高髻向外半翻,又向下垂了半朵,实在好看得很。只是这发髻梳着繁复,需要插上比原来多一倍的珠簪、发饰,才能衬得起来。看来,萧婕妤的确是用了心思。
      青玉见了,撇嘴道,“萧婕妤这发髻,怕是几日里就要在宫里流行起来了,听说陛下喜欢得很呢。奴婢看着倒好,就是太费首饰!”
      “陛下若赏赐得多,倒也无妨。再说,赏心悦目,本也是妃嫔之职。”我一面轻笑遮掩,一面暗地摇头。这宫里几时刮过这般奢靡的风气?陛下还这般纵着,真是和前些年大不相同了。
      虽说嫔妃用物也无需太过简省,但一旦追捧华贵,便没个尽头,不但用度开销太过,用不了多久,这风尚就会传到民间,引得达官贵人纷纷效仿,天下便尽是奢靡之风。纵然如今国之大富,也耐不住这般消耗。
      我正暗叹此事,寻思着要不要给陛下提个醒。忽然有个掌事女官快步来到我面前,她手中拎着一个小宫女,像是犯了什么错。
      我正好奇,女官行礼道,“充容……”她一面说,一面按住那个小宫女跪地,“你说!”
      那小宫女战战兢兢,跪伏于地,“奴婢,奴婢不是有意的。还请充容能够原谅。”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我问道。
      女官指着小宫女斥责道,“刚刚充容誊写好的《奉和御制小山赋》,陛下特命要奉去翠微殿仔细编纂起来。可这奴婢却不上心,捧着字卷,也不知想些什么,竟然将充容的墨笔扯成了两半……原想狠狠地教训她,可又想,就算教训,也还是污了充容的笔墨。所以,特地带她来给充容请罪,求充容发落……”
      我见那小宫女手上有鞭痕,想是已经被责罚过。女官训导宫女向来严苛,若不是因为陛下亲自命人收藏此作,她们弄污了不好交差,自然不必带到我面前来。
      我看那小宫女年纪尚小,怕是刚来当值不久,就犯了这样的错,想来心中怕得很。便说道,“这错是不应该了。女官教导你,也是依照宫里的规矩,为了你好。若下次再犯,可没这么容易了。”
      “是,奴婢知错,原不是有心的……”她声声颤抖,强忍着眼泪,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又对那女官说道,“她年小,刚入宫做事,偶尔犯些错,你罚也罚过,便罢了,何必唬她?”
      那女官这才进入正题,“充容说得是。可这,充容这墨宝……”
      我轻轻一笑,“幸好损毁的不是陛下的那篇,还有的补救。既是我的,我便再誊写一张,交予你们就是了。”
      “谢充容大度……”那女官方松了一口气,告退了下去。
      我回到房中,便让青玉去唤刚才的小宫女过来,一面给她拿些药,一面问她真正的缘由。她到我身前便是一跪,“奴婢锦墨,谢充容不罚之恩。”
      “锦墨,倒是个好名字。你这错其实犯得不小,也莫怨女官动怒。只是,宫女皆承宫训,若是未成,断不可到御前当值的,你是怎么回事?”
      “奴婢……奴婢。”她的眼中不禁流下泪来,“奴婢的父亲和哥哥,前年从军征战,父亲在辽东冻伤了左臂,哥哥身子也不大好。
      前不久为修翠微宫,又双双被官府征服劳役。可……父亲年纪大了,因误了工期,被官吏重罚,病重垂危。哥哥如今还被征去运粮……母亲,母亲在家劳作,常年受累,想来怕也……
      所以,奴婢……奴婢在这富贵的翠微宫里伺候,想到家中亲人受苦,实在难过……一时疏忽……才犯了错。”
      我听了,不知该从何处安慰她,只好长叹一声,“可你的俸银应不薄,足以照顾家小……”我忽然明白,“你也是因此,才被选入翠微宫里的。是吗?”
      “是……”她点了点头,泪流满面,“充容恕奴婢不敬之罪。”
      我一面去让青玉为她封些银钱,送回家中为亲人看病,一面慨叹民间疾苦。前些年,陛下轻徭薄赋,百姓得以休养生息,日子方才好些。可近来连年征战、修建宫宇、征发劳役,的确消耗不少民力,锦墨这般境遇的百姓想来为数不少。
      锦墨谢了我,又说道,“其实,翠微宫中还有很多新进宫女,跟奴婢命运都差不多……奴婢怕若再有人犯错,就遇不到充容这么心善的主人了。”
      她说得没错。今日之事若换了旁人,她恐怕被杖毙都是有可能的。“罢了,我理解你的苦楚。你若愿意,不如就跟在我身边罢。今日一遭,也算投缘。” 我想到丹云不日即将出宫,身边也缺个贴身宫女,便问她的意思。
      “奴婢愿意。谢充容……”她流泪叩拜,满是感恩。青玉听了,便带了锦墨下去,知会女官。听说路上仍见女官、内侍责罚宫人,听说,都是因为近来做事不妥,各宫都有宫人受罚。想来翠微宫修建之时,必有许多疾苦血汗,掩埋在这富丽堂皇之下。
      我再见陛下之时,遥见陛下正于翠微殿中与群臣议事。今日应是朝会,无奈陛下一直休养,已停了数次,只待有些精神的时候,再诏群臣一处于殿中朝议。
      我远远侍立于廊下,依稀能听得到殿中的声音。先有群臣齐声恭贺陛下天威,原来是李世勣在南苏大破敌军,而牛进达自海路入高丽境,势头更胜,不过月余已有百战,皆大捷。
      陛下筹谋得当,闻之欣喜,一时兴起问群臣道,“自古帝王能定中原,却不能令蛮夷信服,朕才能不及古人,功劳却超过古人,你们认为是什么原因呢?”
      群臣一听,立马恭维起来,“陛下功德如天地,心胸如日月,超越古人是自然而然的事。”
      陛下微笑起身,拂袖于殿中踱步,徐徐说道,“不然,朕看来,大抵有五种缘由。其一,自古帝王最怕别人的才能超过自己,但朕若见贤能,却打心眼里喜爱。其二,朕深知人无完人,故而用人意在‘弃其所短,用其所长’。其三,朕能见贤者敬之,不肖者怜之,贤与不肖就能各得其所。其四,不少帝王厌恶正直之士,经常杀戮,而朕则保护他们,即位以来未尝轻易黜责一人。其五,自古贵中华,贱夷狄,而朕爱之如一,他们也视朕如父母。此五者,是朕所以成今日之功。”
      褚遂良等皆拱手称是,又言,“陛下圣德,数卷书册不可载,却只言五者,实在是过谦了。依臣等之见,陛下治国之韬略,除铭记于书册外,还应著书立说,以飨后世君王,为其言行之典范。”
      陛下听后龙颜大悦,竟透出许久不曾有过的意气风发。正要再说些什么,却不知怎的,忽然一阵眩晕。他大概不愿在众人面前失仪,暗自摇晃着身子,又勉强支持了一会儿。可终究是坚持不住,向后闪了下去……
      “陛下,陛下……”原本君臣议事,又合了圣心,正是氛围浓厚之时,谁也难料陛下竟突然发病。翠微殿内一下子乱成一团,内侍、大臣、慌忙扶着陛下,大声传唤,“御医,快传御医……”
      我也慌了神,定了定心,连忙吩咐丹云,“快,到后殿去……”
      陛下躺在御榻上,刚刚服了药,尚未缓过来。御医不得已用了针灸,又在他额头上搭了熏蒸着药物的巾帕。
      “半个时辰后,臣再来为陛下取针。”御医说完,便起身退下,留我一人独在床边。御医不曾言及陛下的病是否要紧,仿佛已能预料到这一切将反反复复地发生。只是从前用药,如今又用了针,不言而喻,便是越来越重的意味。
      我望着陛下这脆弱的样子,全然没有刚才言谈功业时的激情,心中一紧,忍不住悄悄地落下泪来,心中有着满满地难过。
      不知过了多久,我恍然觉得有人为我披衣,却是太子。原来我已伏在陛下的榻前,睡了好些时候。
      “殿下!你已经自长安赶来了?什么时辰了?”
      “快到寅时了。我接到奏报,就快马加鞭地赶来。你守了一夜,先去睡罢。”他风尘仆仆,却和蔼地说道。
      “这怎么行?是我疏忽了,还是殿下先去歇息一会儿。明日陛下醒了,见到殿下会高兴的。”
      他倒不曾推辞,点了点头,“御医刚刚来过,说父皇现在睡得深沉,不碍事。不出所料地话,明早便会醒来。”
      “我知道,我会好好守在这儿的。请殿下放心。”
      太子命人给我送来些点心,叮嘱了几句,方才离去。漏夜深沉,我回到陛下的榻前,忍不住握紧他的手,轻轻地蹭在脸上。
      我无法描述心中的苦,也不敢说出此刻自己的怕。若从前的病还是多有缘由的话,那么在翠微宫中,气候清凉,景色优美,陛下也心情爽朗,并无劳累,更不曾过多地宠幸嫔妃,为何还会突然发病?
      ……我不敢再想下去,不禁向天祈祷,静静地凝望着他。我默默地念着,陛下,你说过,你还要惠儿长长久久地陪伴在身边。你不能不守信,你定要……定要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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